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见

　　三
　　齐展鹏十岁之前，都和母亲费云眉一起住。费云眉年轻时是个模特，跟了年长自己二十岁的金主后，在繁华的商业中心租了个铺子，雇了些人打下手，自己当了个闲散老板娘。可以说即使没有齐家少爷这个光环齐展鹏也并不愁吃喝。齐平军一开始并没有认齐展鹏的意思，他膝下有两个儿子，他心里早认了老大当继承人，老大也的确不负他的期待，一直优秀得如同教科书模板。齐展鹏人生的转折在自己十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肺炎带走了齐家老大，齐平军被打击的半条命去了。齐二却是个不争气的，哥哥在病床上垂危时被拍到与嫩模出入酒店的照片，虽然最后齐平军用关系把消息压了下去，但心里终究对齐二失望到了极点。齐平军伤心失望之余，把目光转向了养在外室的幺儿齐展鹏。
　　齐展鹏那会还叫齐平军叔叔，他们差不多一个月见一次面，大多数时候是一家三口一起去意式或者法式餐厅吃一顿饭。费云眉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对唯一的儿子却要求颇严，齐展鹏的餐桌礼仪相当好，安安静静一点都不像才十岁的孩子。因为老大的病的关系，齐平军三个月没见费氏母子，见了面，他对费云眉说，我想让展鹏去见下我爸妈。
　　费云眉皱了皱眉，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也没想太长时间，这么长时间对儿子的严格要求不就是为了今天。她招手把齐展鹏喊了过来，扶着对方肩膀说，以后他就是你父亲了，喊爸爸。
　　齐展鹏向后退了一步，撞到母亲的怀里。他之前对齐平军的感觉只是奇怪，但并无好奇，现在奇怪的原因一下子全部展现在自己面前，他一下子不太能接受。
　　同样不能接受的还有齐家老二，在他看来胞兄刚走父亲就领了外面的小野种回来，他平时没什么大本事，闹事的能力却是一流，齐展鹏一进门就吃了他一个耳光。齐平军气的浑身发抖，就差拿棍子来抽人。齐展鹏站在一边看着这出家庭闹剧，心如明镜。
　　齐展鹏长到十六岁时，齐平军把他送出国，当年齐大也是十六岁去外国留学的。他在那年冬天，遇到了解忆。

　　很久之后齐展鹏想过，有些事大概算是天注定，譬如他十岁被父亲承认身份，譬如他十六岁时遇到解忆。解忆是他的初恋，他在对方幼年时便强势进驻了他的岁月，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分开成为那么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齐展鹏记得解忆最后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婚礼的那天，解忆上身穿着一件灰色卫衣，下身穿着一条洗的泛白的牛仔裤，对于这个时节来说这身打扮略显单薄，他远远躲在人后，可鬼使神差的自己一下车就看到了他。解忆瘦了，本来合身的卫衣都那刻也显得肥大，齐展鹏感觉心都被剜了一半，快要接近临界时罗婷婷拉了他一把。
　　你怎么了，快走呀。
　　齐展鹏看着身着白纱的罗婷婷三魂七魄才统统归位，他环视四周，父亲、二哥还有齐家大小长辈一双双眼睛都看着自己。十一月的天气，他简直要流冷汗。他再回首，只看到对方的背影，那一刻的感觉无比强烈，但他没办法跨出那一步。等回头再说吧，自己当时这样想着，回头再劝劝再哄哄，他们相识十几年谁狠得下心。
　　但他完全低估了解忆的决心。第二日婚礼结束，自己清晨近乎飙车去了郊区别墅，可哪里还有解忆人。解忆几乎什么都没带，连养了一年的狗也留着，那条叫刀刀的金毛见了自己便迎上来蹭自己脚，一边蹭一边呜咽，没一会又跑开绕着屋子到处转圈。
　　郊区别墅是在自己回国后购置的，当初写的是两个人的名字，后来他们闹的厉害时，齐展鹏去办了过户。
　　把协议给对方签字时，解忆没看一眼，只是冷笑道，分手费，好大的手笔。齐展鹏被他天天闹的心烦，一时间沉着脸并没说话。
　　解忆接了笔签了字，又说，你对所有情人都这么大方，林安也是？
　　齐展鹏终于忍不住解释，内心却是厌烦到极点，相同的话早已不知重复几次，我说了，你和他不一样，小忆你怎么不懂，罗家不好惹，我不想让他们伤到你。
　　解忆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握拳像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发抖，他天生家教良好，估计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但最终又说不出口，最后像泄气的皮球一般又瘫在了沙发上。
　　齐展鹏的心烦终究被心软给取代。他去吻对方眼睛，在解忆耳边说，别想太多，我去给你热牛奶。

　　手指烫的发疼时才发现是烟燃到了尽头，齐展鹏深吸了一口气，把烟捻灭。刀刀本来已经入睡，听到动静殷勤地跑了过来，在齐展鹏脚边趴下。齐展鹏温柔地抚摸着刀刀的头，在黑夜中自言自语道：“他要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金毛哪懂主人的话，呜呜叫了两声后开始舔主人的手。
　　齐展鹏一夜没睡，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公司。邵毓敏见了他便问：“怎么，昨天在林安那玩了个通宵？”
　　邵毓敏是他的秘书，也是他的兄弟兼心腹，两人结识了近七年，说话往往不生分。
　　齐展鹏摇摇头，他靠在座椅上，松了松勒着领口的领带。
　　“我想打发了林安。”
　　邵毓敏微微一惊：“怎么突然想打发了人？”
　　齐展鹏沉默了会，还是回答：“我碰到解忆了。”一直以来，他并不愿意别人多接触解忆，知道解忆的并不多，除了齐平军外也就剩邵毓敏。他和邵毓敏相识已久，邵毓敏知道他的雷点，平时交际尽量避开解忆，再大的玩笑也不敢开到解忆身上。
　　但林安就不一样了，林安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角色，罗家上下大概也就老爷子不知情，当初罗氏父女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罗松前脚才喊人堵了林安，罗婷婷后脚就去医院急冲冲送支票，齐展鹏那边解忆闹得厉害脱不开身，支了邵毓敏去医院活生生看了场好戏。
　　邵毓敏见过很多次林安，在各种公开场合。林安安静时的眉眼有点解忆的味道，但一笑便气质全无。
　　一个仿得有些粗糙的赝品，齐展鹏用他来为心上人遮风挡雨，邵毓敏私下觉得这做法略凉薄。
　　“我有些事想让你帮我查下。昨天罗家家宴，请的是红泥两个厨子，解忆就在里面。”
　　邵毓敏听了失笑：“大少爷，红泥不就是罗艳的家产……”铁板钉钉的事还要他去查。
　　齐展鹏说：“我总不能直接去问小姑。”
　　邵毓敏叹了口气：“不是什么难事。那林安呢，也要我出面么？”
　　齐展鹏没吭声，但邵毓敏知道他没反对便是同意自己的说法。他想起当初林安在医院的惨样略微有些不忍。
　　“你不最后和他见见？”
　　齐展鹏摇头：“也没什么特别想见的。”
　　他现在心心念的都是解忆，又哪里会想到林安。邵毓敏觉得略头疼，当初罗婷婷去送支票时，林安硬是不吭声没肯收下，邵毓敏当初看戏看的兴致勃勃结果现世报来了，他苦着一张脸思索见了林安应该怎么开口。
　　齐展鹏挥挥手：“我眯会，开会前十分钟叫醒我。”
　　邵毓敏心领神会退出办公室，吩咐实习小妹一会开会时泡杯咖啡给齐展鹏，便去忙手头的事。

　　解忆从罗家回来，得了两天的假期。红泥四场婚宴办好后暂时空闲了下来，罗艳那日折腾到十点，回了G县快凌晨两点，她想了想便索性给解忆放了两天假。
　　解忆休息第一日起了个早去了趟超市，买了个烤箱以及一些调料。回到家东西放好，他又把厨房上上下下擦拭了一遍，出一身汗后冲了个澡，然后进厨房摆弄刚买的烤箱，顺便给自己烤了一份薄饼当午饭。午饭过后，他又烤了两块小蛋糕，小心翼翼放盒子里预备着明天用。把烤箱擦好他抬眼看了下时间，下午三点，看来是来不及午睡了。他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换上衣服准备去菜场买菜。
　　这一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单调乏味，且日日重复。他每天花了大把的心思在煮饭吃饭做家务上，也并非完全是热爱，纯粹只是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
　　晚上做了两个炒菜一碗汤，解忆吃完晚饭抱着一个抱枕窝沙发上看电视，他白天起的早，又忙活了一天，此刻有些困倦，电视声音恰好当了安眠曲。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后被手机铃声给吵醒。
　　电话是房东打来的。解忆对房东了解甚少，只知道房东姓李，有一个女儿在国外念书。他们平常并不打交道，只有在每个月交租时才有那么十分钟的交集。
　　可月初自己才刚交了房租。解忆略忐忑地接起电话：“喂，李先生，有什么事么？”
　　“小解啊，我没打搅到你休息吧。房子住得惯么，没什么要我帮忙添置的家具吧。”
　　“没有，房子挺好的。”
　　“哦，那是这样，我过段时间可能要出国，这个时间有点长，可能要一年后回来吧。”
　　“呃……”
　　“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是想如果可以，我们这个租房合同能不能延长？”
　　解忆听了房东这话瞬间松了口气，他差点以为房东想提前解除合同。
　　“好是好，可我一下子付不出一年的房租。”
　　“嗨，这点事。房租还是一月一交，到时候打到我国内联系人邵先生的卡上好了。明天有空么，我想明天把合同签掉。”
　　“好。我明天都在家，您是要上午来还是下午来。”
　　“上午，上午好了。我九点过来吧。”
　　“嗯，好。那李先生明天见。”
　　在电话那头说出明天见后，解忆挂断了电话。之前的房租合约是三个月一签，现在延长到一年就说明这一年里没有不太可能会涨租了，他想到这点觉得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顿时有了力气去收拾摊在桌上的碗筷。
　　电话那头的房东挂下电话，对着桌子对面两人姿态略低问道：“这样说没问题吧。”
　　齐展鹏坐在书桌配套的靠椅上，侧着身子翘着二郎腿在看墙上一副油画。邵毓敏在一边站着，心领神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对面。
　　“你做的很好，这是小小意思。”
　　房东立刻咧嘴笑，一边收过信封一边说：“这怎么好意思。就是不知道你们和解先生……”
　　邵毓敏立刻截住他的话：“放心好了，我们是朋友。”
　　房东心里觉得古怪，但看对面两人西装笔挺，被邵毓敏这么一说心里疑问也冲淡了不少。他本来就没有解约的念头，对方让自己延长合约又肯再额外付一笔加租费，自己又哪有理由去拒绝。
　　齐展鹏进了书房就一直盯着墙上的油画看，房东不着痕迹观察了会说：“墙上那画也是解先生送我的，齐先生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齐展鹏却没接他的话茬，只是喃喃了句：“倒是不太见他画静物。”
　　房东见齐展鹏没拒绝，连忙殷勤的把墙上的画取了下来，邵毓敏接过画，替上司说了句谢谢。

　　房东收了钱事情自然亲力亲为办的极为妥当。当晚就拟了合同给邵毓敏过目，第二天一大早开车去解忆那。
　　解忆匆匆看了遍合同，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自己占了点小便宜，也没问什么就签了字。
　　房东见解忆签了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笑着告辞。
　　邵毓敏接到房东的电话是在五分钟后，他挂了电话转身向上司汇报。
　　“我真是搞不懂你，既然知道他在哪里了，直接去把他找回来不就好了。搞那么多事干嘛。”
　　齐展鹏并没回答，邵毓敏见他沉思的样子倒是心里一凛，解忆刚离开那会，齐展鹏像是垮了一般，不见人不接电话，终日窝在郊区喝酒喂狗，最后还是齐平军出马把他找了回来。
　　“我只是……真的有点被吓到。”齐展鹏窝在沙发里，刚分开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他并不愿意过多的回想，每天都是在酒精中回忆，越回忆越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解忆只字片语都没留下，他就是那么个人，平时看上去安安静静但发起狠来却让人猝不防及。齐展鹏活了三十年害怕的时光并不多，可重逢却让他觉得害怕，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否能承受解忆第二次的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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