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沉寂

　　阿为坐在酒馆靠窗的位置上看着过往路人，桌上的酒已经添了几轮，等的人还没来。隔壁桌几个人似乎因为某件事吵起来了，音量渐渐加大，在众多客人专心于吃喝的厅堂里显得突兀。

　　“可不就是报应吗！那个混小子成天不干点好事，连累一家子，真是罪孽！”

　　“胡说什么！这明明就是那恶毒女人在做血祭！搞不好她今晚就来找你做祭品！”

　　几句难听的话语入耳，阿为挑眉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继续听着他们的对话。但他们只是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并且夹带了拉椅撞桌夺门而去的巨响。

　　赶走闲言碎语的人，玄鹰收剑入鞘，把它置于阿为的酒桌上，面色沉重地在他对面坐下。

　　“你家大小姐怎么样了？”阿为扫了眼那柄剑鞘也流转寒光的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腹部。

　　距离恋京被关进监狱，已经过了三天。

　　也就是说，族长府被灭门后，已经过了三天。

　　玄鹰摇摇头，“还是不同意会面。”

　　魔族领主每次见玄鹰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义正言辞形象，拒绝向任何势力低头，别说后门了，连个探望的小窗都不给开。

　　阿为给他倒了一杯酒，随口问道，“喝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礼貌的摆手，玄鹰面露歉意，“我不喝酒。”

　　“喔。”阿为了然点点头，也不强劝，继续刚才的对话，“我回族长府看过了，被毁得乱七八糟。”

　　“地狱火破坏力真是……”玄鹰叹口气，对族长府发生的事深感遗憾。

　　“啊，我说的不是被地狱火烧得乱七八糟。”阿为纠正道，“我是说，火后所有痕迹都被破坏了。”魔族在死亡后不会留下躯体或灵体，会直接化成泥土，日光暴晒后甚至会消失。有心毁坏的话，只需一瞬。

　　玄鹰心头一紧。

　　“法术残留，出入踪迹，全部找不到。”阿为屈起食指敲了两下桌面，“想给你家大小姐翻案都没有证据可找。”

　　法力波动纹一致，几乎没有其他反驳的理由。

　　法力波动纹很难伪造，但不是不能。阿为那天就靠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风术魔法杖成功骗过了在场所有人，所以如果谁有心嫁祸恋京，只要拿到她的法器即可。

　　但玄鹰十分肯定恋京的法器从未丢失。

　　“那换个思路吧。”阿为不喜欢在死胡同里绕，一条路行不通，那就多试几条，“她有没有跟谁结过仇？”对上了玄鹰沉默的双眼。

　　阿为发现他问了个傻问题。

　　结仇？

　　这种骄纵大小姐，上哪都讨人嫌吧。要不是忌惮她身后所代表的权贵世家，她出街的那个时候早就被狠狠教训了。

　　说来也奇怪，“恋京大小姐”这个称呼也是近几年才传出来的，她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连她法术属性为纯正的“地狱火”这一点，阿为也是刚知道。

　　“玄鹰兄弟。”阿为笑容和煦。

　　玄鹰不明所以地看他突然阳光灿烂，一点也不像刚经历东家灭门的人：“怎么？”

　　“我们去劫狱吧！”

　　“……”

　　天边刚染上暮色，护城河堤上人烟渐少，杵在一片湿泥草地中的玄鹰略感无语，瞠目结舌看着阿为轻车熟路地摊开一系列作案工具，仿佛一个劫狱惯犯般熟练。

　　玄鹰弯腰拾起一个布偶熊，好奇道：“这是准备施障眼法，作为替身用的道具吗？”

　　只瞄了一眼，阿为就给出了正确用途的说明：“那是怕大小姐吓哭了不好哄，安慰她用的。”

　　玄鹰面色铁青地扔掉了布偶熊，斩钉截铁地否定，“恋京才不会哭。”

　　听到玄鹰对恋京直呼名讳，阿为感觉稀奇，“原来你跟她不是主从关系啊。”

　　“我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

　　阿为吹了声口哨，“不赖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戏本子里都喜欢这么写，但最后肯定会被后来出现的人横刀夺爱。我祝福你。”

　　玄鹰眉角抽了抽，“哪里的戏本子会这么写。”

　　“一看你就不懂凡界的精神文明。”阿为老气横秋地摇着头，

　　“仙人对凡界的产物可真上心。”玄鹰冷不丁来了一句，似是在不满阿为刚才对他的调侃。

　　阿为把玄鹰刚才嫌弃丢到一边的布偶熊捡起来，细心地将绒毛上沾上的枯枝败叶悉数摘去，琢磨着玄鹰话中含义。

　　“说什么呢，我只是个化仙不能的凡人。”阿为打着哈哈。

　　玄鹰满脸都写着不信。

　　阿为跟玄鹰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不得不放弃辩词，“我们还是先布署劫狱的事宜吧。”

　　“在那之前，”玄鹰有想确认的事，“我想弄明一件事。”

　　“说。”

　　“你似乎并不在意族长府灭门真凶，而且毫无来由就相信恋京并不是凶手。”玄鹰相信恋京没有做这件事，是因为熟知她心性，知道她不可能做出这种残暴行为，那阿为是因为什么。

　　“时间这么紧迫，你突然要听推理故事？”阿为不可思议道。

　　“说服我。”玄鹰执着地要听回答，大有阿为不说清楚他就不走的架势。

　　“好吧。”遇到这么坚持的人，阿为也没辙，长话短说，“凡少爷的魔法杖在我手上，一般来说，像他那种还没学成的法术士身死，法器灵力也会消亡。但这支魔法杖上面的灵力虽然微弱但一直没有变过。”

　　玄鹰突然明白了：“你觉得那位小少爷没有死？”

　　“对，但我一直找不到他。这魔法杖有一部分留在你家那位大小姐身上了。”阿为摊手，“我需要一支完整的魔法杖才能做寻主的指路法阵。”

　　玄鹰勉强接受了阿为和他暂时结盟的理由。

　　阿为提起包裹，点头道，“而且族长府一直都挺奇怪的，我呆了两年都觉得凡少爷跟族长府的其他人不太一样。”出发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跟大小姐有什么暗号吗？”

　　玄鹰表示肯定。

　　“那就好办了。”阿为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琉璃珠丢给他，“拿着，要是遇到那个魔族领主就丢他。”

　　“这是什么？”

　　“里面有清洁魔法，那个领主太臭了，我怕影响你发挥。”阿为拍拍胸脯，“我很贴心吧？”

　　玄鹰：“……”

　　潜入牢狱比预期的要简单。

　　门口没有机关，没有法阵，甚至没有守卫。玄鹰见状，眉头皱得比往常都要深，这牢狱看着太不正常了。

　　简直像一个陷阱。

　　阿为随意地在墙上敲了敲，“喔，墙皮真软。”

　　紧跟着他敲击墙面的动作，地面突然一动。两人身形一滞，瞬间屏住呼吸，玄鹰甚至在地动的时候就熄掉手上的照明法术，警惕地看着周围。

　　但没有预料中的机关触发。地面也没有其他动静。

　　阿为仔细听了一会，隐约能听到一个头顶远处传来的风声，沉闷而有规律，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声音。两人等了一会，继续往牢狱深处走去。地面越来越倾斜，踩上去也得费力才能将脚拔出，因为怕有法术监测系统，两人也不敢再启用照明法术。

　　寂静而潮湿的牢狱，散发着一股不太美妙的气味，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位宛如垃圾堆的领主。越往里走，腐臭的味道就越重，阿为很想掏出琉璃球净化下空气，想到法术发动时可能会引起领主警觉，他还是忍住了。

　　长廊几乎要通往无尽，阿为一路数着步子，在数到两千时内心的不安突然变大。

　　在他印象中，魔族的牢狱格局几乎千篇一律，和玄鹰对过地图后都觉得没有问题。没有哪个牢狱的长廊有这么长，也没有听说过哪个牢房外面根本不设防。

　　除非这个牢狱根本不需要防备外来入侵。

　　阿为趁玄鹰不备，抽出他背上的长剑狠狠扎进厚重的墙壁中，地面墙壁突然一阵扭动，两人被冲击力甩到墙壁后往甬道滑去。

　　牢狱长廊变换位置了！

　　阿为抓住玄鹰的手臂，靠扎在墙壁中的长剑才没有摔下去。但牢狱左右剧烈摇晃着，两人身体不受控地在半空中晃荡，光是保持平衡就耗费心神，就这样的情况下，玄鹰还能分出精力质问阿为。

　　“你为什么要拔那把剑！”

　　“这玩意难道是什么命定之剑吗！谁拔出来就要当王的那种？”阿为没好气地回答。

　　玄鹰的声音更愤怒了，“你用那剑触发了牢里的法阵！”

　　“这里没有法阵！”

　　“那现在是什么机关！”

　　阿为皱眉，手上又提了把力，将玄鹰拉住，“这里也没有机关！”

　　“这不是机关是什么！难不成是我们自己产生幻觉吗！”玄鹰手上燃起一小团火苗，试图照亮周围环境。

　　“我们自从进来，早就在别人的算计中了。”阿为手上的剑刃早就被墙壁吞没，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同样冰冷的剑柄，“这个牢房，是活的。”

　　玄鹰一怔，不可思议：“是领主？”

　　“……不是他。”领主虽然身躯庞大，但不至于这么夸张，而且这么近的话他的味道早就能闻到了。“你猜你的大小姐在龙的哪个部位里？”

　　玄鹰指尖一动，阿为在上方看不见他做了什么，但料想应该是与恋京之间约定好的暗号。

　　“反正现在也出不去，不如我们下去找找吧。”阿为觉得这样一直拉着玄鹰也很累，还不如两人一起下去看看新风景。

　　这个长长的走道，只能让人想到领主那条巨龙。在他们主动从龙嘴里进入的时候，就已经被龙当成投喂的食物了。

　　说罢，阿为将剑从墙壁中拔出，手上一松动，两人往深不见底的恶臭深渊坠落，和剑一起拔出的还有一股腥臭的血柱，验证了阿为的猜测，这件牢狱的确是个活物。

　　这一剑无疑扎疼了它，阿为感觉整个牢狱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两个人下坠的方向也随着活牢狱的扭动而来回改变，身体不受控地呈“之”字型在肉壁上撞击。

　　往内部深了十个身长之后，越来越腥臭的腐烂味道逐渐笼罩了他们，几十年没有处理的海洋垃圾都没有这么可怕，阿为简直怀疑那个领主就藏在下面。

　　玄鹰突然一扯阿为的手，“恋京在这附近！”

　　阿为什么声音也没听到，给自己施了个嗅觉屏蔽咒，才有勇气开口说话：“你们靠心电感应联系的吗？”

　　玄鹰一挥手照亮了周围，一边拽着阿为在某处落足，两人掉了半天脚终于踩到实处，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往好处想，身体不再失控了，但也不知道现在踩着的是什么部位。阿为借着玄鹰的照明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下是一条带着肉块和血丝的巨大白骨。

　　这肯定不会是那条龙自己的骨头，应该是它还未消化完的食物。

　　这里是……储备粮袋？不对，是胃袋。

　　本职是医师的阿为突然感慨：“真想解剖下成年龙啊，这个身体构造真的太有吸引力了。”

　　不过这句话怎么听都像在对龙族进行性骚扰。

　　玄鹰耳朵自动过滤了这一句，紧紧捂住鼻子不敢大口呼吸。阿为好心帮他施了个嗅觉屏蔽咒，两人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起当前所在的空间。缓慢蠕动的肉壁上满是沟壑，从褶皱中慢慢淌下透明粘稠的液体，伸展着包围他们脚下的肉块。

　　这里应该是龙的胃。

　　没有了嗅觉，闻不到那令人窒息的腐臭，玄鹰面色稍有改善，但语气并不愉快，“我又感觉不到恋京了。”

　　阿为不由得吐槽：“你难道是靠嗅觉找她的吗？”他盯着成堆的肉块山，心里有个最坏的打算。他跟凡少爷可没有什么神奇的默契指引，是生是死全靠运气了。

　　玄鹰并不理会阿为的挖苦，闭眼侧耳聆听，似是感应到什么，扬起手臂一指，“那里。”说着便毫不犹豫地跳向那堆肉块肉泥。

　　阿为紧随玄鹰身形，在跃向半空时把妨碍动作的寒剑收起，口中念了个咒将它缩至巴掌大小丢进袖中。越过几个肉块堆成的小丘，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光点。

　　“那是什么？”阿为扯住一刻不停奔向光点的玄鹰。

　　玄鹰甩开阿为的手，没好气地回道：“恋京！还有你的凡少爷！”

　　“那光是……？”看起来像是外释的灵力，而且疑似濒死之人灵力逸散。阿为快步跟上玄鹰，那光点看着近在眼前，其实离他们还有很远。

　　阿为目力不及玄鹰，只能半信半疑地追着光点而去，近了才知道那不是光点，是一个悬浮在肉泥上的半透明光球，光球内躺着恋京和凡少爷，他们双眼紧闭，脸上却不是安睡的柔和神情，皱着眉头，加上身体不时轻微抽动，反倒像是身处噩梦。

　　“怎么救他们出来？”阿为从未见过类似光球的法术记载，无计可施只好询问玄鹰。

　　玄鹰解释道：“这是恋京的法器，我来解开。”说着上前伸手“叩叩叩”地敲了敲光球……嗯？敲门吗？

　　阿为狐疑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光球灵力光芒渐弱，在玄鹰面前真的破开了道一人高的门，玄鹰疾步入内扶起恋京，握着她肩膀轻轻晃动，将她摇醒。

　　凡少爷自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阿为手脚麻利地跟进光球内部，用手背在沉睡的凡少爷脸上胡乱地拍，跟在市场挑鱼一样不讲究。“嘿，醒醒！”

　　凡少爷在粗暴的呼唤下先行睁开眼，“唔……好痛……”凡少爷摸了摸发红的脸颊，警觉地跟阿为拉开距离，不满嘟囔道：“先生你又打我……”

　　阿为撇开眼打着哈哈：“没有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哈哈哈哈？”凡少爷依旧怀疑戒备地提防着阿为，像只受惊的小兽缩着身子，眼睛滴溜溜地紧盯着阿为的手，生怕他赏一个爆栗子在脑袋上。

　　恋京在两人的大吵大闹中悠悠转醒，玄鹰一把将她抱起，不容置喙：“赶紧从这里离开。”

　　阿为摇摇头，“吃到肚子里的东西，除了变成排泄物，怎么可能出去。”

　　玄鹰紧盯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那把剑呢？你拿着剑把这里捅开个洞，我们就有路出去了。”

　　阿为摊手，“刚才扎的那一剑你也看到了，这家伙皮厚，别说捅穿，我看没几刀，你这剑就废了。”

　　凡少爷对着玄鹰翻了个白眼，他还是不喜欢玄鹰，更不喜欢他那命令式的语气。

　　“不如跟这龙做个交易，拿一座金矿跟它换。”玄鹰不紧不慢地又提议。

　　龙喜好黄金，金矿对它们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加上黄金大亨凡少爷在此，他们不愁没有谈判筹码。

　　“好主意。”阿为看向凡少爷，“可以让出族长府名下的金矿吗？”

　　凡少爷拉着嘴角：“金矿钥匙在先生那里，先生说了算。”

　　阿为挠挠头：“那我也不会龙族语言啊。”期待的眼神看向在场的其他三位魔族人士。

　　玄鹰避开了他炙热的视线：“我不会。”

　　阿为对此表示非常失望，把希望寄托于剩余两人身上。

　　凡·不学无术·少爷捏着鼻子说道：“先生你眼睛不眨的样子好吓人。”

　　在玄鹰怀中的恋京虚弱但仍傲慢地：“我从不跟畜牲说话。”

　　与龙交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计划，卒。

　　魔龙胃壁顶端渗出的消化液越来越多，肉堆被透明液体冲刷腐蚀，隐隐有倾斜坍塌的趋势。

　　阿为啧啧称奇：“比人的消化系统发达啊。”

　　像是回应他的话，胃壁收缩了一下，远处的肉堆被推起又放倒，接着胃壁开始有规律地一收一缩，肉堆翻来覆去，均匀地在消化液里来回滚动，底部流出恶心又粘稠的浑浊肉汁。

　　玄鹰一弹指，把光球的开出门的那处空缺补上，将汹涌运动的肉山隔在球面外。

　　“看来得赶紧出去，不然要成肥料了。”阿为摸了摸光球的球面，一股暖意从掌心传来，“这个球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恋京脸色惨白，气势被脸色削弱不少，“消耗的是我的灵力。”

　　如果恋京灵力枯竭，这个光球就会消失。看她虚弱的样子，阿为知道是撑不了多久了，搞不好她在光球消失那一瞬间就会死亡。

　　“各位，我有个办法。”阿为突然灵机一动，“不过在那之前得问你们一个问题。”

　　“说。”玄鹰依旧言简意赅。

　　“你们平衡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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