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故事

　　婉儿文采风流，则天武周帝十分看重，自然多加倚重，当即赐去女婢身份，留于宫中诏命。婉儿躬身谢恩，但觉天恩浩荡，再回首时，竟见众人前后呼拥女皇帝坐前，人人俯首帖耳，心中敬畏，更觉上位深不可测，似有金光四溢，又有执掌天下错觉。
　　她自生来只见得低眉顺首辛苦生活，永巷日夜似梦魇挥之不去，若非母亲亲授家族遗命在身，实难撑下如此困顿时日。如今众人皆跪于近前，此天地之别善恶难辨，她心中隐隐向往起来，竟多少生了些不该的非分之想。
　　“婉儿，此身此境，若以诗歌相合，该当如何？”则天皇帝扫变朝堂，众人跪拜之姿未变，如天上天下，皆她一人唯武独尊，只缺顺耳之词句相合，正见婉儿面露惊异，心下了然，知此女毕竟小儿，未见如此场面，不禁莞尔。
　　“吾皇上天眷命，君临天下，此景只得我朝有，此正谓之金榜岧峣云里开，玉箫参差天际回，莫惊侧弁还归路，只为平阳歌舞催四句使得。”婉儿稍一低头，心中变成顺意之句。她料定此句必合则天武周帝心意，所料非虚，武皇帝开怀大笑，面于众臣曰：
　　“此奇女子也。”
　　从此婉儿于御前伺候词句昭告，授官女子，可自在出入皇前侍奉。住所也于之前差别，授独房单殿，家什一应俱在，屏风四合，见雀鸟牡丹交相辉映，华美异常，生活起居专人伺候，吃喝专供。
　　环绕而行，她抚床暗叹奢靡精细，思及仙逝母亲，不觉暗自垂下泪来。正逢侍应婆子进屋待伺，忙抹了泪好生坐着。
　　“官人可是想念家人？”婆子心细，见她如此，必是念及家眷。
　　宫人入得门来，又经漫长苦涩生活，人人心中有痛，便不见怪。婉儿默默颔首，只道触景生情罢了。
　　婆子不再追究，放下衣食，行礼退去罢了。
　　婉儿眼见服饰华美，轻纱薄翼，抹胸襦裙，长裙窄袖，均为上等材质，轻若飞雪，透似蝉翼，披帛艳色，但凡天下女子，无有不喜爱的。直至丝质中衣，细滑无比，堪比女子肌肤，滑而精细，白而柔润。再去翻首饰步摇，形制规整，金雀飞升，金菊盛放，好不华美。如此美艳衣饰，她只见令月穿戴用过，但那时年纪尚小，那孩子也未装饰如此过度，只简单穿了粉色襦裙，头插云鬓玉簪罢了。
　　再翻过去，只见胭脂粉饰，朱红点绛，粉细如尘，略有茉莉香色，好不诱人。铜镜当立，她探身去瞧，随已打扮粉饰，衣饰梳妆比今日之赐只是天宫地府，顿觉皇权可亲，只取乐上位便可得此厚禄，更无需提及另一盘香包角皂之类盥洗之物了。
　　她且换的新衣新裤，浓妆艳抹，梳起反绾髻，小插珠花，敷铅粉，抹胭脂，涂鹅黄，画蛾眉，点口脂，描面靥，贴花钿，装饰一新。
　　再俯身看镜，镜中倒影仿似旁人。豆蔻少女心中喜悦升腾，婉儿直觉自己已是女人，可以做到女人能做的一切。

　　宫闱高檐碧瓦，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形体俊美。
　　婉儿立足殿下，抬眼望去，硕大斗拱房脊四边鸱吻飞翘，青黑屋瓦，红白立柱粗可两壮士合围，殿中高坐，岂不就是当朝最高位之人。
　　那人身为女子，能有如此建树，诗词歌赋，也没有不通的。婉儿内心仰慕，也不敢忘母亲终日嘱托。
　　曾几何时，几多年前，她的父亲祖父，是否也曾立于殿下，仰望高宫青瓦，思绪家国纵横，心怀天下之心？
　　思绪飘飞，她竟可见当日情景。
　　风飞叶落，炎炎日照下的寒气打翻思绪，她似醒来一般，竟见父亲跪于殿前，连通祖父，及前太子内监两人，甚至于家人若干，众男丁伏跪于此，静等示下，或即死刑。
　　父亲怨念的眼神，母亲终日谆谆教诲，打破她恍惚春梦，她觉醒起来。
　　杀父弑母乃人世大罪，为人子者不可容忍。她身负母命，纵有旷世奇才，也需得时机。
　　内监官提请她尽快御前侍奉。她不敢怠慢，速速赶往内殿。
　　武皇帝高榻轻卧，正待乘凉取乐。宫中帷幔布匹随风翻飞，恍惚中只见妇人取乐之声。
　　婉儿不敢近前，内监官不耐烦推她上前，高叫“婉儿殿前请旨！”
　　她不敢再有怠慢，速速近前行礼，高叫吾皇万岁请安于前。
　　武周帝正乐在其中，随意叫她起来。
　　婉儿这才敢看四周，只有三五宫人伺候。她且看去，见一众女官正高歌饮醉。
　　婉儿虽已及冠，却从未尝饮酒作乐，素日于掖庭活计，一众宫人且不说高歌，甚或连笑颜都不曾有过，多为生存奔忙，除去活计，多坐于门前呆滞无语。
　　十三娘偶有开怀，也多以愁容收场，未尝见过如此欢乐场景。
　　婉儿顿时心中狂跳，不能自已。武周帝看在眼中，手握金樽，杯中物一饮而尽，且笑问道：
　　“婉儿通晓诗书歌赋，深得朕心。朕自觉诗书可通四海，正值朝中无事，不如来对辞赋如何？”
　　未等婉儿有所应答，宫人们击掌相庆，乐得吟唱歌句起来。只是歌词粗鄙不堪，不可与她手笔相提并论。
　　婉儿听的真切，不敢应声，内中倒生出几分自傲，面上倒羞涩起来。
　　武周帝乐不可支，直呼就爱婉儿自然而然的小儿女姿态，先行罚酒取乐。
　　婉儿连饮三杯，更觉得浑身燥热，呼吸困难，心中热血沸腾。血行遍身，面上也更为红润起来，煞是好看。
　　武后大笑，又饮一杯道：“此情此景倒有一句使得，正是山窗游玉女，涧户对琼峰。”
　　婉儿一歪头，状似未能懂得上意，不知该如何应答。
　　武后笑曰：“此一典故。朕尝游九龙潭，见风光旖旎，我河山壮丽大开大合，自有一番雄壮之意。且美景之中细腻之处甚众，且见水上女儿家姿态不可方物，采叶农织，不论身上衣饰何如，美在勤勉而已。顿觉心中似有无数言语，不吐不快，更觉景色怡人，少女在侧，且论此二句罢了。”
　　婉儿啧啧称奇，心下敬佩。诗美景美，却可称为上等佳句。至于思及玉女，更觉美丽，只是此句子对应此时此刻，将自己比作玉女，可算是抬举了，便即不自觉又脸红起来。
　　但见一宫人笑接下句道：“陛下，臣任于尚仪局，管司籍，掌经史教学，纸笔几案，可记得陛下此诗。诗句华美，与我大好河山相得益彰，实乃千古佳句。”
　　武后且住饮酒，乐得于她调笑道：“碧儿此言深的朕心，但料定尔下文必定更有玄机。”
　　碧儿身着女官服制，双刀半翻髻，左右各一金银钗作花朵形，为钗朵中极品精致物，想必为陛下所赐之恩物。又见面上敷粉，在颊边画二新月样子或钱样，即为妆靥中精致模样，甚是好看得体，更见精细妥帖之处。
　　婉儿回顾自身，虽华服美饰，浓妆艳抹，较之高下立现，顿时暗自下定决心，回去定要好好学习女官人服制礼仪，不能容人有嬉笑之可能。
　　婉儿且自深思，但听得那名唤碧儿女官自顾自接言，对曰：“当得此情景，必是千古绝句。陛下诗书了得，介入史册，乃请后人观之，必得如今人钦佩之情甚重。”
　　武后举起金盏，且笑道：“黄口小儿无处容得，又使得新招来讨我欢心，可见必得后招，且容乃说得，看是否说得入情入理。否则可得自请罚酒，众人不得拦阻。”
　　中宫人口中称是，皆嬉笑摇曳欲观后文。
　　且看那碧儿略微欠身，行一小礼，笑盈盈对曰：“小臣且掌司籍，除诗词歌赋外，有能懂得何物，不过心中所想，敬佩我后罢了。臣不可忘，陛下此诗做时，正游于九龙碧潭，且巧正与臣小字相合，怎敢忘却。可今观此情景，正是婉儿妹妹新来乍到，陛下更添机智才情。臣且看去，但见婉儿妹妹面若初雪，唇似新桃，若以情景比之，此诗前句正应此景。但妹妹不胜酒力，又初为笄礼，料定妹妹尚未饮酒极乐，可不就是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两句最为贴切。”
　　武后被碧儿一番说辞逗得敞声大笑，险些洒落杯中酒。
　　中宫人一齐称是，也纷纷称颂起武后的诗词品德来。
　　婉儿见此情景，先是暗自羞红脸颊，又待心底叹息。
　　羞是见众人拿她取乐，虽有调笑之意，但将她比之武后诗句，已是莫大恩宠，又见将自己比作前两句，美景之中现美人，可见众人对她容貌姿色皆无有反对之意，也暗合了她自己镜中窥视之心，由是暗自窃喜。但毕竟未被如此称赞，羞赧之意且又暗自升腾，可不就脸红面赤。
　　转念又见众人拿她比作杯中芙蓉，美则美矣，又何尝不是讨好上位之心在先，调笑自己未经人事在后，犹自暗暗叹息。
　　武后且笑且住，又拿行酒令一事说道：“笑可笑了，现下如同此心，谁且最快做出绝妙好词，赏千吊钱，赐内官采自民间新制步摇。”
　　众女官连声惊叹，只上官婉儿一人毫无反应。
　　也怪婉儿头次饮酒取乐，受赏衣饰也是才有的事。虽在宫中数年，多居于掖庭，正宫旁殿不曾去到，除令月一人外，几乎未见正宫人士。妃嫔娘娘绝不可见，连女官、伺候各位正宫夫人的宫人也绝少见到，至于众上位人士衣饰，也只能遥遥幻想。
　　武后所讲步摇之物，乃从丽水取了上等的镇库紫磨金琢磨而成。插于发髻之上，遥遥游弋，亭亭玉立，修身应面，可将寻常女子变得雍容华贵更见姿色，若是那中人之姿待了，可迷万千终生，乃饰物中极品好物。
　　有如金镶玉步摇，长有二八，金钗上端如翅，镶着精琢玉片，满饰银花、嵌着珠玉的穗状串饿，分组下垂。又如四蝶银步摇等，制作精致。
　　众宫人只一面倾心。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婉儿未尝得见，见众人如此情志高昂，不禁怀了放手一试的心思。
　　她自问诗词了得，成竹在胸。武后见众官人乐不可支，也即笑曰：“得请步摇上场。”
　　只见内侍双手捧了金盘小心上前，步履缓慢轻柔，不敢惊动武后。武后遥遥一指，众官人纷纷上前围观。
　　婉儿夹杂于众人之中。她本无意观赏玩物，见的众人齐声称奇，又见人人上前，不由暗自思量，莫不要突出众人为好，便即参与其中。
　　金盘见寻常四蝶步摇，初看未见特别。婉儿刚想转回身去，可又一瞥，旋即惊的呼声脱口而出。
　　四只璀璨蝴蝶排列其中，面面相对。初见只叹服其雕工精细，也未见特别之处。
　　但此四蝶金步摇立于金盘，本同是相近之色，即便完全淹没，也是情理之中。可非但未见步摇上四蝶隐没，反而可见四只燕尾蝴蝶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婉儿擦擦双眼，甚至看到蝶尾闪烁七彩光芒，明晃晃直照得殿中彩蝶飞舞。
　　她忽的懂得众人追赶之心。甚至在上官婉儿的内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武后随意挥挥手，内侍不敢怠慢，小碎轻布退至帷幕之后。
　　“可见得仔细了？”武后笑道。
　　众人皆称是。
　　武后站起身来，众宫人赶紧上去搀扶，她摆摆手，且留碧儿一个人身边陪侍。
　　众人皆笑，但婉儿见得他们笑颜之下不甘不平之心。
　　再留心看碧儿，果然不论衣饰用度，均与别人不同。再细留心，面上容装，头上饰物，无一不是极好的。
　　她必是受极恩宠，婉儿暗自思忖。她自恃才高，又有十三娘多年教诲，报仇之外，更有文人雅士之心，内心鄙视溜须拍马之人。
　　她却也承认，对碧儿的衣饰妆容，甚是艳羡。
　　再见武后站起，笑道：“个个精细的很。就以今日为题，可做诗歌绝句，由得尔等。若能即时即刻，更当绝佳。”
　　众人口中称是，皆埋头苦思。
　　婉儿当下立成一诗，刚要出口，见众人皆皱眉嗫嚅，吞吞吐吐，想来必是生拼硬凑，还未得佳句。
　　再看碧儿，眼波流转，似是有心吟唱。
　　婉儿心下着急，上前一步。
　　碧儿却又没了言语，似是又待再做思量。
　　婉儿心下后悔，想到不该如此心急。此刻再躲无益，她已被武后发觉。
　　“看来此物必是婉儿囊中之物了。”武后笑道：“且说来听听。”
　　婉儿暗下心思，直面武后，放声吟唱道：
　　“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
　　旋即红了脸。想到太过鲁莽，又补道：“婉儿唐突了，陛下赎罪。”
　　武后一愣，笑道：“唐突之言从何说起。婉儿来解诗中之意。”
　　婉儿行了礼，起身四顾，见众官人皆看她如何下文。
　　碧儿掺杂众人内，也如他人笑脸盈盈，眼神中却藏了杀机，婉儿不禁颤栗。
　　亏得有酒暖身在先，有武后询问在后，她便即壮了胆子，挺起身，柔声道：
　　“婉儿不才。今日之比恰如出外踏青，无限风华，芳草碧树。”
　　武后颔首而笑，婉儿见状更大了胆子，放大声音，道：
　　“众位姐姐才貌双全，各执一司，为陛下分忧，江山之幸事也。”
　　她顿声，思忖片刻，又道：
　　“众姐姐恰如无限风华，也似一道美景。又及碧儿姐姐还带一碧字，正与美景相合。”
　　婉儿又一欠身，笑言：“陛下才思群涌，望断天下，纵观今日之势，即从上古至今，也未尝有。婉儿妄言，后世之人，也难有如此经世之才。婉儿感念陛下洪恩，又与众姐姐在此为陛下献诗作赋，但求为陛下分忧，使陛下能有所欢愉，聊表存心罢了。只是我们姊妹终是不能与陛下相较，小小贪心，只为金饰玉石诗书。蒙陛下不弃，才有此诗取笑于众人罢了。”
　　言毕，上官婉儿欠身不起。她暗自深思，没有武后欢心，不可妄动。
　　果然，听得武后叫她起身之声，便即谢了恩，退守一边。
　　婉儿低头顺眼，且待武后有所反应。她心中狂跳，不敢抬头，只听得室内一片静寂，又怕说了不该说的，心下忐忑。
　　幸而听得武后大笑赞许之声，才放了心，落了胆子。
　　又听武后赞许她诗句立意新鲜，颇为有趣，窃喜因此得了圣心，自诩果然文采风流。
　　不久，众宫人也纷纷奉上诗作。与婉儿的自不能比，也偶有佳句。
　　婉儿暗下惊喜之意，擅度圣意，自觉步摇已是囊中之物，不知多饮了几杯。
　　没料到众人一番调笑，武后竟将步摇许了旁人。
　　说也不是旁人，正是刚才最得圣心的女官碧儿。
　　上官婉儿自觉深受侮辱，那碧儿诗词并不差级，但根本无法与她匹及，步摇竟落入她手，无理至极。
　　她想甩手而去，又怕遭武后问斩。又思忖武后怎如此昏庸，忽地发现自己可不是在在意武后对她的看重？
　　而她与她，难道不是仇敌？
　　念及此，她复又纠结不已。
　　纠结此身只为光复上官家显赫，怎地竟渴望起仇人的看重来！
　　正当众官乐到极处，内侍来报。
　　“陛下，太子李贤殿外请旨觐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