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屠夫

　　铁兰瞅着镜子，叹口气。心上存着事，夜里睡得不踏实。这会儿揽镜自照，果然发现眼下显出浅浅的半圈乌黑。

　　“姐，你在照镜子？”铁盖进来看到铁兰在照镜子，跟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吃惊。

　　铁兰没防备铁盖进来，突然听见他说话，惊得险些将手里的镜子扔出去。回头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随手拉开抽屉就把镜子放进抽屉角落。

　　铁盖不畏铁兰瞪他，笑嘻嘻的打趣说：“姐，娘要知道你也爱起美来，肯定高兴忙了。”

　　“一大早闯到我屋来就是说这些空话？”铁兰看似镇定的抬起右手将耳旁一绺碎发拨到耳后，却没能藏住耳尖的一抹艳红。

　　铁盖伸手去拉抽屉，“姐，你照镜子是好事，藏啥子嘛藏？”见铁兰抵死了不让他开抽屉，拔着嗓子就嚷起来，“娘，娘……”

　　铁兰见他大呼小叫的，顿时着了慌。一边拦着他开抽屉，一边伸手去捂他的嘴，“大早上的，你乱糟糟的叫啥子叫！还不给我闭嘴，小心回头不给你买好吃的！”

　　铁盖虽是男娃，但今年不过七岁，哪里比的过做惯农活，有把好力气的铁兰。他挣扎来挣过去，都被铁兰捉在身前，没能挣开。

　　铁兰娘走到门口，见是姐弟在玩，倚在门边笑吟吟的看着，也没说话。

　　铁盖看着娘来了，越发来了劲的嚷嚷着低吼道：“娘，姐刚在照镜子！她看我来了就把镜子藏在抽屉里了。”

　　铁兰娘听得铁兰照镜子的事，当下就笑着说：“照镜子又不是啥子羞人的事情，你躲躲藏藏的做啥？都是大姑娘了，也该多照照镜子，好生妆扮下自己。”铁兰娘平日里看铁兰房里连个镜子都没放，早就愁上了。村里那些女娃子，再穷头上也会时不时掐朵花簪上。可她家铁兰不戴花不说，就连穿衣都总挑黑的布衣裤，看着跟男娃子似的。

　　“娘。”铁兰见娘也来跟着笑话她，放开铁盖，羞得一跺脚背过身去。

　　铁兰娘看着她难得的羞态，笑着打趣道：“娘以前看你连个镜子都不放在屋里还担心呢。女娃子本就该多照照镜子。”

　　铁盖冲着铁兰挤眉弄眼的说：“姐，我就说娘知道你照镜子会高兴吧。”

　　“你看周围几个湾上的，哪个人屋头的女娃子不照镜子？跟你岁数差不多的那些大姑娘，哪个不是一天打扮得乖生生（漂亮，靓丽）的，就你天天要做恁个多的事情，还要走村窜户的卖肉……”铁兰娘看着铁兰身上着的粗布小衫，捏着袖角压了压眼角，说：“要不是你爹死的早，家里又没得顶梁柱，哪里用得着你吃这些苦。说来说去，也是娘误了你。”

　　铁兰家祖上不是本地人，闹饥荒的时候走到村上来落的根，几辈人传下来就剩下铁兰爹一个独苗。铁兰爹有一把好力气，做农活、养猪、杀猪、贩猪都是好手，还在镇上租了个铺子卖肉。几年下来生意红火，小有积蓄。却不料正当家里边商量着搬到镇上去的时候，铁兰爹患了病。家里的银子几乎使光也没能医好，最后铁兰爹还是撒手丢下一家娘几个去了。铁兰娘将铁兰爹安葬后，娘几个在空荡荡的家里，相望之下泪眼汪汪。

　　老大铁强跟自家老爹一样有把好力气，却偏偏从小就脑子傻笨，连话都说不顺。家里剩下的铁兰和铁兰娘都是女人，唯二的男丁铁盖，当时才一岁不到。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最后铁兰只能靠着小时候跟在父亲身边学会的杀猪手艺，去镇上猪肉铺子帮忙做工。后来家里有钱养猪后，就带着铁强做帮手，把自家养的猪杀了，走村窜户的卖猪肉来养家糊口。

　　想起这些过往，铁兰低头看看自己绞缠在一起的十指，鼻尖也有点痒痒的。如果爹没死，如果哥哥……只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当时那么苦都熬过来了，现在难道还不能继续下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也不过是白白惹得一家人不痛快，何必呢？心里想通后，她眨眨眼压下差点脱眶的泪水，扭头嗔道：“娘，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个。铁盖，你去喊哥起来洗脸，我去热饭吃。”

　　铁兰娘看看铁兰，还是压下了心头想说的话，换了个话头说：“昨天晚上煨熬的那个骨头汤，你等会儿热透后给天锤送一罐去吧。老人说得好，吃啥补啥。天锤伤的是骨头，多喝点儿骨头汤有好处！”铁兰娘盘算着铁兰今年都16了，也不能让她继续耽搁在家里，蹉跎下去。想着南家的素日里对铁兰印象好，南天锤那个孩子对铁兰也有几分意思。改天寻个机会，让两个孩子成亲立下门户，铁兰的后半生有了依靠，才不枉她吃了这些年的苦。

　　铁兰不知娘亲心里的想法，只是点点头，去厨房生火做早饭。

　　一家人吃过早饭后，铁兰去猪圈那边将栏里的猪都喂过，又将猪圈内外打扫一通。做好后，她才回到厨房装了一罐滚烫的骨头汤，准备去南天锤家。

　　铁兰娘想了想，叫铁强和铁兰一起去，“你和老大去送了汤，正好一起去后山挖草药回来。”

　　铁兰想了想，苞谷还没有掰完。如果动作快，下午应该能把苞谷掰完。于是，她开口道：“娘，我们那些苞谷要赶着掰完才行。哥就跟你去先忙着，我送完汤也一起去弄，等下午弄完了，我再去挖草药就是……”

　　铁兰娘摇摇头，说：“反正今天明天掰苞谷都一样，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那头抱仔的老母猪，看样子豆是今明两天要下仔，我留在屋头看着点儿才放心。”

　　铁兰点头同意下来，叫了铁强跟她一起去南天锤家。铁盖背起小背篓，也跟着一起出门，他是去割草的。家里养着十几头猪，这十几张嘴每天要吃的草料可不少。

　　“妹……”铁强指着路边的一只蝴蝶，叫铁兰看。

　　“很漂亮的蝴蝶。”铁兰看了一眼蝴蝶，又看看铁强，说：“哥，昨天下雨了，今天路上滑。你走路要小心脚下，省的摔着。”

　　铁强拍拍手，笑说：“看路……不摔。”一转头，他见蝴蝶飞远了，也顾不得铁兰刚才的叮嘱就大踏步的去追蝴蝶。

　　“哥，你慢点。”铁兰看路上湿滑，很担心铁强一脚没踩稳，给摔着。加快了步伐却还是追不及铁强，想跑又怕汤撒出来或是摔着。一路紧赶慢赶，走到看得见南家的路口，发现铁强正蹲在院子外边，铁兰才松了口气。

　　“哥，不是让你慢点儿嘛。”铁兰嗔怪的瞪一眼铁强，见他衣衫依然整洁，没有摔过的痕迹，才彻底放心。

　　铁强嘟着嘴，拉了铁兰的衣角，指着不远处的一辆牛车对她说：“车，坏女人！”

　　坏女人？铁兰看一眼牛车和牛车边上让她眼熟的人，又看看敞开的院门。她是真没想到，许绣儿居然这么快的来了。

　　许绣儿是镇上许家药店的大小姐，因着外祖母住在寒婆湾，隔三岔五的也会来湾里玩。许绣儿模样生的出挑，家境又好，自觉跟湾里人是不同的。每每来小住，她都一付小姐派头。附近几个湾里的小孩子冲着她带来的新鲜玩意和吃食，都奉承着她，捧得她越发张狂。

　　铁兰性子要强，认为许绣儿成天装模作样的，说话又难听，就跟鹅一样讨厌。许绣儿看铁兰粗鲁野蛮，土里土气的还不买她帐，也是厌憎得很。两人相互不喜的程度之深，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自小两人就恨不得完全看不到对方，听不见对方的消息，只可惜中间夹着个南天锤。

　　南天锤在附近几个湾上算是个孩子头，喜欢直来直去的铁兰，不喜欢娇气的许绣儿。一来二去的碰过几次面，南天锤倒是入了许绣儿这大小姐的法眼。许绣儿缠上南天锤，偏生南天锤在的地方十有八九都会有铁兰。三人相会一处的结果，都是铁兰和许绣儿闹腾一翻，不欢而散。

　　现在年纪渐长，铁兰和许绣儿两个人的“仇恨”依然芝麻开花节节高，不见变淡。现在见得许绣儿来了，铁兰顿觉心里不痛快起来，就跟喝完半碗汤的时候发现碗底里有只蟑螂似的恶心。咬咬唇，她对着铁强说：“哥，你在这里等我。”

　　铁强点点头，又继续蹲下去看路过的一支蚂蚁队伍。

　　铁兰想想有点儿不放心，又多叮嘱了一句，“哥，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走。我一会儿就出来。”

　　铁强头也没抬，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铁兰没再管他，侧耳听了听院内的动静，提高声音问道：“大伯大娘，你们在家吗？”

　　“哎，铁兰你来啦？我爹娘没在，我在。”南天锤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

　　铁兰紧一紧怀里抱着的汤罐子，踩着青石板就往南天锤的房间走去。

　　刚走到房门前准备推门，就听见房内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说：“哎，你腿伤着就别下地了……”

　　铁兰推门的手顿了顿才用力的推开紧闭的房门。

　　南天锤坐在床边上，看样子是打算下床，许绣儿站在床边拦着他。许绣儿的小丫头香巧远远的站在桌旁边。见铁兰推门进来，她犹如受惊的小兔，又往墙根挪了挪。

　　“你别管我。”南天锤厌恶的乜一眼许绣儿，挥开她伸过来搀扶阻拦的手。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他转脸看向铁兰时，脸色瞬间阴转晴，笑着喊道：“铁兰。”

　　“你来啦。”许绣儿扭头看到铁兰，撇嘴招呼道。

　　什么叫我来啦？铁兰听得她这话，心里酸酸的。这又不是她许绣儿的家，做出这副主人家的样子给谁看？心里呸了一口，铁兰说：“没想到你也在，倒是难得。”

　　南天锤敏感的感觉到铁兰不太高兴看到许绣儿，解释道：“她来外祖家玩，顺便过来看看我。”又转头对许绣儿说：“你既然是来看你外祖的，还是快点去他家吧。”这么些年，每次许绣儿和铁兰碰到就吵架的样子，他可是记忆犹新。还是早点儿让许绣儿回去，省的惹起铁兰不高兴。

　　南天锤口气里的疏离催促，让许绣儿本就攒成一团的眉头更加纠结。她在家里被众人放在手心里宠到不行，脾气骄纵得很。现在眼巴巴来探病居然被嫌弃，脾气顿时上头，不高兴道：“我好心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

　　南天锤无奈道：“这不看过了吗？”这大小姐不会又要发小姐脾气吧？南天锤心里毛毛的。

　　许绣儿气得不行，跺脚怒道：“你……你个没良心的！”

　　铁兰心底打个哆嗦，冷笑一声。听听这娇滴滴的声音哟——‘你个没良心的’！嘁，她当这是在唱戏呢？还是当南天锤是恩客？成日里不是把自己当大家千金的嘛？怎么这会儿学窑姐说话啦？

　　南天锤挥挥手，敷衍道：“好了好了，谢谢你来看我。你快去你外祖家吧，省的老人担心。”他没心情继续跟她纠缠，也不明白她这是又在闹哪门子的别扭。他只觉许绣儿说话总是这样扭捏做作，让他倒尽胃口。还是铁兰好啊！南天锤扭头看见铁兰抱着坨东西在怀里，安安静静的站在一边。他顿时迫不及待的招手，说：“铁兰你还带了东西来？来来来，坐这里。”拍拍床沿，示意铁兰坐下。

　　铁兰瞥一眼许绣儿，坐到床沿上。她放下手里用布包裹着的罐子，说：“这是昨天夜里就煨熬着的骨头汤。我娘说吃啥补啥，你伤着腿，要多喝点儿骨头汤。”

　　因着铁兰用布密密的包了罐子，又是搂在怀里一路送过来的，所以汤还一点儿没冷。南天锤扒拉开外边的布揭开盖子，顿时冒出袅袅的热气，带着扑鼻的香味。

　　南天锤狠狠的吸了一口气，夸张道：“真香！”

　　铁兰见他喜欢，就说：“我去拿碗和勺子，你趁它还热着，给喝点吧。”

　　南天锤摇摇头，说：“不用不用，我就这么喝。”说着话，抱起罐子吹开面上的一层薄油，喝了一大口。吞咽下去后，又故意吧嗒着嘴，啧啧啧地感叹：“啧~这汤就是鲜，喝起舒服得很！”

　　铁兰忍不住笑，说：“光骨头煨的汤，有那么好喝吗？”

　　南天锤做出满面老实相，赞说：“真的好喝，比那山珍海味还好。”

　　“哈——”铁兰掩口，说：“你又没吃过山珍海味，一天打胡乱说。”

　　许绣儿看两人说得火热，眼热的不行。她插话道：“天锤哥，光骨头汤有什么好喝的，我明天给你熬参汤送过来。你受了伤，还是要用人参补补才好！就算要喝骨头汤，也要配药进去才好。”

　　铁兰脸上的笑一僵。许绣儿家开药店的，人参燕窝都是见过的，自然看不上她家的光骨头汤。只是她家拮据，除了这光骨头汤，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旁的东西拿得出手。

　　南天锤不领情的横眼看向许绣儿，问：“你还没走呢？”

　　许绣儿被噎得一怔。回过神来看一眼铁兰，只觉她眉眼弯弯的在偷笑，心里越发觉着下不来台。她绞着手里的绣花帕，越想越气，清秀小脸涨的一阵红一阵绿，快赶上戏台上的花脸戏角。

　　“我又不是要死了，喝什么参汤？你还是别糟蹋好东西了！”南天锤没将她的难堪看在眼里，自顾自地说：“你还是快去你外祖家吧。”这大小姐真是说的轻巧，那人参恁贵，都是给要死的人救命用的。他不过是擦破皮出点血，送人参汤不是在咒他死吗？心里这样想着，南天锤脸上就带出几分阴沉来。

　　铁兰看南天锤说的太过，悄悄拉了拉他的小手指，示意他别气恼，好好说话。

　　许绣儿把这小动作看在眼里，越发觉的她是多余的。气在心里，她狠狠的瞪一眼铁兰，甩头跑出房去。从头到尾没吭一声的香巧见许绣儿跑走，忙跟着追出去。

　　南天锤瞥一眼跑走的许绣儿的背影，没心没肺的抱着罐子继续喝汤。

　　铁兰看看跑远的许绣儿，又看看眉开眼笑的南天锤，只觉得心花朵朵开，莫名的很是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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