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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
大雪下得纷纷扬扬，营地中的篝火也被这气势汹汹片片雪花砸得几乎熄灭，我站在厚实的毡毛帐子门口，默默望向岳云----他手脚并用，正竭力爬到粮草车的顶上，站在高处翘首张望。
自我哄他，岳飞有可能也在这一带行军后，岳云渴盼的模样，溢于言表。他总是期望能遇到岳飞----可黑黝黝的雪夜，莽莽原野上终究看不见长串火把的亮光。
狂风大作，夹着雪片劈头盖脸吹得生疼。岳云小小的身子，摇晃了晃。
“云儿，当心，先下来。”
好在岳云听我的话，见我唤他，面上怏怏却也照做。被我牵着手一步步往帐篷走时，他依旧不住回头，盼望奇迹，看到久未见面的父亲，突然顶着风雪出现在眼前。
我想起昨夜岳云偷偷抚摩刘氏给他的荷包，睡梦中也含混叫着爹娘----岳云幼时，颠沛流离与家人失散，所以日后，他才会那么唯岳飞之命是从吗？
回到帐内，热腾腾驱寒的姜汤已经备下。我亲自捧给岳云，叹口气，手背贴了贴他冻得红彤彤的面颊，心头盘算，他与我朝夕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岳云几口喝下热汤后，又极自觉地坐在案前，借着烛光铺开纸张砚台，提笔练字。
我将自己的鎏金银麒麟手炉放到他怀里，岳云摇摇头，推辞道，“赵九哥，我不冷。”
我不依，又将小手放在唇边呵了呵气，捧着捂热了才罢休。
岳云便继续埋头，倔强地硬是要写够三百个字才肯歇息。虽然年纪小小，却已有坚毅之质。
我挑亮烛芯，借光静静凝视他：极用心专注的孩子，本就绝非池中物。但在长成国之栋梁，参天大树之前，岳云此时还是颗青稚的幼苗----此生此世，我本就愿化作阳光雨露，呵护滋润他茁壮健康。
看着伏案的小人儿，我隐隐起了念头，要令岳云知道，除开他爹爹那般严苛外，世上还有别的启蒙之道。
次日，御营行至旁晚，忽然从旷野中传来几声狼嗷，回荡寂寥，惊得好几匹御马瑟瑟发抖呆愣不动。我赶忙驭到岳云身边，生怕他的马惊了狂奔逃命。
岳云神色镇定，指着一个小土岗，道，“九哥，有狼！！”
我循声望去，只见有五六匹野狼从岗下团团转着溜达上来，灰蒙蒙的皮毛，白森森的獠牙，恶狠狠丝毫不怕人，更迎风带来一股味----那叼在一匹大狼口里的，不是一截人的大腿是什么？
想必是冻饿倒毙的人，被厚厚白雪覆盖，无人收敛。又或是势单力薄的逃难者，手无寸铁，吸引得饥肠辘辘的豺狼聚拢饕餮，尖利獠牙撕咬得殷血滴滴，畜生更食髓知味，无比垂涎人的味道气息。
岳云瞧得清楚，面色发白死死咬着唇----这实在不该是给孩子看到的东西。我见他眼中浮上泪花，忙挡着他的视线，着急低声道，云儿，别看了。别看！
他伸袖子一擦眼，咬牙低低道，“赵九哥，我不怕。我找爹爹这一路，已经见了不少。”
顿了顿又道，“若非九哥，或许我被野兽吞吃入腹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瞧着那游荡的几只野狼，忽然大声令属下拿弓来----我一把挽起八石强弓，箭头对准那绿幽幽的狼眼。
嗖地一下，野狼翻滚嗷咆，雪地上洒落一串猩红。我不给反扑的机会，悍然又是几箭射去----那头狼口吐血沫，瘫倒在了雪地上。
我转身对岳云谆谆教导道，“云儿，你要记住，狼凶狠且狡诈。此时决不能毫无防备地走近，免得被它跃起咬到----应该，让对方绝无一线生机。”
说完示意御营军士，数十支箭弩齐发，钉在狼身上。只见那狼浑身抽搐，又在雪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染得一滩污血。果然它方才还未断气，竟是诈死。
“而咱们大宋的敌人，比野狼更凶残狡猾，更要全力以搏，不可掉以轻心。”
岳云点头，郑重凝目。“九哥，我记下了。”
因为狼皮已经被□□射成了筛子，无法使用。后来，我便让人拔下野狼白森森的獠牙，作成了一对系着红绳的战利品牙符，取其一枚，亲手给岳云挂在了胸膛前，“愿你来日，也能令在我大宋家园撒野的豺狼们，闻风丧胆，逃之夭夭。”
岳飞伸手按着这挂件，颇为肃穆地手握成拳，像是在发誓定要对得起我的期盼----我瞧在眼里，忙又摸摸他的头，温和道，“如今云儿还小，我更希望，云儿能像普通的男孩儿那般，笑闹淘气，不失天性。”
他低头嗯了声，半响竟分辨道，“我会爬树游泳，娘亲从前一见了，便说我顽皮。”
我又将岳云揉进了臂弯里，点点他鼻尖道，“是是是，云儿顽皮。如此，咱们便找机会都来顽皮一回吧？”
又过了几日，天气开始放晴，广袤大地被积雪覆盖，在阳光下泛着松软的金。若没有侵略，没有饥馑战乱，真是玉树琼枝，瑰丽壮美的大好河山。
在按习惯挑选好了宿营地，全军驻扎后，我带着岳云走出帐篷，大大方方从地上捧起一团积雪，捏实在手。
因岳云这几日都闷闷的，我便对他提议道，“云儿，咱们用雪做成一个人形？”
岳云饶有几分兴趣地模仿我，捏了个雪团在手里。我忙道，云儿只管把雪球滚大滚圆，你瞧-----我示意自己的部分，将它稳稳垒在地上道，“这就是骨架。”
岳云点点头，跟着我一把一把捧起雪块，严严实实拍在上面。
接着，又是圆溜溜的脑袋，左右插树枝为手，拣小石块嵌做五官，最后更寻了一套破烂盔甲铺在雪人身上----“这是奉天大将军。”
我闪身在雪人身后，压低嗓门道，“呔！何人在前叫阵？且看本座的暗器！”
握着雪球我露出脑袋，笑眯眯对准了跟前的岳云，作势掂量----他一下就反应过来，嬉笑着拔腿就跑，像一只轻捷的小鹿。
雪球飞溅在他裤脚。岳云忽闪着躲到一颗大树身后，未几，也扬起手臂用雪块朝我的方向砸来----
“云儿！这隐蔽之地可不好啊！”我话音刚落，便抬手对准积雪皑皑的树枝上用力抛去----树叶被砸得簌簌直摇，大块大块的积雪直往下坠。
岳云啊地叫了声，抱着头横冲出来。又闪到了圆顶帐篷后----我欢笑着追过去，沿着外圈捉他，人呢？
听得急促的脚步沙沙声，我心中有数，猛一回头，便把绕过来偷袭我的岳云一股脑抓了个正着。
“云儿真机灵！”他吃吃笑着，任我抱起他团团转了几圈，最终一起跌坐在松软的雪地上。
我抬手，爱怜地给他拍落头上身上的积雪，更轻轻擦去一抹挂在他长长眼睫间的雪花，微笑着又问道，“云儿，冷不冷？”
他摇摇头，兴奋的双眸亮晶晶，笑得弯弯又像月牙儿。
是的，就是这样。我竭力，要在他不幸的年月记忆里，留下明艳的一抹亮色。希望分别后，他恍惚想起我时，嘴角总能牵出一丝笑意。
路途继续，我又开始主动地，与他讲起了从前他爱听的故事：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美猴王，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本领高强斩妖除魔。
岳云又一次被牢牢吸引住，到了夜里总爱蜷在被子里，兴致勃勃听我说上几个回合----我再不吝口舌，只愿他每夜能最终带着微笑余韵，陷入沉沉黑甜。
年末前，我们抵达了张所军队驻扎的卫州新乡县，都统制王彦在此屯守，而岳飞，正是他手下的中军统领。
我以御营高级将领的身份，口称代官家劳军，要与王彦做接洽。一入营门，对方施礼间，我一眼，就瞧见了众低阶将官中，年轻的岳飞。
那张脸，没了胡髡，锐气倔强却半点不变，双目如电，犀利机敏，在毫不畏惧对上我的目光时，皱眉一愣。
我勉强按捺，冷冷转头，但心里汹涌的情绪，哪怕将指尖刺入掌心，也无法缓解----这就是我上一世，恨不得亲眼见他丧妻丧子，尝尝痛入骨髓味道的人！！
我尽力将思绪凝集到王彦的战报上：他说想屯兵石门山下，以待与周围各府县兵力相应----话刚说完，我就听得一声毫不客气的反对：“怠误战机，我以为不可！！”
是岳飞。
王彦面上现出愤愤之色。岳飞毫不示弱，年轻气盛走上前来，对我一稽首，道，“我以为，应对金人出击！主动寻之！”
我沉默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道，这位是……？
岳飞坦坦荡荡道，“在下岳飞，汤阴人士。身负借补武经郎一职。”
我扬起一抹笑，“给官家上书，请求北伐，结果被夺官的，可就是你？”
岳飞皱眉，恼火道，“正是卑职。”
我却一手指着他，冲着身边的王彦笑道，“你瞧瞧，他连面对官家都直言无谓，更何况是你这个上司？想来这般顶撞，乃是常态了。”
王彦脸色和缓了些，却躬身对我施礼，“卑职驭下无方，还请大人恕罪。只是，大人，岳飞虽然性子冲动了些，却是一片赤诚为复国土，大人明察。”
我笑道，“俗话说，天纵英赋。但凡有盖世本领的人，性子和顺的极少。想来岳武经郎，必是一员极优秀的战将。”
“武经郎，本官问你一句，若王彦坚持不肯出击，只愿在此等待，你会如何？”
岳飞略一思索，竟毫不顾忌大声道，“卑职唯有抗命出战！”
一席话惊得旁人面面相觑。王彦按捺不住怒道，你————
我不怒，平和问他，“你既要违抗军令擅自出战，可有想过结果？纵然你能百战百胜，若无友军配合，也只会一步步孤军深入，粮草无继！”
“再者，你违抗军令，若是碰上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上司，待你得胜回营又如何？照样可用军法光明正大处置了你----你纵然有万般才干，满腔热血，不也只能身死吗？”
说完我拱手朝天一举，“我奉官家之命，巡查各地，无非是要勘察一番我大宋军队的战斗力，可假若我所到之处，下级将官都如你一般桀骜，敢问，我如何回复官家，难道要说我大宋军队，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吗？”
这话说得极重，包括岳飞在内的所有人，都立即向我跪下请罪。我冷冷一笑，拂袖便要走了。
待几步后，我又如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岳飞，你膝下可有一子，名叫岳云？”
他猝然不防，愣了愣后道，“是。”
我眼角瞅得一干将领都在聆听，便大声道，“你该多谢自己生了那样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否则，今日顶撞之罪，本官定严惩不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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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和王彦的冲突，参见史实。
当然，此文在有些时间顺序方面是和史实有误差的，就请理解为平行宇宙吧。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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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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