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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余婆手执着桃木梳一下一下精心地梳理着巫行云那头湿漉漉的头发。那头发还是乌黑的，手感顺滑，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只是又长了不少。梳子再一次滑过发梢，余婆注意到自己捧着那头发的手却已经发皱，好似陈年的树皮一样干枯。她突然恍惚起来，多少年前她刚刚遇到这眼前人的时候才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可仿佛才是一眨眼，自己就已经腐朽即将入土。可巫行云却仍旧入初见时那般似三月里的杏花，俏生生地在风里轻颤，粉粉嫩嫩。
镂花铜镜里，巫行云的那张脸的确依旧女童般稚嫩，只是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出现了老态。那是一种千帆过尽后对于世事的疲惫感，再没了少年人那样蓬勃的生气以及好奇心。较寻常人更黑的眼睛，已是如同蒙尘的珠玉不再如昔日那般咄咄逼人，波澜不惊倒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在想什么？”巫行云的视线掠过铜镜，慢条斯理地捧起手边的茶碟小小抿了一口。
余婆的手抖了抖，木梳上便留下了两三根乌黑的发丝。她立刻收回手两只手局促地相互揉搓，巫行云睫毛颤了颤，随即敛起眉眼又喝起茶来。
“有心事？”她问。
余婆想了想，然后小声说，“尊主，三十六东七十二岛的那些奴才在您不在的期间把今年的进贡送过来了。其中，安风洞未能送来今年的分例，现在被扣在宫里。属下想问问尊主如何处置。”
“嗯，按老规矩办罢。”巫行云颔首，见余婆仍旧欲言又止便又道，“还有什么事？”
“这个……”余婆似乎心有不然，她说，“安风洞洞主顾三别今年已经八十有余，若不赐灵药，依属下看他便撑不过今年的生死符发作催命了。”
巫行云放下茶杯，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你便让他把传人叫来，让姥姥给他种下生死符。”
“……是。”余婆踌躇着答应着，她又想了想，才说道，“尊主，近年时局动荡，宫里收留的女弟子已经有些多了，再加上今儿个您带回来的那四个小的，眼看着厢房就要不够住人了。属下想将弟子们的厢房迁去别有洞天。”无崖子将逍遥派迁址已有些年月了，别有洞天毗邻灵鹫宫况且又空置了这么多年，想来也该派派用处了。
巫行云不动声色斜眼瞄着余婆，接着捻起桌上的簪子拨了拨香炉里那些未燃尽的香料，“那里……是灵鹫宫的地方？”她语气如常地问着，只那双原本恹恹的眼睛却骤然发亮。
“……自然不是！”余婆跟随巫行云多年，自然知道这是她不快的预兆，于是赶忙闭嘴。余婆深深地低下头，她很清楚尊主这些年性格变得愈发怪癖，再多口舌恐怕就要给自己找来麻烦。她熟练地替巫行云扎了个简单便于行动的发式，才又问道，“尊主，您带回来的那四个丫头……”
“死了？”听余婆提起孩子巫行云好像终于来了些兴致，乌黑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刚才那副寡淡的样子。正如余婆所言，这些年来灵鹫宫开门收徒但却只留身世凄惨的女子，其中不少便是像那四个孩子一样被巫行云捡回来的。
“不，属下命人给他们服下了几剂固本灵药，趁着您沐浴的功夫又给她们灌了些米汤，现下几个孩子都睡了，只要细心调理不出半月便与正常孩童无异了。”余婆一五一十地说着，而后她又问，“幽天部的丫头们要给她们在名册上填名字了，还请尊主给她们四个定下名字。”
这些年来，巫行云的性子越发多疑，她的每一个弟子都得让她来给她们重新取名字，这就好像是在东西上盖个戳，这样便能说这东西是自己的不担心别人来抢夺。
巫行云意兴阑珊地从杯盖撇着杯中茶水上的浮沫，袅袅白烟慢吞吞地舒展开，像是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姿。巫行云眯着眼睛不悦地合上杯盖，啪嗒一声，瓷器相击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让伺候在一边的丫鬟抖了一抖。桌上盛放的兰花沉甸甸地压弯了花枝，也跟着那啪的一声颤了一颤。
“这兰花开得倒盛。”巫行云扯着嘴角像是笑了笑，然后她道，“那四个丫头就取这花中四君子的名字罢。”说着，她又看了眼守在一边的余婆，神色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她问道，“若我没记错，你上个月收到了家书？”
余婆抬头看了巫行云一眼，沉吟着点头称是。
巫行云起身，掸了掸衣襟而后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知你思乡情切，如果真是想家了便回去一次罢，我这里也不缺你一个。”说着，她转身往里屋走，“你去成天部取些银两，再带上几个丫头一道回去。毕竟你也是一把年纪了，自己保重身体。”
时间荏苒，灵鹫宫青灰色的围墙里几番花开花落，少林寺中自然也是几番寒暑交替。
这一日早晨，虚竹将晨扫时穿的破旧僧袍换下，换上干净僧袍，打点清爽打算去菩提院听早课。
“虚竹。”禅房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虚竹愣了愣，待发现来人是自己的授业师傅慧轮时便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给师傅请了个安。
“师傅来找我有事？”虚竹站在原地有些不安低头自省。此时禅房里别的师兄们早就已经先行一步去了菩提院，此刻禅房内只余下他们师徒二人，虚竹自认为最近自己并不过错，但却又拿不准师傅的意思，不敢贸贸然放下心来。
慧轮在屋内巡视片刻后，在窗下的榻上坐下，思忖片刻后取来包裹将虚竹的衣物匆匆收了收，又从袖子里取出几锭碎银放进了那包裹。
虚竹看着师傅的动作不由得眼睛都直了，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嘴唇抖得不受自己控制，“师傅……你为何要赶徒儿出门……”
慧轮这才停下动作，他意外地看了虚竹一眼，而后道，“哪里是要赶你走？”片刻后他自己笑了笑，从袖子里又掏出十封大红帖子放到虚竹面前，“我少林于九月初九广请天下英雄来少室山共谋大事，如今正广派弟子四处送信。”
虚竹一听这并不是要赶自己走，而出下山送信，立刻便憨憨地抓着自己的光脑袋笑了起来，那笑得叫一个开心。
慧轮见徒弟憨厚的模样不免失笑，而后又道，“你且知自己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切勿卖弄，送外这十张帖子便即刻回程。”
虚竹笑呵呵地将帖子揣进包袱，才恭敬地朝慧轮行礼拜别，“弟子谨记师傅教诲，即刻便上路了。”要知道，虚竹可是自小就进了少林，从小到大从未出过这围墙巍峨的少林寺。以前他觉得自己资质驽钝怕是一辈子也学不好功夫下不了山，如今能够担上这送帖的差事就跟被幸运砸中了脑袋似地，高兴得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的虚竹小师傅就这么迎着朝霞喜气腾腾地下山了。
话分两头，与此同时，灵鹫宫中，余婆也在絮絮叨叨地给巫行云打理包裹。
“尊主，我已经将银子分银票和碎银分别给您放在包裹里了，你若到时候觉得钱不够用便传信回宫里，我立刻便给您送来。”余婆一边将最后的几张大额银票缝进巫行云的衣襟，一边唠叨着。或许这人老了自然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如今巫行云要下山她真是有千言万语想要给她交代，要知道尊主已经整整七十余年不曾涉足江湖了，如今世事几番更替也不知她下山后独自一人是否能够适应。
“余婆！”巫行云原本合着眼睛假寐，但终究不敌余婆这一番唠叨，终究还是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埋怨地睨了她一眼，“我不过是下山避避风头罢了，等今年这返老还童的日子过了自会回来，你无须多心。”
“尊主，您莫嫌老身唠叨……”余婆这才放下手里的活儿，她慢吞吞地走到巫行云面前跪下，“都怨老身当年不该回家，否则李秋水也不可能知道尊主这功夫的罩门。”说着，她更加自责地抬不起脑袋，“否则，尊主也不用出门避难。”
原来当年余婆带着几个婢女回乡探亲，却不想其中有一人居然是李秋水安排在灵鹫宫的眼线。她趁着那个功夫居然将巫行云每隔三十年便要返老还童，并且期间武功尽失须得从头练起的罩门飞鸽传书给了李秋水。
巫行云料想李秋水得此消息，必然会在今年她返老还童之时过来寻仇，这才想要下山避其锋芒，在寻他法渡过这必将难熬的九十天。
“尊主真要一个人上路么？”余婆在送巫行云出门时，终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巫行云坐在马上一勒马头，笑道，“这灵鹫宫总需要你这么一个管事的。而别的丫头……”她勾着嘴巴抬起头好像是望着远方，忽而她冷笑一声，“放眼这世上，还有几人可信？”说罢，她便催马调头，披星戴月头也不回地下了天山。
“小姑娘，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可是与家人失散，是否要小僧助你寻人？”
巫行云自一下山便连夜赶路直到了第一个热闹些城镇后，这才想要爱惜马力。翻身下马打算寻个地方落脚，此刻正在街口寻思要去哪里投宿之时突然听到脑袋上冒出这么一个憨厚的声音，不免有些恼火。
小姑娘？！
以姥姥我的岁数，做你祖奶奶都绰绰有余！
“唉？小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呢？”虚竹见眼前这红衣少女对自己毫无反应，于是便试探着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他刚刚来到这个镇子就见这小姑娘一个人牵着马站在街口，满身张扬的红衣居然显得有些寂寞，那张白嫩的脸上的茫然神情着实让二十多年没见过女人的虚竹生出几分同情，他觉得自己不能放着她不管，否则这样娇嫩的姑娘要是让心术不正的坏人拐了去该如何是好？
“你做什么？！”巫行云回神，她随意地举手一挥，这才抬了抬眼皮朝那出言不逊的后生看去。
虚竹措手不及再加上内力低微，竟被巫行云退出了足有一丈远才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绝对的狗吃屎……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无礼！”虚竹吃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心疼地掸了掸身上那身打满补丁的僧袍。
巫行云皮笑肉不笑地勾着嘴角笑了笑，满眼无关痛痒地看着虚竹那狼狈的模样，自言自语道，“居然是个小和尚。”她转着眼珠在虚竹那张爬满了粉刺的脸上瞄了瞄，才又补充了一句，“还是个丑和尚。”刚才一拂之下巫行云便知对方无甚内力，如今便懒得与他计较调头就走。
“真是个力大又无力的丫头。”虚竹自认倒霉地背起自己的包袱又扯了扯身上的僧袍，然后暗自想，师傅说的对，女人果然是祸水，下次再见必然绕行，省得再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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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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