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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前因
停雪榭内
“陈太医,韩相伤势如何?”
“禀国主,韩相伤无大碍,只是,”陈太医咽了咽唾沫,看了眼国主,接着说,“只是韩相失血过多身体疲乏,实属危难,要加以时日才可完好。”
虞国国主涧刚入夜便闻韩宁闯宫,惊得从榻上跃下,直指禁军无用,复有听闻韩宁身受重伤,心中微微一喜,待见韩宁跪地请死,又疑从中来,心生忐忑,及至尘埃落定延太医医治,不料等来韩相危难的消息,这几回起落,国主涧已觉力不从心了。
虞涧年方双十,正是意气分发之时,为国主已有四年余,回想当年初遇韩宁之时,自己区区庶子,自幼不得宠爱,若非是韩宁自荐相携,自己今日也至多是个穷困之地的国姓藩王,守着几寸疆土终老。虞涧还依稀记得,当年也是积满雪的季节,他从先生那下课回来,途径朝臣下朝的天街,那时已是日暮十分了,韩宁的皂靴踏在天街的青石板路上,回声空远,是那个人,改变了自己此生。
时过境迁,那人曾是自己感恩戴德一心倚重的栋梁,那人又是自己恨不得剔其骨、食其髓的权臣,可是今日那人真真淌着满身的血污跪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怎也下不得死手。
明明是恨之入骨,为何又不断重复回忆着过往?
“他也是不得已的。”国主涧对自己说,揉了揉额角,“陈医正,用最好的药,缺什么直接进宫拿,就说奉孤口谕,不惜一切救治韩相。”
陈太医深知国主软弱,不然也不会一心倚仗韩宁,致使权臣把持朝政,“禀国主,假以时日,应无大碍。韩相吉人自有天相……”
虞涧挥手打断陈太医,“孤去看看韩相。”
镇魂赶到的时候,正遇见朗生指示小厮撤了药浴桶,“韩相可好?”
朗生低头漫不经心的挽着袖子,不看来人,“有你在自然好,浑身的伤,还中了毒。”
镇魂一皱眉,挺身堵在朗生面前,“你可能解得了?我分明未让人近大人身的!”
“就凭你?”朗生恼怒,“你也就知道堵着我!他都这样了你还让他走天街!等真把命送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你!”
“你们吵够没!主子刚刚睡下你们就在这里聒噪,相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真要把主子吵起来怒一场你们才甘心吗?!吵吵吵,每次见了都吵,你们够没够啊!”梨花反手掩上房门,幸好主子睡在内堂,又遮了帘子,应是听不到门外聒噪的。
三人中梨花最为年长,不比贴士侍卫镇魂少得韩宁器重,府里内外大小事务皆是梨花一手操办,俨然主家执事,相较之下,朗生一心钻研医术,不问世事,镇魂贴身护卫韩宁,学得最深最多,可血气方刚行事浮躁又常为韩宁所恼。
“我亲手帮主子上了的药,刚换了干净衣服睡下”梨花撇一眼镇魂,知其是急在心头,“皮肉伤口浅的不打紧,可肩上的箭伤深了点,要好好调养。主子吩咐了,不得透露主子中毒的消息,陈太医那边是压住了,你们两个仔细自己的嘴!”
“我们中了胤人的计了”镇魂皱眉叹气,“不说这些了,国主往这边过来了,快给主子通报一声。”
“不成,主子刚服了药躺下,现在应该睡沉了。”朗生抬手阻止,“主子的命重要还是国主重要?要不是主子,国主他哪有今天?”
“先生少说两句,虽然这边是丞相府都是自家人,但国主还在这边呢,”梨花琢磨着要不要入室唤醒韩宁,国主唯诺胆小不成器,朝事皆在自家主子身上,但毕竟国主为尊,生生驳了国主的事,非自家主人做不出来,何况他们区区。“我去唤主子,镇魂随我进来守在外堂,主子现在身体弱。”梨花压低声音,带着镇魂往里走。“主子自药浴起来便昏昏沉沉,上了药之后便倒头睡了,断是经不起折腾了。”
镇魂苦笑,“梨花姐姐,我若是能拦着早就拦着了,国主听罢陈医正就赶着朝这边来了,我只赶得早几步奔回来。”
梨花知道多说无益,一切只得等主子醒了再做定夺。
留镇魂在外堂,梨花绕过屏风到床前掀了帘子,韩宁一身中衣裹在锦被里,眉头微皱想来疼痛难忍,乌发高髻已有些松散,细碎的发丝滑在脸庞,一张素脸上凭着泪痣分明有些娇弱女态。
梨花有些不忍,还是凑近唤了韩宁,无奈韩宁睡的深沉,丝毫唤不醒。
门外嘈杂起来,镇魂估摸着国主已经近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家奴凑近门来通报国主已至内院,镇魂无奈值得前去开门恭迎。
国主涧只身进门便往内堂去,镇魂不敢拦只得放轻了脚步亦步亦趋,到了内堂,国主涧一甩手掀了帘子进内堂,梨花恰在韩宁床榻前,只得转身行礼。
“出去!”国主涧直直盯着帷幔后的床榻间。
梨花扭头看了眼韩宁,不知国主知不知道主子是......
不等国主涧再次催促,梨花慢慢退至外室与镇魂并立。
国主涧踱步到床榻前,一撩下摆坐在床头的矮凳上,锦被间的人仍是昏睡不醒,一时间国主涧不知如何是好。
原本自己打的主意便是来一探虚实,结果进门前看到满盆染血的绷带被端出,便觉自己愚钝到怀疑韩相用苦肉计诓自己。
但韩宁这个人断是不可掉以轻心的,要从他口中套出点事来,非要这时不可!国主涧依稀记得,当年韩宁教自己的时候,给自己说兵法,击敌要迎弱而上,遇强则退。现在的韩相已被疼痛分了心,会不会是最薄弱的时候呢?
国主涧伸手扶了扶韩宁左肩,又作势推了推。
国主涧不知韩宁伤势最重就在左肩,箭伤贯肩,刚洗净敷药,一触就疼,这触碰间饶是几夜未眠困顿至极的韩宁也生生叫疼醒了。
韩宁皱着眉未睁眼低吼,“滚!”
国主涧“突”的站起,飞快的退了两步,一句“韩相勿恼”刚到嘴边,见韩宁双目仍紧闭,便生生吞下去了。
放轻了步子再次坐回矮凳,国主涧凑着韩宁左耳唤他,“韩相,孤来看你来了。”
见韩宁微微转醒,掀起眼帘目光仍是弥散,知其因伤思路混沌,国主涧心思一转,复又悄悄的问,“韩相这次事儿办得怎么样?”
国主涧打定主意再探虚实,若他真如方才在天街所说有人假传国主口谕命韩宁分兵两路亲身涉险,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韩宁双眼微睁,眼神迷茫,望着帷顶,喉头发出唔唔的声音,算是作答。
“谁传的国主手谕?”国主涧心头狂跳,知这是韩宁幽幽转醒的标志,韩相一旦清醒,要问出个子丑寅卯变难了。
韩宁开始皱眉,似要在沉重的脑子中理清思路,国主涧忙低声安抚道:“韩相,是谁指示的?谁干的”
“左、左相。”韩宁轻吐,眉头越锁越紧,目光亦越发飘忽,双唇微抖,“韩宁不辱、不辱使命,为何不让我回洛镇,洛镇不、不可关。”
“左、毅!”国主涧恨恨的吐出这个名字,甩袖起身走出内堂。
他背后,床上的韩宁霍得睁开眼,精光毕露,一扫疲态。
送走国主一行后,镇魂脸色惨白靠在正门后,梨花见状暗自摇头,“你身上也带伤,早点去休整休整”,抬头看了天,已是下半夜天色墨黑,“再过几个时称就要天明了。我知你担心什么的,可现在主子还没醒,一切总该要主子醒了再定夺的,你愁死了也没用。”
“你不懂”,镇魂咬着牙摇头,冷汗顺着鬓角淌下来,“梨花姐姐不知道我们在那边何等凶险,我都差点以为,以为我们都回不来了。”
“我们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梨花姐姐,我们都错了,那种境地里如果不是他,我们真埋骨黄土了。”镇魂慢慢松开紧握着右手,盯着手心,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你说,成大事者,当如何?”
韩宁这次出征监军带走府兵近百,及至归来入府的,才区区十数,梨花已知惨烈。
伸手覆在镇魂的掌心,梨花是见着镇魂长大的,从青涩的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子,一跃长成今日威武健壮的副将,梨花打心底里喜欢这个耿直果敢的小伙,从来就当亲弟弟爱着,“主子做的,总有他的道理,他从未让咱吃过亏对不对。”
“可是那都是人命,人命啊!!”镇魂甩开梨花的手,拽紧拳头狠狠砸在门上。"我恨,我真的恨啊!!”
国主涧一路乘着肩舆回宫,舆轿内锦塌绵软,四面用帛布包裹,四角镶以夜明珠,微光下,
国主脸色不善。
方才出丞相府的时候,不忘嘱咐陈太医,自明日起每天入宫给自己回禀韩相伤情,又连连好几道口谕赐了十数种珍贵药材。
明日朝堂上,韩相这次监军惨胜归来又要被那些三代老臣参上一本,自己做这国主的,连夜过府又赐医赐药的,总免不得被说到贪信奸佞上面去。
想到明天又要上朝面对那些臣子的嘴脸,国主涧不住的头疼,韩宁监军出征的那些日子里,奏折自己是能免则免,称病罢朝也用了几回,从前都是韩相亲手梳理的朝堂事务,现在落到自己身上来,总是一头雾水乱麻一团,丝毫理不清头绪。
而自己身边又没有可信可靠之人,更何况,那人还雌伏在朝堂之内。
宫人抬着肩舆步上天街,踏在青石板路上,笃笃响声传得老远。
韩宁前夜在天街上,只说了一句,那人动了,坐不住了。
国主涧拽紧了拳头,那人,那人就是自己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得,摸不得。那人也是韩相头顶高悬的利剑,从十八岁入仕,到今日十载,韩宁终能权倾朝野,若没有那人从旁指点协助,若没有那只手在其中翻云覆雨,韩宁官场一路走来恐早死在明枪暗箭之下了,官场水深,派系复杂,这都是不韩宁一个人能应付来的。
“左相,左毅。”国主涧唇齿间细细的品嚼着这个名字,想着韩宁昏迷的样子,不清醒的吐露出这个名字,国主涧哧一笑,眼中却露出肃杀的戾气。
想自己当年只是父亲的一个庶出儿子,父亲膝下子女无数,尤是那几位夫人所出的嫡子更为出色,自己的母亲原本是藩王供奉的舞姬,因生得美貌被父亲临幸喜爱了几日后就成了后宫的摆设,自己的出生也只不过被赐了名得了丝帛金银若干,而后也无人再过问。
先主后宫美人无数,子嗣繁荣,平日里内宫侍女嬷嬷拜高踩低,对自己这样的孩子更不上心,母亲也不是大家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对于自己的孩子如贫家母子般生怕冷了冻了,管着吃管着喝,这更让宫人轻看了自己。
而后是怎么样了?
自己如放羊般在后宫疯长到十五岁,当时先主已不问朝事一心痴迷着修仙成佛之事,大太子监国。母亲为自己读书识字的事情去求了大太子,而后母亲得了癔症越发严重,几乎都认不得自己。自己当时每日出宫到先生的讲堂听课学字,之后在内监的带领下,一步步走着天街回宫,日复一日。
当时也是积着雪的冬季,天街那头便是宫门,是朝臣进出朝堂的官门,韩宁就是在那头,踏着雪化后微湿的青石板路,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那时清瘦孤傲的韩宁已入朝堂为官三载,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少年意气奋发的时候,如玉的脸上却写着和年龄相不符的成熟,悄悄俯身到自己的耳边,眼角泪痣妖媚的蛊惑着自己,“涧主子,可想坐肩舆?”
好像一夕之间变了天似的,先主驾崩,大太子登位,二王子手握重兵雌伏藩王之地,自己仍旧坐着默默无闻的庶子,与之前不同的,便是每日有一顶轿子进宫,接自己去宫外听学,轿子载着自己沿着穿过国都的沄河向南,又绕过曲曲折折的小道,进到城西的思古书堂,在书堂内院,韩宁总会支着一盏茶等自己。韩宁就这么做了自己三载的先生,那个时候还有于将军教授自己兵法。
于将军!国主涧想到他心中不由一痛,复又恨起韩宁来,若不是韩宁,于将军又怎么会死!
可是恨归恨,在母亲撒手人寰之时,韩宁又因秋收税负无果之事身陷囹圄,当自己以为已再一次被命运抛弃时,韩宁又一次披荆斩棘,站到自己面前,对自己伸出手,他说,阿涧,不会再留你一个人,我们走。
而后,自己登上国主之位,在自己第一次微微颤颤登上朱红色肩舆的时候,在自己踏着干涸血迹一步步走上朝堂的时候,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人,那个待人冷清,杀伐决断的韩宁,会拍拍自己的膀臂,嘴角噙着笑,阿涧,这是我给你的,这都属于你了,喜欢吗?
自己早就在心里将韩宁当作了亲人,即使想借着这次韩宁监军的机会,借机卸了韩宁的权,也只不过为了稍稍警告一下韩宁不要拥权自重,自己还是一国之主,也要有个国主的样子,不可太过窝囊。自己可不是真的要处置了韩宁的。
就在方才,韩宁在天街,强撑着满身的血污也要回宫来看自己一眼,他握着自己的手说,阿涧,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那一刻自己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
国主涧又回想起虚弱的躺在锦被里韩宁的呓语,低头痴痴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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