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啼

　　重拾信心的明亲王隔几日就会去看女儿，深居简出的皇后虽不甚待见他，但却从不拒绝他的请求，总是安排人服侍着穿戴如仙子的小郡主，来和父亲会面。
　　父女相处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仓促不过片刻，有时也会从容度过半日。这取决于他们两人当日的活动安排。
　　明亲王身肩重任，主管的户部事务繁琐，并不是清闲之人。念慧虽是孩童，却也日日有事须做；她除了每日上午的习字和心算，逢双练琴，遇单则要画画。

　　明亲王打心眼里不想承认女儿呆傻。
　　然念慧异于常人的行为到底有驳常态的解释。尤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怪异的安静也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她最大的与众不同，还是她对人事的疏离，那是念慧身上孤独症最本质的表现。她不易理解别人的情绪和感受；惯常她待人不是没有反应，就是眼神飘忽不定的淡漠。

　　她握着桃木陀螺、躲在角落里自娱自乐。她习惯每日做固定的事，如果不让她按时吃饭，她就会大喊大叫。
　　能得她信任和依赖的人，屈指可数。她偏执的躲避人群，她热衷独处，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有孩子根本不该有的冷漠。

　　随她长大，她喜欢的事，逐渐显出刻板的重复；她在风中挥舞转圈，若是没人制止，她就不会自己停下来。她写会一个新字，要用数日才能记住它的笔划。
　　除此之外，最让明亲王忧虑的，还是她对危险的天生迟钝。有次他陪她在阁楼玩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的拉住她，她就要伸开手臂纵身从高处跃下去。

　　关于女儿的问题，明亲王耳濡目染的体会越多，他的心情也就愈发沉重。
　　连嬷嬷告诉他皇后亲自教小郡主用膳，坚持了半年，才让她练成拿箸持勺的标准礼仪。各种繁多琐碎的过往细节，她还笑着说了很多，明亲王听得心直凉了半截。

　　过了两日，皇帝给了他厚厚一沓书册；“这是皇后为念慧写的札记，对你照顾她有益处。”

　　明亲王躬身谢礼，回府秉烛夜读。
　　熬了大半夜，他才阅完一半，它是针对念慧开出的教本，涉及的内容事无巨细，从怎么和孩子说话，到怎么理解孩子内心，由浅到深，悉数罗列。
　　明亲王花了数天的时间研读那札记，期间他还找太医探讨。最终他发现相对他们大而化之的模棱两可，皇后那些具体的指导，才是清晰明确的灯塔。

　　在迟到了八年之后，明亲王决定履行父亲应尽的责任，他照猫画虎，依着脑中逐字对应的记忆开始了崭新的慈父生涯。
　　每个动作步骤，他都跟着皇后所说的模拟复制，他把女儿喜欢的苹果放到高处，迫使念慧惟有请求他的相助才能拿到。
　　每到这个时候，他便语气温柔、不厌其烦的趁机问她；
　　“我是谁？”

　　通常黑眼仁里荡着漠然的小姑娘都不理睬他，明亲王谨记着耐心的重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他不停的自问自答；
　　“我是父亲，我是父亲。”

　　明亲王这份孜孜不倦的坚持，收到微薄回报、是在念慧九岁的生日之后，他教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写了一个时辰，她识会两字。
　　明亲王的欢欣受到鼓舞，他掏出腰带挂着的一块紫玉，递了给女儿把玩。那像紫葡萄的玉颜色澄净而明润。
　　它这次幸运的例外，念慧挑剔的吸引力被它拨动了。

　　明亲王看她难得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当即就命人打了彩络来给她带，念慧高兴起来，她手舞足蹈，主动跑到了父亲的怀里，还蹦出了一个稚气的低音；
　　“谢！”
　　明亲王怔忪，久久回不了神，直到女儿扯疼了他的头发，他才幡然回神，急急就期待再道：“我是父亲，叫父亲！”
　　念慧泛着幽褐色的眼睛被明亲王深深看住，她目光泛懵、有些犹怯的小声嗫嚅；
　　“父……亲”

　　众人皆震，随侍的连嬷嬷笑逐颜开，忙跟愣怔的明亲王凑趣；“……小郡主一旦认了人，就不会轻易忘记。”
　　坚持不懈的努力，终是没有白费。明亲王的激动难以言表，他听到嬷嬷最后的话，心中之喜更是变得丰溢硕大。

　　对着女儿这样注意力不能集中的孩子，教她东西实在是件枯燥的事情。
　　明亲王就曾无数次的打过退堂鼓，也曾无数次的心生懈怠、态度敷衍。但念慧顽固持续的冷淡，打击烦恼他的同时，与他也是种挑战。而今看到滴水穿石的成果，即使微不足道，也够他咀嚼片刻的热切。

　　宣和十二年的春节，宫里传出了喜事，皇上又有了子嗣在孕育。
　　明亲王被召进宫里，皇帝开门见山向他表达了一个意思；“皇后让朕问问，你可愿意把女儿接回去？”
　　事情来的突然，明亲王一时讶然。
　　“皇后说像念慧此状，和至亲一起是上上之法。”皇帝语含解释，平和继道：“再说，她有了身孕，难免体力不济……”

　　听到这里，明亲王豁然醒悟，他忙点头应下，三年前皇后从怀孕到分娩，都没让念慧回家，而今却提出此话，想来是给他更多机会和女儿相处。
　　皇帝心情好，让人送来新酒，两人在暖阁饮酒说话，把事情定了下来。

　　两年多的感同身受，让明亲王对皇后心怀感激。他自知若非她的尽心呵护，念慧呆傻，必是不可逆转的无药可救。
　　因为得帝专宠，很多人好奇皇后，相对别人对她貌美贤德的论断，明亲王对她则是深以为然的感佩。
　　他认为那些以为皇后以色侍君的人，实在肤浅至极，他们不知皇后过人才智对皇帝潜移默化的影响，既是近臣也是家弟的明亲王却了然于胸。

　　后来的后来，明亲王陷入畸情泥潭，看着依旧恩爱的帝后，他甚至暗下思忖，如他当初，遇到如皇后那般玲珑特别的女子，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他走偏的心？
　　但如若发生别的可能，其背后就意味着没有念慧！
　　想到此处，明亲王当即就摇头否认了它，他遗憾很多，唯独不悔她的来到；他期望不多，唯独坚持她的存在。

　　披星戴月，回府的明亲王辗转想着当前。次日一早，他交代王府总管安排小郡主归家事宜；从食用到布置，诸事要求精致。
　　过了元宵节，明亲王进宫接快要十岁的女儿回家。
　　他的兴冲冲遇到是念慧哭闹抗议的不愿。尽管知她对新环境的抵触尤为强烈，但女儿众目睽睽下的冷眼，还是让明亲王心涩蹙眉。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
　　那是一场混乱疲累的拉锯战，折腾了一个上午，明亲王才把睡着了的女儿抱走。马车到了王府，他动作小心、放轻脚步把她送到了房间。
　　眼看光影爬离了窗台，明亲王心里七上八下，看着歪在床上寐的深沉的女儿，他既担心这会她眠多夜里睡不着，又忧心她醒来要哭闹不休。

　　留下几个侍女守着，明亲王回了前院书房。他处理着急事，有惊惶失措的侍女来报；直睡了一个多时辰，才姗姗醒来的小郡主抽泣不已。
　　闻讯赶来的第一时间，明亲王以为女儿是因陌生产生了不安，他刚要抱起她来安慰，念慧就僵着身子破涕大哭。

　　明亲王心慌神异，这才发现女儿苍白着脸、神色有恙。他再不敢动他，俯身低问；“哪里不舒服？像上次一样是肚子疼吗？”
　　泪流满面的念慧不说话，只瑟缩着小手指了指自己脖子。

　　明亲王看到提示，忙追问她；“是脖子疼吗？”
　　念慧撇撇嘴，大眼睛里的眼泪成串串的滚了下来。
　　她这惹人心疼的光景，明亲王看的顿时心急如焚。他立即吩咐总管；“快去请太医来，就说小郡主不舒服。”

　　等太医的时间，因心焦而漫长。
　　看着女儿哑了声的呜咽，明亲王还是把她抱了起来。他刚一试探摸她脖颈，念慧一张脸立马就皱出了极痛苦的表情，甚至连她瘦小的身体都在他怀里抖了几下。
　　明亲王暗叫不妙，他轻柔拍抚她后背，低声哄着她；
　　“告诉父亲，是哪里疼？”
　　“左边还是右边？”
　　“这边还是另一边？”

　　不说话的念慧只是泪流不断。
　　明亲王微微挪动手臂，借此判断出害她受苦的痛处，他试着轻轻按摩她的左肩，她瑟瑟怵缩一下、在他怀里呜呜啜泣，可怜的模样让人快要疼惜、裂开了心。

　　疾跑来的太医诊出了症结所在；“小郡主是落了枕，需要热敷，施针加按摩，便可缓解疼痛。”
　　一动就要痛的撕心裂肺，让念慧变成了惊弓之鸟，她把抱着自己的父亲当成了救命稻草，除他之外，别人谁也不能靠近她分毫。

　　无法施针，太医只得亲自从烫水里绞帕，侍候王爷替小郡主热敷。不顾女儿催人泪下的哀嚎，明亲王把热帕子强按在她的左颈。
　　数次重复，哭泣和疼痛迅速让念慧消耗了之前的勃勃生机，她嘶哑抽噎着纤弱的气息，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打着颤意、在恹恹的乞求着无助；几缕湿答答的黑发贴在雪白的额上，像天鹅遭了难。

　　她整个人，看上去、比新生的猫咪还要孱弱。
　　这样的苦着孩子，别说心痛不已的父亲明亲王了，就连太医和众多侍仆都于心不忍的垂下了视线。
　　明亲王狠着心抹了药膏，提着一口气、尽量轻着劲给女儿按摩。
　　疼的牙齿都打颤的念慧避无可避，她迷迷糊糊的闭上了一双盛满哀绝的眼睛，除了枯竭的眼眶还渗出涟涟泪水，她再没了一丝声息。

　　那样漂亮生动的女儿，因了他的粗心大意，累她成了这样虚弱的人儿……明亲王迭迭的懊悔苦透了自己，他一颗煎熬的心来来回回的奔，简直要耗干滋养它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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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漫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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