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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听琴
自清歌师从沈江月之后,杜眉妩的玉融堂又渐渐有了门庭若市的迹象。这当然是沈江月的功劳。漫漫长夜难捱,王公贵族、纨|绔子弟们总是要寻一个喝花酒的地方,若是有沈江月这样又富裕又风雅的人请客,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杜眉妩当然知道沈江月光顾的这样勤快,只能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名伶。这让她也不禁慨叹韶华易逝,即使二十七岁的她依旧美的让人心颤。
酒过三巡,沈江月便觉得兴味阑珊,悄然离开了喧闹的人群,漫步到回廊,仰看清朗的月色。温润的凉风掠过耳旁,里面仿佛掺杂着桂花甜蜜的香气。他也不去想,只随了花香向前走去,仿佛是在月夜里探访仙子,仿佛是在奔赴神秘的幽会。杜眉妩到底是杜眉妩,花草木石的布置,没有一处落了俗套。越深入内院,反而越见雅致,恍惚间有些“雾失楼台,月度迷津”之感。秋蝉嘶鸣着,声音式微。酒筵觥筹的声响,却是一丝也听不见了。
竹簧影动,月移西厢。清风里铮铮的响了几声琵琶,时断时续,若隐若现,时而低迷沉吟,时而慷慨激越,如流云、如雾霭、如飞瀑、如沉潭。那歌声又依依约约的、如梦似幻的,沈江月以为自己有些醉了。
细细听去,竟是一曲《琵琶行》。其间百转千回的情绪演绎得淋漓尽致。
玉融堂从来都是以大堂迎客,沈江月偶尔来给清歌讲课也是在主屋的侧厢。这内院除了杜眉妩的几个大恩客几乎没人能进。沈江月虽然照拂她的生意,但到底是没有一段情缘的——切莫说杜眉妩大了他有十岁,他再是自诩风月朝堂的公卿、烟花战场的将军,却也有自己的准则:绝对不动父亲的女人——所以也是没到过内院的。
谁知内院居然有这般幽雅景致,又有宛如天籁的琵琶歌声。若他今夜不在,那这妙境岂不都要付与寂寥!
循着琵琶妙韵,沈江月绕过丛丛翠竹,走到一间精致的房舍前。屋里昏黄的灯光映了一个清瘦的影在窗纸上。这一定是清歌的房间了。也没什么理由,他一望那身影便这样想了。
只听里面的人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便忽的没了声响,夜静得能听到更漏滴水的声音。
莫不是唱到了伤心处?
清歌的身世,他听杜眉妩说过一些。买来的时候才十岁,水秀玲珑的模样。问他姓名、籍贯、父母,都说不记得了。只一回,教他唱《红豆》的时候,唱到“红豆生南国”他两行清泪直下,于是杜眉妩便猜他是南国生人。
好一会儿,屋内又响起乐声,低婉沉吟,古朴苍茫,却原来换了古琴。七弦颤动,歌声如飞:“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岳飞的《小重山》!
沈江月不禁哑然,且不说那一手七弦古琴直如伯牙复生、中散在世,不知这烟花巷中何处能学来,就论那一曲《小重山》唱得抑郁深沉,哪里有半点温婉柔糜?实在不似优伶声调!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一曲终,归寂寥。
“欲将心事付瑶琴。”少年低缓默念,有些肝肠寸断的味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有谁愿听?有谁会听?又有谁懂呢?
任是一掷千金,任是万般宠爱,任是风光霁月如日中天,舞衫歌扇终是转瞬皆非。优伶美人和古玩名马也没什么区别,到底是王公贵族的玩物,又有谁真正愿去了解玩物们的心事?
“好一曲《小重山》,怎么说没人听呢?”
房门开阖,柔柔的月华倾了满屋。
清歌蓦的回头,没防沈江月在这时候闯了进来,满目错愕。等回过神,便立马别过脸,手指无端地抚着琴弦,幽幽问:“怎么不在前堂吃酒?总不会是迷了路,回不去了吧?”
“见了你,哪还记得回去的路呢?”不知为何,沈江月的调笑也有些幽幽的。
清歌面有愠色,啮着唇,没有发作。他本是个严肃庄重的人,心知自己应执弟子礼,但不知为何,对了沈江月却总是无法恭敬如对待师尊。末了,冷冷道:“你进来只为这一句?”
“我进来,只为劝一个傻瓜:抑郁伤身又伤神。”
“唱支曲子吊吊嗓罢了,哪里有什么。”清歌的脸没在逆光中,说话的神色教人看不清。
沈江月在他身旁坐下,捧过他的脸:“脸都湿成这样了,还说不伤心?”
“不要告诉杜眉妩!”清歌侧头拭泪,低低地说了一句。
沈江月颔首,抚摸清歌手下的琴弦:“蔡邕有焦尾,文君有绿绮。未知你的琴雅号为何?”
清歌指了他往琴尾看,雕的是一幅云烟山水图,图旁两句旧诗,两句的最末两字被一抹朱红框了起来。
“‘水云’?”沈江月轻笑,“名字是云淡风轻的名字,诗却是缠绵悱恻的诗。你从何处得的这样好琴?”
“本是我母亲的。”清歌垂了眼帘,睫毛投下了大片的阴影,衬着他欲言不言的嘴角。
母亲的琴。现在传了他。那母亲自然是没了。沈江月自知又触到了他的伤心处,强笑道:“不知你这张琴能否为我而鸣?”
清歌面露犹豫,一直以来这琴只在夜深人静之时为自己弹唱,仿佛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今次却有人要来分享它:“你知道我不在人前奏琴的,既被你撞见了,免不了破一次例。只是我绝不用这琴奏那些yín词艳曲、下里巴人。”
沈江月得意点头:“那《红豆》吧!”
“《红豆》相思,到底是王摩诘的,也还罢了。”清歌说罢低头调弦,信手弾唱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支。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短短几句,由他依依呀呀唱来,有着缱|绻不尽的风流韵致。
沈江月揽他入怀,叹道:“以你的才情,待在这里可惜了。”
“那你带我走。”清歌抬头,眼里有晶莹的色泽。
沈江月低了头:“杜眉妩培养你不容易,岂肯放手?”
只这一句,清歌已然明白,转身背对他幽幽道:“你待我也不过如此。”继而自嘲冷笑,“何况他人?”
“非是我不愿,实在是不能。”沈江月歉然道。无论他再怎么不忍,到底还是不敢在父亲眼前包|养伶人。
话以至此,两人相对无言。四下里月光如水银泻地,鸟雀无言,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一曲曲挽歌,时断时续地鸣唱着。
“前堂的客人都是你请的吧?”清歌闲闲一句,沈江月一听便知是逐客令。
“是,又不是。”沈江月笑道,一边看着清歌的神色,“他们只是打个秋风来喝点花酒。我在或不在,没人会留意。”
清歌的神色还是淡淡的:“那你是不打算走咯?”言语间微有冷意。
“我且问你,”沈江月难得肃穆,“自从你进了这里,是不是,就没出去过?”
闻言,清歌却笑了,信口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只一句,九曲回肠的情绪都带了出来,“你明知道的,又何苦问我?”
“那如果我邀你明天去府上小坐,”沈江月缓缓道,面上尽是诚恳之色,“不知你是否肯赏脸?”
清歌低头不语,半晌方道:“你是于心不忍,想借此补偿?”
“姑且算是吧。”沈江月笑道,明白他是答应了,“明日清晨我再来叨扰。”
清歌无言送他至自己小院月门。沈江月回头道:“不必送了,更深露重,小心着凉。”说着又看他一眼,不禁解下自己外衣给他披上,“何况身子这样单薄。”
清歌虽未抗拒,但神色微变,无喜无怒地道:“我没事的。”
沈江月自知做的太过了,讪讪笑道:“你还是快回屋吧。”说罢径自走了几步,再回首时,月门下已无人影,想是回了,又不禁生出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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