茯苓初雪

　　梦境黑暗阴冷，粘稠的深潭似乎要把我拖向深渊。“城雪，城雪，救救我。”我朝他呼救。他哀伤的看了我一眼，却大步走开。我想大声叫他的名字，喉咙却似乎被东西哽住，半点也发不出来，心比身体更快的向下堕去。眼前突然浮现出爹娘的脸，他们凝重的对我说：“雪初一定要坚持住，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我在泥潭中奋力划动双臂，朝着前方挣扎……
　　我醒了。额头的碎发被湿冷的汗粘在皮肤上，感觉紧紧的，真是可怕的梦魇啊，闭着眼睛咳嗽了几声。
　　“小姐醒了？”门外是管家疲惫又轻柔的声音。“嗯。”我轻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隐隐能看见管家盘着的腿。“小姐可别再倒下了。安少爷抱着满脸潮红的小姐进来，我还以为是发了高烧。但是安少爷说是小姐内息乱了，走入了经脉岔道，就耗了自己修为帮着调养了好久。”他哑着嗓子絮絮叨叨地说。
　　“城雪走了？”我睁开眼睛。“是。”管家叹气似的答了一声。
　　“你也休息吧，明日还要处理好多事，我没事了，辛苦你了。”我在黑暗中躺着，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慢慢起身下床，将真气运转了一个周期，能感受到一股陌生而熟悉的内力在体内游走，感觉精神和体力都有所好转。城雪真是，为我损耗了不少的真气。
　　点了一盏小油灯，就着微弱的亮光打开了行囊。将嫁衣叠的整齐放在枕下，我暂时是用不到了吧，心里这样想。将《蓝草经》藏在杂乱无章的书架中，用心记下了位置。
　　很佩服我自己，思路还能这样清晰。

　　从包袱最下层拿出了那个从安府带回的小壶，仔细端详。小壶做得十分精致，实在不知道哪里能□□。我甚至不知道这个疯狂的想法是不是正确，如果猜错了，心里会愧对于城雪。如果猜错了，也很好。
　　我从内怀掏出一个檀木小盒，上面雕着复杂的图案。鎏金的镶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玛瑙与水晶点缀其上，正中有一个鸽子蛋大的血红宝石。这是我从小到大从未离身的宝贝，盒中的深红色药丸比盒子要珍贵得多。
　　这药丸只有历代乔家家主才可以配制，珍贵在它的配方。尤其一味红栏果，更是三十年才结一个。世上仅有的两株红栏树，一株远在天山，日日饮着天山圣泉，一株在我家地下密室中，一年饲两次乔氏嫡系之血。这些年来，爹爹精心饲着它，做出了两颗药丸，一颗放在我这里。据传功效十分强大，能净化体内全部的毒素。我一直很宝贝它，觉得这么贵重的药丸其实是不舍的用的。
　　现在，我知道它终于要派上用场了。手指夹了药丸含在口中，还在想是该嚼一嚼还是直接吞下去，药丸已化在口中，沾染了檀木的异香萦绕在舌尖，抽动下喉咙便吞咽下去了。

　　生怕药效过了，我端着小壶快步走向后厨，打开了的茶包果然在那里。我烧了一些水，捏了一小撮茶叶放在小壶里，又拿了一片放在嘴里慢慢嚼，然后拔下常年戴在头上随时都可以用的银钗含在嘴里。过了会拿出来，没有变黑，茶叶没有问题。
　　我想了想，觉得应该不要害怕，要相信那颗药丸真的不是哄小孩的糖球，便继续还原当时的情景做下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拎起烧开了的一壶水慢慢倒向茶壶，眼睛被热气熏得生疼。拔下银钗，再试，还是没问题。
　　拿起茶盖盖上，心里有点失落。倘若一会我真的平安喝下了这壶茶，那我仅有的一点线索就作废了，真的在没有什么思路了。心里失落着，鼻子却闻到淡淡药香。我连忙打开盖子向壶中闻，却没有什么味道。看了看右手的茶盖，聚过来小心嗅了嗅，一股猛烈的药香直冲大脑，还没来得及想什么，便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耳边残存的最后一声是茶盖碎裂的清响。

　　感觉一身一身的处着冷汗，被子却也没见如何湿热。我知道我醒了。
　　轻抬眼皮，看见城雪一手拄着脑袋歪头坐在书桌旁，闭着眼睛的面孔在晨光下英俊又美好。
　　我心中一滞，口中针出的犹豫了一下，牢牢钉住了旁边的笔洗。
　　他眼皮动了动，但并未睁开，声音轻的好似叹息：“我给过你一次报仇的机会了。”
　　我僵硬的将头转向里侧，不去看他，哑声问：“为什么。”
　　那边回答的没有一丝犹豫：“为你好。”
　　我猛然将头转回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心中已是震怒了。他却平静地说：“嫁给我，我会让你安全。”
　　“你妄想。”真气在体内猛烈撞击，我已抵住他脖子。“你得不到我家家产，得不到药经，也不会得到我。”
　　他大力抽出一只手，在我背后及腰间飞快点了几指，将我的内力全部封住，然而动作看起来却像是轻柔的搂住我，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等你嫁过来，我就告诉你原因。”
　　然后，他松开我，决绝的转身离去。
　　我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也意识不到了。胃中，眼中，心中翻涌的是愤怒的背叛，抑或是悲哀的绝望？
　　他的小侍女阿笙进来说：“姐姐，我来服侍您穿上喜服。”我无意识地祭出袖里剑抹了她脖子。我一向是很喜欢她的，有她照顾城雪，我很放心，我还打算跟城雪成了婚之后，恩准她回老家跟她的宁哥哥结婚。我一向，是最喜欢看到别人幸福的。
　　而此刻，我呆呆的看着地上红艳艳的血，仿佛透过血光又看到了从前。
　　我还记得你固执的叫我初雪，还乐呵呵的说：“我叫城雪，妹妹叫千雪，你若叫初雪便显得更像我家人了。”
　　我还记得有一年仲夏，你偷了你爹的佳酿，跑来偷偷跟我分享。一碗下肚已是浑身燥热，模糊中是你执轻罗小扇，为我扑打流萤。
　　我还记得你跟我说：“我们私奔吧，不用担着家族的责任，隐藏在民间，做一对平常夫妻。我来给雇主配毒，你来给中毒的医好，这样如你所愿，不用死人，我们便可以赚双份的钱了。”
　　我还记得……我不记得了。
　　从抽屉中翻出化尸粉，撒在那女孩的尸体上。污浊的泡沫上下翻飞，一同消失的还有我们那份对于未来的小小幸福。眼角却慢慢酝酿出笑意。
　　绣着九只金凤的大红喜服奢华而耀眼，倒衬着我的脸色更加苍白，便微微化了胭脂抹在双颊。心中想着什么样的陪葬品配得上我这样隆重的盛装。
　　撑开了一只锦袋，将《蓝草经》和《揽华经》放进去，还有装药丸的宝盒，又放进了从小用到大的针包，还有为那个人买的玉石。我以为我心已死，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心里微微沮丧了一下，无奈我的软弱。
　　扯了条纱布将锦袋系在腰上，藏在裙下，又从抽屉中翻出了一个骨质瓷瓶，放在袖口里。做完这一切，身体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我趴在梳妆台上，将头埋在散乱的头发里。
　　过了一会，听见有人轻轻推开门，迈了进来。估计是看到了地上的残骸，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朝我的方向走来。默立良久，手温暖轻柔的扳起我的头，将我缠在脖子上的黑发细细的梳理，简单绾了个发髻，插上簪花。
　　我张开眼睛，看着镜中人。他沉静的看着我，目光似水：“你穿嫁衣的样子很美。”
　　我抿了抿嘴唇，直直的看着他：“我把她杀了。”
　　他目光犹疑了一下，似乎想问为什么，随即释然：“你开心就好。嫁过来我也不需要侍女了，有你陪我就好。”
　　我笑了笑，拉起他的手，不看他：“快到吉时了吧，我们走吧。”倒是他怔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拉住我的手，像怕我跑了似的，慢慢带我往出走。
　　我回头看看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院子，在心里默默说，永别了。

　　花轿很是平稳。我撩开珠帘向外看，果然，他为了不惊动满城的人绕的大圈子。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但我知道，不远处就是一处悬崖，那里将是我的目的地。
　　城雪为了确保安全骑了马走在迎亲队后方，微微低着头，像一个为了得到糖却把罐子打碎了的委屈的小孩子。轿子两侧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丫鬟。我端端正正坐好，闭了眼睛积攒着一口气。
　　明明队伍行进的不算快，可是我却感觉只是一瞬。是了，就是这里。
　　我从袖中取出骨质小瓶，小心的抬起脚和裙裾，颤抖的将里面的液体倒在轿底。瞬间翻飞出污浊的泡沫。
　　轿夫先是感觉轿子一轻，然后便看到一抹鲜红正向东边掠去。老妈子惊恐的喊道：“新娘子逃跑了！”安城雪一惊，抬起头来，看到一袭红衣正奔向东边的断崖，连忙打马冲过去，大喊：“初雪！”
　　我听到喊声浑身一哆嗦，却没有放慢步伐，低了头提着裙摆努力跑着。闭塞的经脉剧烈的酸痛起来。他又是一声暴喝，这次确实恼怒了：“乔雪初你给我站住！”
　　我猛然停住，脚尖前半寸，便是万丈高崖。我小心的转身，看着不远处停下的鲜衣怒马的少年。
　　他小心的下马，生怕一个动作惊扰我。然后急切看着我，声音几乎是哀求：“初雪，回来。”我笑着对他摇摇头，语速缓慢：“城雪，我从小就想着要嫁给你。我觉得我们就像两块独一无二的拼图，世界上那么多人，偏偏是我们两个能拼合的天衣无缝。我以为家族的恩怨从我们两个这代就应该彻底消除，我以为我们可以像平常夫妻那样白头到老。我觉得你也很爱我。可是现在，你将我的拼图碎片硬生生的掰下去一部分，即使还能拼合在一起，可是构不成完美的图景了。”
　　他打断我，声音沙哑：“……你听我解释。”
　　我不理他，兀自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是你亲手毁了我的家，毁了我们的未来。杀父之仇我自己一个弱女子是一定报不了了，那我便毁了你们安氏一族的根基作为回报。《蓝草经》在我这里，它会和我的《揽华经》还有我一起沉睡在这万丈高崖之下。”
　　他大吃一惊，也顾不得稳住我，急急地冲过来。我见状竟笑出声来，脚步往后一撤，像火红的枫叶一般飘摇下去，声音吹散在风里：“安城雪，我到最后对于你还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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