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芳华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心若冰凌，无畏深情，善心而居，通透无瑕。得此琉璃，倾心而修，结得善果，不得善缘，随心而为，皆令满足。
　　——瑶光
　　【一】
　　万摩崖的顶巅是常年累积的冰雪，不融不灭。千里冰封，不见生灵，偶有飞鸟而过，不得踪迹。
　　自打有记忆以来，我就不曾踏出万摩崖半步。
　　元墨总是跟我说，瑶光，你要跟在我身边。说这句话的时候元墨沉寂的眼神中有些的黯然，而我却不能够明白，也不愿意明白。
　　我宁愿跟万摩崖的那只飞鸟玩耍，也不愿跟在他身边。
　　他总说，瑶光，只要再等下去，你就可以重新回去了。
　　一双琉璃色的眼眸中充斥着不解，我疑惑的看着飞眉入鬓的青衫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回去。万摩崖不就是我的家吗？
　　对于我的疑问他从来不做任何的解释，只会在崖巅吹响碧霄，引来无数鸟雀，绕他周身。
　　近乎痴迷的看着那些生灵，眼中是渴望。
　　眼角处斜睨到元墨如玉的面颊上有哀绝之色，鼻尖酸涩。不知为何，每每看到他这幅模样，我总是心酸得很。
　　对元墨的不喜源于他从不让我踏出万摩崖寸步，他亦是知我对外边的红尘滚滚充满着多大的向往，可是一道结界将我禁锢在此三百年，无处可逃。
　　而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元墨一瞬不瞬的盯着遥遥天际，思绪飘渺。他立于万丈雪域之上，纯白踩在脚下，修长的身姿在肆意的狂风里倚然不动，只有墨色的发散在空中，遮挡了神色。

　　我坐在寒冰之上，感觉不到寒冷。
　　对，我不会感觉到寒冷，不会感觉到哀伤，不会感觉到饥饿，甚至不会感觉到死亡的可怕。
　　双膝盘横，莹白的双手间是灰色羽毛的鸟儿，音色清脆。火红色的鸟喙轻轻啄着我的手心，带出搔痒。故作羞恼的一弹翅膀，惹得鸟儿惊吓，迅速飞离我的手心。
　　它拍打着翅膀，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怅然若失的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报以叹息。
　　天高任鸟飞，可是万摩崖不能任我出入。

　　【二】
　　我想，如果没有遇见那个自称无阕的男子，我可能会一直陪在元墨的身边。
　　只是可惜，那个桀骜的男子以最意外的姿态闯进了我平淡的日子。
　　那是元墨离开万摩崖的日子。每月月初，元墨都会离开万摩崖三天。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可是他每次回来都似乎很累的样子，一个人坐在崖顶，不准我去打扰。
　　那一日晨起，光着脚丫就下了塌。至厅堂，果真看到那梨木的案几上隔着一碗清粥，旁是一张素笺。
　　瑶光，等我回来。
　　上边是元墨隽逸的字，还隐隐透露着墨香。
　　撇了撇嘴，把素笺随意扔到一边。端起清粥呼哧呼哧的喝起来。食之无味，可是我总是强迫着自己吃饭，睡觉。
　　无知无觉。
　　我倚卧在竹楼前看着雪花从天边飘来，纯净的雪白色，落上我的头发，额头，睫毛，鼻梁……停留在我的指尖，久久不融。泄气的摇摇头，踉跄着步子起身，不小心坠入炙热的怀抱。
　　猛地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惊艳。
　　是极为好看的男人。浓眉，狭长的眼，眼中是冰冷的寒霜，如同万摩崖常年不化的积雪。他穿玄色的长袍，比之元墨惨烈的白多了几分凛冽。
　　他的双手环抱在我的腰上，那处地方是灼热的滚烫，让我几乎要燃烧。他的薄唇紧抿，眼中划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随即放开我，冷言道，这里可是万摩崖。
　　我手无足措的样子被他看在眼中，只能拘谨的点点头，羞涩的旋身回屋。雪白色的衣裳在半空中漪荡出莲花朵朵，玉足点过冰天雪地，往屋内奔去。
　　身后，是男人灼灼目光。

　　【三】
　　对于意外出现的无阕，我没有惊疑，没有害怕，甚至觉得亲切。
　　因为这么多年的寂寞时光过后，终于有一个人出现了。我说我叫瑶光，你叫什么呢？
　　无阕。无阕看着我，没有丝毫迟疑的说出两个字。他的目光冰凉，似乎不会融化，可是他的手很烫，几乎要灼伤我。
　　元墨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走路也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我正倚在门帘下看无阕舞剑。他凛冽的眉宇间沁出了微微薄汗，墨色的发腻在刀雕般的俊美面庞上，手中长剑在他手中千姿万变，银光闪烁。
　　昂扬的身姿在半空中稍稍一个停顿，猛的一旋身，长剑直逼踉跄而来的人。
　　住手！看清来人时，猛的呵斥出声。无阕剑势一收，直直往旁侧刺去，长剑直入冰凌中，穿透。
　　冷汗濡湿背心，胆战心惊的看着锋利的刀尖离元墨心脏不过一寸距离，浑身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光裸的脚踩在冰凌上，不觉痛。
　　我看到元墨紧抿着的唇角溢出惨烈的红艳。他修长的手紧攥在腰腹间，指缝里不断涌出鲜血淋漓。苍白的脸色，死死盯着我，似乎要将我看穿。
　　我……还没等我开口解释，昂扬的身子已经倒在了原地。鲜血染红了纯白的雪地。
　　心中有紧缩感，无措的站在那里，只能看着血涌不断，双唇止不住的哆嗦。
　　无阕冷面之上闪过一丝欣喜，随即上前一把抱起元墨，对我不加理睬，径直往内室去了。
　　怔怔的站在竹楼前，看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才回过神来。僵硬的手指抚上面颊，感觉到冰凉的面颊上有湿润。
　　心中大骇，我是在流泪吗？
　　继而痴笑，渐渐笑出声来，张开双臂仰望着浩瀚苍穹。我竟然哭了，竟然有泪水了。
　　可是为什么心中那种窒息的感觉一直都在，久久不散。为什么在我看到元墨倒在脚下的时候，会哀伤。

　　【四】
　　我守在元墨塌前，看着他连在睡梦中也是紧皱的眉头。不由诧异。
　　他也会有烦恼吗？在这么多的岁月中，元墨一直在我的身边，不愠不火。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融入了血骨之中。
　　手不自觉的伸出，停留在半空中。看着斜飞入鬓角的浓眉，看着眉心的褶皱，想要为他抚平。
　　元墨，是不是时间太久，久到我几乎要忘记一些什么了。久到我觉得自己与你已经无法分开。
　　颤抖着双唇，脑海中闪现出他浴血的模样，心猛地抽搐，抑制不住。半空中的手猛地收回，双臂环抱着冰凉的身子，蜷缩在榻下，空洞的眸子不知落在哪里。
　　额头的搔痒让我醒来，迷糊的睁开眼，看到的是元墨憔悴的面容，他的手心是我的一撮青丝。眼中盛放着温和的笑，看到我醒来，报以歉意，似乎是说吵醒我了。
　　不过一夜的时间，他几近痊愈。可是我却觉得那股子寒冷离我很近了。忍不住哆嗦一下，安静的看着他，元墨，你会离开吗？
　　元墨深潭般的眸子中闪过讶异，继而浅笑不语，只是亲昵的用大手抚摸着我的头顶。
　　以前元墨总是说，瑶光，你如果走了，还会回来吗？
　　他总是爱问我类似的话，可是我无法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离开他。是否能够失去他。
　　我总是想当万事归于沉寂之后便在这万摩崖度过余生。可是我也知道，是多么的奢望。
　　元墨温暖的大手抚上我的面颊，眼中柔情，忽然撑起身子，俯过身来，滚烫的唇落在我的额头。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拉开距离。看着我恍然的模样，他说，瑶光，等哪天找到心爱之人，这吻便还给你吧。
　　久久沉默，相顾再无言。

　　【五】
　　元墨极不喜欢无阕。
　　对于无阕的出现，元墨总是带有敌意。他不止一次跟我说，瑶光，让他走吧。
　　可是我不愿意，因为万摩崖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陪我说话的人，虽然通常情况下都是我在说，无阕在听。我认为无阕可能是这世上最好的听众了。他可以忍受我的聒噪，可以忍受我无休止的笑声。
　　他说，瑶光，你有病。
　　我的笑容凝固在唇畔，狠狠瞪他一眼，旋身就走。不去理会身后那道灼灼的目光。
　　赤裸的脚露在寒风之外，无法感受那刻骨的寒冷。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开始憎恨元墨。
　　就是他，就是他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幅鬼模样。可是他最近不大愿意见我，总是躲在密室中，不知在做什么。
　　偶尔看到他，也是面色惨白犹如病态模样，似乎廋了，可是眼中的那抹兴奋让我感觉到了不祥。
　　不愿深究。
　　脚下的步子渐渐快起来，赤脚踏过锋利的冰凌，刺穿了白皙的脚，红艳艳的血顺着脚落下去，滴在雪白中。红白交织。
　　愣愣的看着染血的双脚，终究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恶魔，长嘶叫嚣。
　　没有留意到身后修长的背影消失。

　　离开这里。白衣温雅的男子负手立在山巅，寒风肆意吹起衣袂翻飞，他面上如同笼罩上一层寒冰，深潭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玄衣昭昭的男子。
　　你觉得，可能吗？无阕冷笑，浑身欲出的残虐让元墨皱了眉头。
　　三百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放过。
　　三百年了，我又凭什么放过。
　　惨烈的黑白两色，僵持在山巅，谁也不曾退让半分。

　　【六】
　　我赤脚坐在台阶上，看着天边飘荡白雪的痕迹。
　　吱呀一声闷响，有人走到我身边，步伐沉重。我可以感觉到来人身上的冰冷，笼罩着我。
　　你来了。我说，手心紧攥，竟然会感觉到些微的痛，牵动着心跳。
　　来了。无阕凉凉的回道，声音在空荡的夜空中凭空带出了几分的肃杀。
　　我扭头看着他，他俊美的面庞在烛火中渲染了温暖，生动起来。我笑，那你好不好？仿佛是心底衍生而来的，就那样肆无忌惮的开口。
　　肃杀之气更甚，无阕紧盯着我，唇边扯出了然的笑，你早就知道了。
　　敛眉，但笑不语。
　　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瑶光，不，或许该叫你一声琉璃。
　　琉璃。
　　两个字，石破天惊。那些遗忘了许久的记忆在这一刻疯长，缠绕着我，不得安生。
　　是啊，我是琉璃。苦笑，前尘往事如同风雪中的尘埃，毫不犹豫的钻入肌骨之中。撕裂般的疼痛。
　　我是琉璃。九重天玉帝座下琉璃盏，可活死人肉白骨。
　　我是琉璃。破碎的琉璃盏，被弃之凡间，遇得不良之人断我性命，却被元墨救下，从此护我周全。
　　我是琉璃。无知无觉的琉璃盏，红尘间凡人趋之若鹜的琉璃盏。
　　是你啊，无阕。
　　记忆如同潮涌，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容与记忆中的那张面容重叠，成为一个人。
　　无阕，是我初堕凡尘遇上的男子。那世，他不过只是寻常人家少年，见我缺失一角，依旧收我入怀中。
　　他说，好美的琉璃盏啊。
　　只可惜那时的我灵识已散，只剩下元身尚存。得了他的眷顾才苟且了一条性命。

　　【七】
　　无阕。
　　是他，亲手断送了我的去路。是他，堕入永不得超生的魔界，逼我入绝境。
　　为了那胡言魅惑的狐妖，他将幻化人形陪在他身边的我封印。将我的元身给了那狐妖，差点被吸食元神，若不是元墨的阻止，恐怕我已无法尚存。
　　只是可惜无阕却也被吸食了元神，从此堕入魔道。
　　琉璃盏，本乃仙界之物。若吞噬，可得千年修为，渡劫飞升。
　　那狐妖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去迷惑了无阕。却没有想到元墨的出现阻止了他们。
　　诛妖师。
　　自打出生便为天地苍生而存。却抛弃了世人，带我隐居这万摩崖，甚至为了我，不惜失去性命。
　　元墨说，这万摩崖的千年雪域可保你周全，只要寻回最后的那味药就可以让你回复血肉之躯了。
　　是啊，我只是一尊躯壳罢了。空有一副皮囊，可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我闻不到风中的花香，感受不到偶尔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的温暖，感到不到什么叫做生命。
　　是他给予了我再次重生的机缘，是他奔赴天涯为我寻找最后一味药。
　　这些年来元墨一直在为我奔走，他说，瑶光，我不能看着你一直这样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温润的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我，让我古井无波的心也差点划出涟漪。
　　原来，记忆一直被深深的埋葬在心底。
　　难怪，难怪第一眼看到他就会觉得亲切。然来，然来是曾经爱上过的男人啊。
　　可是，这人，是来夺取我的元神的！

　　【八】
　　为什么要紧追不舍？
　　看着他，无神的双眼中闪过忧愁。为什么一定要来取我性命。难道那狐妖对你来说真抵得上我的性命？难道你的灵魂已被魔障侵蚀，从此无心。
　　不，或许你从来就是无心之人罢。
　　赤足奔跑着，白色的衣带随着风往后飞逝。青丝遮挡了视线，却拼命的往前方奔跑。
　　元墨说，瑶光，若是害怕了就到山巅来找我。
　　这是那夜元墨告诉我的。我拼命的奔跑着，想要大声的告诉元墨，我害怕。可是急促的呼吸让我还是喘不过气来。甚至感觉到了心跳的停滞。
　　凛冽的寒气迎着冷风直扑背心。身子被搂入温暖怀中，随即被狠狠推向一侧，重重跌倒，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才停止。
　　可是我嗅到了随着风飘到鼻尖的血腥气。死亡的气息。
　　猛的抬头，瞪大眼睛，看着穿透白衣的长剑。剑尖还有血液在流淌，落在纯白的地面，惨烈的红。
　　不……嘶吼响侧万摩崖，惊起天边鸟儿振翅高飞，盘旋几圈之后迅速飞离。
　　眼睁睁的看着无阕的身体渐渐透明，看着他狰狞的面孔，看着他灰飞烟灭。
　　眼睁睁的看着元墨颓唐的半坐在雪地上，脱力一般。他回头，看着安然无恙的我，浅笑，眼中是温醇。
　　他说，瑶光，过来。
　　长剑还在他的胸前，他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落下，浸透了冰凌。
　　我浑身无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顾不上那么多，攀爬着，想要靠近他。
　　他微笑的看着我，仿佛是再看世上最为珍贵的宝物。右手艰难的探入怀中，取出一样事物，紧握在手心，摊开，瑶光，吃下它，你就会好了。
　　红色的药丸顺着他的指尖落下，朝我滚过来……
　　尖锐的冰凌划破了我的肌肤，鲜血布满白色的衣裳。他眼中盛满了怜惜，挣扎着伸出手。
　　我拼命的爬着，不顾鲜血，不顾其他。
　　可是我只能看到那只手无力的垂落，手心却是紧攥。

　　【九】
　　万摩崖终年积雪，无人寻得上山之路。
　　只听说崖上住着九重天上的仙女，有通天法力。只听说万摩崖长有盛世白莲，极为好看，却无人见过。
　　我站在万摩崖定巅，仿佛听着风肆意吹过，嗅着花香清甜。心中念念不忘一人。
　　元墨，我会等你回来。
　　就在这万摩崖等你回来。
　　不管是十年，百年，千年，万年……还是生生世世。
　　若不弃，来世我依旧是那琉璃盏，你则是这满山的白莲，兀自绽放，不见彼此。
　　若不弃，愿生死长相依。
　　那药丸是你经历了千辛万苦得来，我怎会舍得吃下。安然躺在白莲中，静静等待着他的到来。
　　愿来世你我不相逢，如此便可不相痛。
　　元墨，来世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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