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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叹
第三折逍遥叹
不知已过了多少个如水之夜,沉寂的心,却为她敲醒那一幕幕流连。
他英雄救美,箭入九日。
他弃官从民,豪气盖云。
他高歌一笑,执手相随。
也是他,无视她的存在,她的恼怒,她的隐忍,执意坚持自己的爱与无限度的宽容。
她竟错了,在他眼里,那是一种荣耀,一种满足。在他面前,一切自私与狭隘,一切明朗之外的情感都黯淡无光。他是对的,永远不容他人去怀疑。
她走进这间曾经温馨的小屋,在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宓妃低低的娇喘打破夜的沉寂,微弱,却动人。也许,她真的胜过自己,她更懂得体谅和随从。她不会。
翻东捣西,找到那个匣子。奇怪,上面的锁不见了,轻轻一旋,匣子便开了。
恒娥冷笑一声,眼中落下泪珠。朦胧中,努力盯着匣中耀眼的金丹。从前,那是她的信念,她唯一的骄傲。
纤指间,金丹衬着窗前月色,显得有些诡异。她一身随意的白衫,白玉头簪松松地挽着发卷,两颊边垂下几缕青丝,显出她的别样柔美。
金丹入口,只觉足下飘轻,身体上浮。“叮咚”一声,玉簪落地,也许它太过贪恋凡尘,不舍离去。细柔长发散落下来,迎着风儿飘舞,白色云朵上,衣袂翻飞。
悲兮愁兮一念深
孤兮寂兮了无痕
乐兮欢兮不知醉
嗟兮惋兮渺云端
思之苦兮众人睡
意清明兮我独哀
别凡间兮泪飘散
叹离合兮落尘埃
一支长箭划过夜空,“嗖”的一声。她惊惧,来不及躲闪,那箭便擦着她腰部飞离。
这东西,她认得。
他箭法极准,他恨她至此,却终不忍伤她……
无泪,心却撕心裂肺地疼,渐渐失去了神识。
美妙的仙乐和芬芳的鲜果香气唤醒了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四处张望。云雾缭绕,百花飘香。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新和光明,该是到了天宫罢。
眼前一扇桃红色的大门,那是一朵巨大莲花的一片花瓣。两位身穿青绿衣裙的仙女,含笑着站在花瓣的两侧。
她一身素衣,理一理青丝,轻轻走向那陌生的地方。仙女察觉了她,便询来历。
“下界姮娥,服仙药升天,叨扰了。”
仙女回敬一礼,回身进了莲花。不一会便有职官来请她进门。原来,这便是王母娘娘的瑶池。
歌舞升平,幽香四溢。瑶池金母手持玉盏,凝视着新来之客。她端庄典雅,额上一朵艳丽华贵的牡丹,一身金色长袍。她似永远笑着,又仿佛没笑。
姮娥一步步走上瑶池当中,欠身一礼,平静道:“下界姮娥拜见娘娘,请恕唐突之罪。”
虽是素衣,可她一举一动都不卑不亢,又含着无限风韵,自是一种与众不同。纤瘦的身段和盈盈含露的双眸,又惹人怜惜。众仙原本抵触和鄙夷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许多。
王母微笑道:“你盗药弃夫,可知罪过?”
众仙目光又探寻似地投向这位凡间女子。她似乎有很多故事,又带着一种让人不可轻近的神秘感。
长长羽睫在双颊投下两道暗影,她微叹,却未答话。眉间一蹙蕴藏无限难言苦痛。
此时王母不知是个什么心情,这女子让她有种恐慌和压抑的感觉,她真是不大喜欢。她的话太冷又太少,而冷清的气息直逼得她想尽快结束话题。
“本宫赐你名嫦娥,驻守月宫自省。从此习舞,以备瑶池所用。”王母袍袖轻挥,下了懿旨。
“嫦、娥……”她心里自念叨了几番,好陌生的名字。也好,从前的姮娥已经死了,呵呵。
广寒宫空无一人,白色桂花瓣儿簌簌飘落,落在她身上。嫦娥下意识地用手理了一下长发,走进宫中。
袭人的寒气令她瑟瑟一抖,静谧的水面更添了一份清冷气息。她微微笑了一下,道:“很好。”
“嫦娥仙子叨扰了,我可以进来么?”宫外一位女子的声音。
嫦娥回身望去,那女子扎着两个头髻,身穿月白色褂子和青绿色小裙,看上去纯朴可爱,双手捧着一个丝质袋子。于是笑道:“进来吧。”
女子有礼貌地走到广寒宫中,周身的凉气令她打起寒噤,她将那丝袋递给嫦娥说:“这是用上好的天鹅绒和丝料为仙子特质的服装,娘娘命小奴给仙子送来。”随后双手呈上。
嫦娥一惊,将包裹接了,并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蓉。”女子笑得天真可爱,一对玲珑的酒窝儿泛起,“我还有事,仙子我先走啦!”
嫦娥笑笑道:“有空来玩。”目送她半晌,才拿起包裹走进卧室。
这卧室不大,满眼的纯白色,那白玉床上纤尘不染。床边的镜面泛着水一样的幽蓝,更映得这里清冷静谧。
嫦娥拆了包裹,将那身天鹅绒长裙穿起,对着镜子打扮。这真是一身精美的舞裙,淡紫色的轻柔丝绸,暗暗点缀着银色丝边;白色透明的披肩直垂到地面,肩上缠绕的天鹅绒装饰,更增添了一种雍容华贵。
她对着镜子,甚至有些认不出那里的自己了。她还从未像这样一般美丽过,晶莹的双眸,像清晨的初露,莹莹闪动着,如含羞少女般妩媚动人。原来,原来,爱美之心本是每个女人都拥有的。竟是蹉跎啊,这么多年……
然而,这一切,都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啊!
很快的,她成了一名舞女,辗转在美酒鲜花中,那一处处婀娜,都不知是为多少人而存在。那舞姿,越加精湛,面对越来越多的追随者,也不知那些媚笑、那些称赞,又有多少是出于真心。
真的倦了,累了,怀念可以笨笨地为一个人跳舞的情形。那时,她穿得不光鲜,不华丽,可是,又多么幸福。
有些后悔了啊,为什么要离开那个人,只为了一时被瓜分的爱么。此时,她的爱,她的灵魂,又被多少素不相识的人瓜分了去,直到她失去自我,心和身体都被一点点抽空。
醉啊,当她蹙着眉头灌下最后一口酒的时候,跌在一张圆桌旁。似乎是听到了嘲笑,看到了一张张扭曲的脸,贪婪地吮吸着她娇嫩的美貌。可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他们去吧。这肮脏的灵魂,已背叛了她明明最心爱的人,又能被玷污到哪里去。
头痛欲裂,醒来是躺在广寒宫冰冷的玉榻上,面前一个穿着黄袍的身影,逐渐清晰。
竟然是,玉帝?
顾不上浑身难受,她一下子坐了起来,“陛下,小仙知罪……”
玉帝面目慈祥,轻轻将她按回榻上,“你太累了,不要勉强自己。”随即拿出一个小瓶递给她,“这个可以助你快些醒酒,以后若有谁逼你喝,你告诉我,他们不敢再冒肆的。”
心里像打翻五味瓶——受宠若惊?羞恼?苦涩?
她还是优雅地站起身,行了个礼,“小仙谢过陛下。”始终不愿抬头,就垂着眼睫紧张地盯着地面。直到玉帝呵呵一笑,离开广寒。隐约听见玉帝临走前说,不久安排一个人来这护卫。
望着圣上远去的身影,内心更多是温暖。那背影是寂寥的,他万年为主,而今日来这清冷之隅,只为关心一个不起眼的舞姬。或许,她畏惧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言辞,会偶尔激起他心中的仁爱,一点温暖。能给予,也是多么幸福。
之后的日子果然不同了,没有人再勉强她,亵渎她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尊重和异样眼神,让她觉得讽刺,但也感激。她能体会到那些态度是出于什么,如有风雨,也坦然面对就是。
于是,她试着和朝臣们建立一些关系,周旋其中;试着洞察上仙的心思,暗暗揣测那些高深的话语,渐渐也明白些什么。她一点点行走在天宫这座迷城中,年长日久,竟有些享受这种充满挑战的生活。
呵,原来的自己,竟是太短浅了。如今看来,放弃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未必不好。
这天,早朝刚退,嫦娥径自走出灵霄宝殿之外,时而应付些不得不有的寒暄。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暗自好笑——有些人,是只为了点头寒暄而存在的,你并不了解他分毫,却装作很热情亲切的样子与他问好,而后也再无交集。
寒暄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问题困扰她许久。在从前的她看来,不需要认识的人,是不必去热情的。可后来她明白,寒暄并不是为了认识,只是习惯。或许是为了千分之一的相识几率,但如果没有这个习惯,就会错过那千分之一,这是像她这样的朝堂小人物所必须具备的生存本能。
原来她也变了,热情,圆滑,世故,不知不觉的。年长日久,这变化令人吃惊。再回首时,当初的自己,已是另一人。
“这不是玉帝的那个……”比寒暄更烦的,是那些欲言又止的闲言碎语。她若无其事地经过,脸上是那么高傲洒脱,内心却扎着刺,隐隐的痛着。那痛,绵长,持久。在夜深时,也扰她难眠。
为什么都这样看我??
那语气、眼神,是轻蔑,还是嫉妒?在每个人的眼中,别人的荣耀,都得来太容易,太投机。而自己的痛苦,永远比所得要多。在嫉妒和不屑他人的近乎不合理的“幸福”时,却不知在那背后,隐藏着多深多久的辛酸。
看淡爱情,看淡生死,最终看淡偏见。久而久之,她的心墙已厚厚筑起,似乎每个在背后不屑她的人,都只配被她不屑。
若说每天散朝必经之路,就是这段天河,天河上有座长长的桥。嫦娥对这段桥有很特别的感觉,这里很朴素,也很幽静。上了天桥,就意味着摆脱了朝下纷扰,可以独自想些事情。
还有不知怎样形容的,天河边那个元帅。他永远存在,可与她并无交集。他点头憨憨一笑,正如朝下的那些寒暄——这也许是距回月宫之前最后一次扰人的事。嫦娥也是点点头,浅笑一下,就走过了。
他胖胖的身材,喜欢坐在那里,眯着眼睛东张西望,有时手里捧着一壶酒。他憨憨的,嘴里边哼着小曲,胖手有节奏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
嫦娥又经过了这个地方,她仍旧浅笑一下,点点头离开。
“嫦娥仙子……”背后传来胖子的声音,有些憨,有些吞吐,但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你问我有事?”
胖子缓缓站起身,挤出一个笑,双手背过去,一脸歉意。
纤眉微蹙,她只等待对面那人答话。
“那个……下次你上朝,能不能帮我给……”说着伸出右手,指着上方,又歉意地笑了,“给上面带句话……”尴尬地抽出另一只手,是个金盒子。支支吾吾,半天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嫦娥明白他说的意思,其实这阵子,因了这和她套近乎的神仙也不只这一个,缘由她也知道。但在她心里,这些把戏只是那些喜欢歪门邪道的“聪明人”玩的。她虽和胖子不熟,但自认他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如今被他一求,顿觉浑身不自在。看来天庭,真是个大染缸。
“你的意思我明白,”嫦娥笑着,“其实嫦娥在朝上势微言轻,并无想象得那么传神。元帅在天河举足轻重,深得陛下信赖。嫦娥并不觉得能帮上什么。”欠身一礼,优雅地回身离去。
她的双臂一直是紧紧交叉在身前,虽语气轻柔,却满满的都是拒绝的信息。
胖子顿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半晌缓不过神来,再一望去,那人已走远。他生性老实害羞,如此也不敢再抱奢望。
他的天蓬元帅,就是这样做下来的,也因如此,他永远只做天蓬元帅。如今这样一个看似巧妙理想的机会都被他错过,他不得不认干命。
广寒依旧,桂树成林。然而鲜有人发现这里的美,冷风拂动,花瓣成片洒落。飘渺了,消失在树下的云雾里。
她对此处是那么的熟悉,每每归来,都会记得瞧上一眼。
今天的桂树林中,似乎多了一个人。那是谁?
他手里拿着斧子,一下一下伐着桂树枝条,看似很用力很用力,伐下一条,就装进身旁的篮子里。然后直起身子,揩一把汗,定定神,接着伐树。
嫦娥也不打扰他,只是轻轻走过去想探个究竟。
那男子体型粗壮,浓密的头发,黝黑的皮肤。每次用力,都喘着粗气,让人看着憨厚又有些好笑。
不作声响地站在他身后,细心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汉子察觉,停下斧子回过头来,却愣住了。有那么一会,他的双唇发抖,眼睛愣愣的,像是在找寻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面对眼前这个人。
她今天没什么特别,只是穿着一件白色丝绸抹胸,外套浅紫色小袄,下身亦是白色塑腰长裙。看上去明丽淡雅,又有些风流气度。
看着面前的汉子呆了,她主动打个招呼,然后问:“你是……”
“对不起……陛下命我来看管广寒后园……还……安排任务,要我伐那些过长的桂树枝条……”说着说着,黑得发亮的两颊,就像是晚霞的残红,于是低下头去,不再答话。
嫦娥亲切对答:“如此也好,这园里的枝子多久无人打理,于是纵横交错,偶尔有访客来临,也无雅兴观赏。”唇角微勾,笑道,“你继续吧。”
两人对行一礼,嫦娥犹豫着转身走去。
“等等……”汉子在身后叫住她,嫦娥又回过头问:“有什么事?哦,对了,还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下意识地挠挠后勺,“我叫吴刚,呃……陛下派我来这里,还……”
嫦娥一下子想到了前些天的说话,于是开口笑道:“这个我知道了,陛下原先说找个人来帮我照顾广寒的事情,可是你了。”
这样一来,两人距离似乎瞬间拉近了,吴刚也咧嘴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点点头。直到她远去,走出园外,仍是愣愣地望着。
原本清冷的月宫,在吴刚到来之后,似乎变得不同了。每每走近,就有一阵好闻的桂花香袭来。那是因为他不停伐下过长过冗的枝条,待新枝抽出,美丽的桂花攀在枝头。吴刚每天都将这片园子扫得干干净净,嫦娥归来时,便不由得驻足片刻。要知道,她从前都是不愿多停留一时的。
在吴刚的眼中,她神秘,幽静,她眨着的明眸仿佛会说话一般。她仿佛遥不可及的仙女,就算与他只有十步之遥,也如隔着一张半透明的纱。而他也并不有意接近,远远看着,却是满足。
这晚,她穿着一身松散的白纱长裙,柔顺的秀发轻轻垂至下裙,卸下厚重的朝服和沉甸甸的发圈,此时的她颇显柔弱和懒散。幽静的湖水倒映着她温柔的身影,有那么一刻,嫦娥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凡间。
那时的她叫做恒娥,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痴痴的等待离人归。
如今,物是人非,是什么让她将这一切给丢了呢?
仄仄的脚步声传来,那汉子小心翼翼地来到她的宿处,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活物。他小心地把玩着,又时不时扫向这边,眼中藏着羞怯。
她站起身来,迎上前去。多日的了解,她知道这个人不坏。
那个白色的小活物似乎并不老实,在吴刚粗大的手掌中攒动着,这时偷偷露出一只红宝石,窥探着外界的一切。望见嫦娥走向这边,它更将整个小脑瓜伸了出来,好奇地瞧着。
吴刚憨憨地笑着,支吾半天才找到该说点什么:“看你每天寂寞,这个兔子给你做做伴吧。”
嫦娥心里欢喜,接过他掌中的小兔子,有那么一瞬,那厚实的手掌传给她令人温暖的感觉。小兔起初挣扎了一会,但在这个新主人的抚慰下,马上就眯起了小眼睛。
“哈哈,他更喜欢你!”吴刚不再吞吐,脸上的笑容变得明朗,如夏天里开放的太阳花般。
嫦娥也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冷清的月宫仙子,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的笑。她的嘴角,扬起的时候是那么秀气,她的牙齿粒粒如珍珠,精致可爱。其实她一点也不冷,她的笑容,就如冬日里绽开的雪莲。
广寒,依旧是天宫里最孤单的一隅。然而此刻,每个在广寒的人,心窗里都有一道和煦的阳光。冰冷的湖水,仿佛盈动了;僵硬的玉树,仿佛鲜活了。就连那呼吸时凝结的冰霜,也仿佛在此刻消失了去。
近来,玉帝王母忙得很,甚至连日不见朝会。有时干脆埋在后殿,据说是有天尊拜访,商议什么三界的“封神大战”。他忙得焦头烂额,与各路妖仙暗中周旋,朝上公开议事自然停滞下来。平日里逍遥懒散的文官,就更加自在起来。
嫦娥原本也作为朝上无足轻重的小女子一枚,难得说上一句半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起初的连奏请都听不懂的程度,到现如今常常能较敏锐的察觉各方之变,已算得上令自己欣喜万分的进步了。而众仙如此懒散下来,她也不免产生些倦怠心理。无聊时,就偷偷躲在广寒宫,拖百花仙子从凡间苏杭拿些刺绣玩意,供她消遣。
好在这宫中有吴刚的陪伴,虽说脑子有点木,不过好歹也有人说个话,不至于觉得太冷清。有时他们一起商量养兔子和植树心得。只可惜这广寒终日不见阳光,除了桂树之外,再也植不了其它的花种,实该遗憾。
这天,待吴刚打水回到后园,嫦娥听外面有人来访,竟是天蓬元帅。他此时脸上洋溢着笑容,可那笑容间又参杂着些忐忑和复杂。他从前颓丧的神态已不见了,让你总想起久逢甘露的树,立刻抖擞起来。
嫦娥并未请他进广寒以里,但也将他让到月宫门前一块特有的区域。这是一块半封闭的景致,旁有晶莹剔透的玉树,放眼一看,就是那宫殿外面雕得精致的装饰,层层叠叠,像塔,也像鹰。抬头,是夜空上璀璨的星斗。远处隐约可见灵霄宝殿和瑶池上美丽的灯火。
即便是一个外人,到了这里,也有了说话的兴致。他们也从不责怪广寒仙子,不引人进门。天蓬自然也不例外。
嫦娥淡淡笑问:“元帅今天可是有什么喜事?”
不想天蓬已鞠躬行一大礼,“仙子,真是谢谢你。我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你一个弱小女子,还肯在陛下面前为我……”
嫦娥慌忙打住他说:“你快别这样!你误会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天蓬见嫦娥行色错乱,微蹙的眉头和盈盈如波的双眸,此时却衬在绯红的脸颊上,顿时神思飘摇,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魂魄飞到了三十三重天。半晌,他不好意思的道着歉,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这么说,陛下是提拔你了?”场面有些尴尬,她试着找些话打破沉默。
经天蓬一说,原来是玉帝请他上朝为武官了,从此可以离开天闸,告别那碌碌不可终日的从前。
好事来得突然,就如天上掉下个大金条,也难怪天蓬会突然想起她来。在这些男人眼中,除了美色,还有什么能使如此固执的玉帝摇动心思?
误会解除,好事降临,这气氛多少缓和了些。
嫦娥在月宫外面悠悠地踱着步子,像是藏着什么心思,却欲言又止。天蓬虽从前官场不得志,但对于这些还是敏锐的。他小心询问:“仙子,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顿了顿,想这胖子平日憨厚老实,自然心思动摇些。于是她试探道:“依你看,陛下提拔你这事,是怎样?”
天蓬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了不少,他不是心里不作数,但那些苦衷也只有自己默默念叨罢了。见这个交情不深的人能如此说话,心下有些感动。但这一刻的触动,却被他小心收藏了下来。
“这不是好事嘛,你看我天天守着天闸,即使再过去个几百年,人都熬老了,还能有什么作为?”胖子憨笑。
嫦娥就真当他心里不知,急切地摇头,“唉,你真以为陛下有那么好心。在我眼里,……”说了一半,猛然意识到什么。这天蓬也是天庭里的老臣了,他那样答,未必果真如此想。这样就盲目地指点他,未免太高估自己了。想到这一层,嫦娥尴尬地笑了笑。
天蓬见嫦娥欲言又止,自然明了她所想。反而放松了心情笑道:“你的关心我明白,但朝堂之事也是瞬息万变,你我都难左右。有这么个机会,即使意识到风险,也没有一人能够拒绝。对于男人来说,即使在官场斗得头破血流,也好过窝在家里碌碌无为。”
听了这话,嫦娥觉得有道理,知他此举是身不由己,此刻不免又多了些坦诚和担忧之心。她柔柔一笑说:“这我能理解,只希望你今后能小心行事为好。”
天蓬开怀,女人真是个奇妙的存在,她虽不能做什么,那一笑,那一颦,就让你心神飘荡。“仙子,我知道你一个女儿家在朝堂上的不易,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找天蓬,我必当护你周全!”
嫦娥嘴角轻扬,眼波荡漾,此刻内心里却已是冷风拂过。刚还在为这胖子担忧他的处境,心怀不安,不想他还是心存幻想,未待登上朝堂一天,就开始打下了保票。想到这里,也懒得再和他多费口舌,几句客气的送别之语,将此人打发掉了。
回到月宫,远远望见那熟悉的身影,忽然觉得吴刚离自己近了。诺大的天庭里,每天与各种人周旋,却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并没有人能使她敞开心扉。吴刚,他有些笨,有些钝,却总令她安心。至少,和他谈话,嫦娥不会觉得小心,也不必反复掂量。
她穿过桂树丛,走到那人身边,拿出一个帕子,伸手递给他。
一阵清凉传过桂树枝条,带来丝丝冷香。斧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那斧子上锈迹斑斑,仿佛年久未用似的。
吴刚知是月宫仙子前来探问,吃力地站起身来,右手拈了一把汗,湿了半边的衣袖。他额头凝着大颗的汗珠,疲惫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衬着那和着泥浆的褶皱,好不滑稽。
嫦娥举起手帕,慌忙地帮他擦着汗。
吴刚两腮抽搐了一下,受宠若惊的表情。他连忙抓过手帕,胡乱地抹着脸,随即又嘿嘿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不急的,快快坐下歇息一会。”嫦娥动作轻柔,但只站在旁边示意着他,眼里满是担忧。
两人在园子里找了个小花坛,坐下闲聊起来。
“我这阵子伐树,越加吃力了。有时碰到那些别扭的枝条,半天也砍不掉一棵……”
“那是因为你太过疲劳,还有,你的斧子当时常磨一磨。它生了锈,就不灵便了。”
吴刚两条又浓又粗的眉毛皱起,他左右拿着那斧子凝视着说:“我倒是顾它少了,它也因此不喜欢听我的话。”
嫦娥眉开眼笑,“那就是了!凡间有句俗语,‘磨刀不误砍柴工’。虽说陛下教你料理桂树园林,但如此心急,必然是身心疲惫,不见效果。”
离开后园,嫦娥倒是心思忐忑起来。吴刚长年料理桂树,怎会不知其中道理。但近来总见他疲累,陛下前些日子也偶有微词,说这吴刚早不如往年心细能干。她在玉帝面前,也尽其所能说些体面话,为吴刚担待不少。如此,她更是心下担忧。
有天她下朝听众仙闲聊,就说那吴刚是在凡间修仙不成,触怒了自家师父,被罚到月宫折桂自省。功成之后,方可修得正果。而今他又疲懒而成惰性,久而久之,不知如何是好了。
晚间,她抱着玉兔,却无困意。可能是广寒太冷,她体内虚寒,失眠也成习惯。就想起在凡间的一些日子,暖暖烛光下,她做着针线,听后羿啰哩啰嗦地讲打猎趣事。她一心在那针法上,有时就听得烦了,后羿还在不停地讲。
她就调皮将烛火熄了,黑暗中,后羿颇有磁性的嗓音在小屋里回响:“娘子,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熄灯了?”
她娇笑着,放下活计,就去找寻对方的影子……
想着想着,觉得可笑,她摇摇头,摸着怀里的玉兔。恍惚间,看吴刚傻笑着,端来一碗酒。
嫦娥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刚酿的桂花酒,送你来尝新的!”那汉子早没了白天的疲惫,倒是神色飞扬。
她也有了兴致,“还有这东西?那我可要试试。”接过他粗糙手中的酒碗,一点点咂着——又清又甜,带着些醉人的烈性。不知不觉,泪水盈满她眼眶。
“怎么样?”吴刚早就迫不及待,毕竟那是他第一手作品,见女子哭了,有些惊惶不知所措。
嫦娥笑着揩了揩泪珠,“很好,很久没尝到这么好的酒了。”
“喜欢就多喝点!”他此时的傻笑显得诚实可爱。
虽是替他担忧,禁不住他多情惶恐,但仍是紧紧地,慢慢地压抑到心底了。不知自己给他带来的,是快乐还是痛苦更多;也明知不敢想象未来。想到这里,她哽咽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热烈的酒醉中,她瞥见吴刚闪亮又惊诧的眼睛,笑着强忍自己的呛咳。今天她真的有些失态了,在这个憨人面前。
他是个老实的人,起身匆匆离开。
她怀抱着玉兔,睡梦中伴着酒的余热和香,任那酒碗狼狈地躺在地上。她的发髻散开,一只胳臂轻轻垂到塌下;长长的透明纱质披肩,沾上了一滴桂花酒,在广寒的夜风中,慢慢地散开去。
广寒的后园,新枝与旧枝交错着,远远望去,判如一片丛林。走近了,阴冷而神秘,除了这里的主人外,恐怕也无人敢踏进一步。
桂花落了,千万瓣铺盖在后园,埋进土里。轻轻地踩在上面,软软的。是谁,搭起了这座美丽的城堡?
他酿好了一碗又一碗的桂花酒,齐刷刷地摆在后园的花坛上。每当夜晚,就送给失眠成性的月宫仙子。如此,荒废了他的桂树。钝了的斧头,懒懒地躺在一边,仿佛凄苦地诉说着主人对它的冷落。
而它的主人,也再无机会拾起它了。
当广寒仙子再度踏进后园时,吴刚不在了。玉兔跳到花坛下面,用小爪子不停地刨着。嫦娥心急下,拿出小铲子,俯身挪开那片泥土,最终找到一个包裹。
那包裹被缝得严严实实,错乱的线法,显示着那主人的粗糙跟细心。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封信。
包裹在湿润的泥土中变得黑黄,可这信却未见丝毫变色。她很熟悉这片绢子,那是去年织女裁下的碎布角,足足能做成两个口袋,回到月宫后她就给了吴刚。
绢子上的字迹就像他的眉毛,又粗又黑,生硬却天然。
“可能我在这里的日子不多了,我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你,仙子。陛下让我在这照顾桂花园,可一旦动情,我的斧子就钝上一钝,再也伐不得桂树。我只能数着日子过,对不起。”
她的心蓦地疼了,身不由己地离开广寒宫,想方设法探寻吴刚下落。又不敢声张,只找些平日里关系还不错的仙女和职官打听。
最后是七仙女给了她比较靠谱的答案,说吴刚被陛下密遣到凡间去了,但不在从前的师门,也改了名姓。据说是在送子婆婆那里做得小童,慢慢积功圆满,算是有个稳定的归宿。
嫦娥微微叹气,可怜他生性老实,却天涯漂泊。她也曾私下拿着吴刚酿的桂花酒,化成凡间小仙,追寻送子婆婆的足迹。待婆婆将小孩送到家里,她就在塌边放上一小碗酒,酒碗上用清秀的小楷写着“桂子”。
这举动虽可笑,也不知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总算了一了当年对吴刚陪伴的感激之情。
痴子伐桂树
动情犹自伤
夜半酒味浓
凡间十里香
玉兔不能寐
仙女意彷徨
“桂子”传家户
唯念守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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