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约

　　这是他们在萝林呆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护戒队明天就要出发，以后还有更加残酷的战斗在等着他们。

　　而萝林的精灵对他们的巡逻官非常不满，其中情绪最为严重的要数鲁米尔和奥洛芬——“哥哥，你怎么总是霸占着我们北方的亲友？”

　　霸占，对于这个词儿，哈尔迪尔抛出了一串流水似的笑声。最后他对莱格拉斯一摊手：“去吧，王子殿下，否则谣言传到黑森林，中州的战争可就要看咱们精灵族的了。”

　　于是当晚，护戒队的全体成员和萝林的所有年轻精灵聚在一起，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告别晚宴，并且宴会上，大家都有幸聆听了木精灵那传说中能使得鲜花重新绽放的清绝歌声。

　　当所有人都在挖空心思寻找言辞来赞美黑森林王子的歌喉时，哈尔迪尔却独自坐在梅隆树顶，看着脚下围绕着一座座泰轮的银灯和不远处宴会的篝火，静静地任自己的心悬空。

　　他觉得自己至少有几千年没有对战争怀着如此深恶痛绝的心情了。即便是当年，战争的严酷即将应证于自身的死亡时，他也不曾这样痛恨过。毕竟，精灵对于世事本身就有一种天生的淡泊，若非如此，漫长的生命中他们如何能够保护自己不死于心碎的折磨？

　　而如今，哈尔迪尔发现自己平静不下来。心里头总有一个身影，灵动清澈，使回忆哗啦啦地涌现，蔓延得再难收拾……

　　他记得和莱格拉斯每一次重逢的欢笑和离别的拥抱，他记得他像小猫一样撞进自己怀里时的情景，他记得每次比试武艺时他那种认真与倔强的神色，他更记得在瑞温戴尔的一次重逢中，那个孩子闪烁着怎样一双纯净的眼睛对他说：“哈尔迪尔，虽然我希望拥有保护他人的力量，但我倒宁可永远也用不着它”……他记得，他记得太多。

　　莱格拉斯……哈尔迪尔闭上眼睛，他忍得住不去看一群精灵中最明亮的那个背影，却无法收敛哪怕是一点儿为他而生的心痛。他只得搬来昨晚开导莱格拉斯的话语来告诫自己：很多事情就是如此，你难以接受但是它注定发生，哈尔迪尔，你不能逃跑，更不能因为某种自私的理由让他也成为一名逃兵——

　　即便，即便翡翠的叶子将被浸泡于鲜血和污泥，你知道你不能。

　　* * *

　　到了后半夜，当宴会终于结束、莱格拉斯爬上梅隆树冠的时候，哈尔迪尔已经平静下自己的心情，恢复成了那个镇定深沉、散淡而不失优雅的萝林侍卫。

　　因为就在不久的刚才，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哈尔迪尔，你干嘛？就算是抵触魔戒的气息也不用躲得离地面这么远啊。”莱格拉斯把身子探上来，好笑地看着他。哈尔迪尔伸出手去，将那个几乎没份量的精灵拉到自己身边。

　　“我听见你的歌声了。”他对莱格拉斯笑了笑：“优美得和本人的风度完全不成正比。”

　　“哦，哈尔迪尔。”莱格拉斯笑着给了他一拳：“知道吗，我喜欢你这种称赞方式，尽管有些特别。”

　　然而这样的笑声却仿佛触动了空气里某根忧伤的弦线，于是久久的，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挨在一起，静静仰望枝叶已不能遮挡的星空。

　　当哈尔迪尔几乎以为莱格拉斯已经睡着的时候，那个清澈的声音却忽然响在了耳边：“哈尔迪尔，我们的许多同胞已经坐船西渡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呢？”

　　萝林精灵一愣之下默默勾起了嘴角——原来，莱格拉斯，我们心中都在顾虑着同一件事啊。

　　“哈尔迪尔？”

　　“我没有这个准备，只要萝林中还有一个精灵存在。”他说出自己的决定。

　　“可是——”莱格拉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但哈尔迪尔淡然打断他下面的话：“如果是你，莱格拉斯，你会离开幽暗森林吗？”

　　“不会。”出乎意料，这个回答倒是干脆利落。随后哈尔迪尔感到上身被搬转了一个方向，于是他对上了莱格拉斯真挚急切的目光，并听见那孩子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即便明知道可能无法挽回我也不甘心在这种情况下放弃故土——但那是我，哈尔迪尔，我可以不懂事，但你比我多活了上千岁，你不能像我一样任性！”

　　“所以，”哈尔迪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问他：“所以你希望我当个逃兵？”

　　那时候他仿佛说了一句咒语，周遭一下子寂静了。唯有夜幕中两双荧光闪闪的眼睛彼此凝视着，明亮如日月的交辉。

　　“莱格拉斯，我刚刚才说服自己不要劝你远离危险——事实上在初次得知你加入护戒队时，我已经说服过自己一次。”哈尔迪尔开口了，他深澈的声音仿佛真的具有穿透灵魂的魔力。

　　“你也知道，自己走的是条如何艰辛的旅途：邪恶会侵占你的善良，鲜血将玷污你的纯净，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甚至背负‘辜负世界’的恶名……这样的危险，我仍要说服自己不要劝你远离，为什么？不仅仅因为我知道这对于一个精灵来说已经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一种真正伟大的使命；更重要的是：莱格拉斯，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就得尊重它们——不管我愿不愿意！”

　　一番话说到这里，哈尔迪尔忽然觉得自已经难过得心都空了。他看着对面那双惊诧的眼睛，想把最后一句“所以也请你尊重我的选择”说出口，但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那个力气。于是他想“算了，就这样吧，要是连颤音都被那小子听出来那以后还怎么教训他啊……”

　　在寂静中等待了半晌，哈尔迪尔没有听到他预料中的反驳。事实是莱格拉斯震惊地注视了他四五秒钟之后，就一言不发地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自己缓缓垂下头去。直到哈尔迪尔看到他消瘦的双肩竟然在轻轻颤抖时，才着实吃了一惊——

　　“莱格拉斯，莱格拉斯你……笑了？”

　　……没错。扶正他的身体，哈尔迪尔听到一串轻轻的笑声“忽悠”一下散入了夜空。于是，满天的星星都跌落了下来，落入那个精灵荡漾着笑意与感伤的眼睛里，璀璨生辉。

　　“哈尔迪尔，你相信吗，我几乎准备了原封不动的话语来反驳你让我离开护戒队的劝告呢。”莱格拉斯笑着对自己摇头，银发轻轻摆动着波浪。“而你没有说，最终忍不住的人却是我——是啊，我都懂，怎么能不懂呢哈尔迪尔？可是我就是忍不住，一想到你留守萝林的危险我就变得自私了……你原谅我吗？”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莱格拉斯平复了自己的笑容，眼眸中霎时盈满的忧伤差点儿让哈尔迪尔从枝头跌落下去。

　　他扶住树干，深深吸了口气，吐出去的时候，尽量轻松地扬起下颌：“怎么，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担忧’之类的话等你打赢了我再说吧。”

　　“哈尔迪尔。”那孩子一下子凑上来，那么近，近得让哈尔迪尔感觉到了那急促而微妙的吐呐，同时也让他庆幸自己把树干抓得够牢。

　　“请你保证，你要好生保重自己。在下次我们相见之前，你不能……不能有事——你答应我吗？”莱格拉斯极其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

　　“我——莱格拉斯，这是对长辈说话时该用的语气吗？”哈尔迪尔措手不及之下竟还能拽出一句调侃垫被，连他自己都给自己鼓掌。

　　“哈尔迪尔！”王子终于显示了他贵族的怒气，眉宇间的凝重让梅隆树枝都为之一颤：“你知道我是认真的，我不希望你在我们西渡之前一个人逃跑去曼多斯神殿！”

　　“我知道。”在他把所有精灵给吵醒之前，哈尔迪尔点了点头。随后他纵身站立起来，郑重地将手覆上胸口：“我答应你，我保证。”

　　莱格拉斯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嘴里隐隐默念着什么。但是下一次呼吸还未衔接准确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哈尔迪尔的后半句话——“我保证不会一个人去曼多斯神殿，相信如果连我都难逃劫难的话，那么此行一定不愁没有伙伴……”

　　誓约

　　四、交换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哈尔迪尔感觉有些天旋地转。

　　舒张开手臂，像拥抱夜空一样，他静静沉浸在伊拉诺甜蜜的馨香里。或许，这个肆无忌惮的卧姿对于一贯高傲的萝林侍卫来说的确有些不雅，但是管他呢——现在即便凯勒鹏王与夫人、甚至是全萝林的精灵都在盯着他看，他也懒得爬起来了。

　　看来莱格拉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此刻斜斜地躺在旁边，月光一样温柔的长发搔着哈尔迪尔的脸颊。

　　这个没轻没重的家伙！哈尔迪尔简直没力气去骂他。就是刚才，自己那玩笑的“誓言”还没说完，那小子竟然就“呼”的一下子扑了上来……我的天，那可是在梅隆树的顶端啊！更何况哈尔迪尔还是单手扪心地站在那里……

　　于是一时间，人仰马翻。

　　天地瞬时折了几个个儿，哈尔迪尔连惊呼也来不及发出就一下子窒息在风里。过耳“呼呼”的轰鸣声中，他只能本能地抱紧莱格拉斯，腾出另一只手来在空中胡乱地想抓住什么……穿过叶丛、折断软枝，两个精灵坠落的身躯在夜幕中带过一道美好的银线——如果等待他们的是丝绒垫子而不是硬梆梆的地面，那画面或许会更优美些。

　　坠落中，哈尔迪尔拼了命地大张着双眼。虽然风与飞溅的木屑把它们刺得生疼，但他丝毫不敢闭上，他需要确定大地不是向自己压面而来、他得保证时时把莱格拉斯置于自己身体上方。

　　讽刺啊！如果不是这样不能呼吸，哈尔迪尔觉得自己一定要笑出来了——当天亮以后，所有人都在梅隆树下见到两个半死不活的精灵时，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居然从依伴千年的树木上摔下来，中州还能找到第三个这样荒唐的精灵吗？（注：见文底）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莱格拉斯的声音。

　　但是他不确定，自己确实听到了吗？还是急速的下降和呼啸的风鸣让耳朵产生了幻觉？他简直不能相信，在那种天昏地暗的情况下，一个那样细微的声音怎么能够穿透混乱钻进自己的耳朵里、并且如此清晰——

　　“哈尔迪尔，我不想生活在没有你的中州，一秒钟也不想。”

　　那一刻，连坠落也变得寂静了。那孩子的银发在眼前无声地飞扬，哈尔迪尔感觉到他的心脏怦怦地撞击着自己的胸口。那样快，那样热，热得他几乎被灼伤。而自己那只伸在半空的手也在猛然一颤之后失掉了力量……

　　莱格拉斯，你真的说了吗？

　　……落至树干的中段，枝桠变得密集而粗壮了。以他们身体的左磕右碰为代价，下降速度明显缓了下来。最终，哈尔迪尔的腰背在一根旁逸斜出的枝干上狠狠垫了一下儿，他们停在了那里。

　　那个时候两个精灵都喘得快断了气，他们仍然机械地拥抱着对方，然后缓缓、缓缓地向一旁滑落下去。

　　当然那点距离对于精灵而言已经算不得的什么了，大地把它们接在了怀里。

　　当终于重新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哈尔迪尔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散了架，现在哪怕再动一根手指头，全身的骨头都会尖叫着起来抗议。这其中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莱格拉斯一直趴在自己身上，那么他应该没事，至少比自己现在强些。

　　然后下一刻，莱格拉斯证实了这个想法——他简直没容双方有一点儿喘息，就像从前一样，狠狠地将哈尔迪尔按在地上并与之扭打起来。

　　哦不……哈尔迪尔勉强抗过了一些攻击，心里头哭笑不得地大喊：这个没良心的小子，他不想让我活了吗？

　　看得出来，莱格拉斯是真的有点儿恼怒了，为了那句要命的“誓言”。哈尔迪尔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吭吭”地喘着：“你当我在开玩笑吗，你当我的担心都是说说而已？！”

　　“我的天，你真的是在担心我吗？”哈尔迪尔终于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努力将身子抬起一点儿来对上那双火苗似的眼睛：“除了你这个小子，还有谁能把我送进曼多斯神殿啊！过去的一千年以来，我这是第一次离它这么近！”

　　“可是你……”莱格拉斯蹙起了眉头。看得出他在尽量让自己平静，以至于连那么凝重的担忧和期待都掩不住急切的语气：“哈尔迪尔，你答应我，我只相信你的誓言。”

　　“……我答应。”哈尔迪尔认输似的微笑了。面对位个年龄小他千多岁的精灵，我们颇有资历的萝林战士也终于有了种无力的感觉。他放松身体，就这样躺在莱格拉斯身下（暧昧！！！），郑重地将手再次覆上胸口：“我答应，莱格拉斯，下次见面时，你尽管验收我的诺言。”

　　“下次见面！”目的终于达到了，精灵王子绷着笑意、得意万分地撇下了嘴角：“那将是魔戒被毁灭以后的事情了，哈尔迪尔，记住你说的话。”

　　哈尔迪尔想回敬他一句什么，但是霎时间，他猛然被不安击中了胸口——“哈尔迪尔，我不想生活在没有你的中州，一秒钟也不想。”

　　不……莱格拉斯，这可不行。

　　他在黎明前的夜幕中瞪大了眼睛，那里面明亮而复杂的光辉让年轻的精灵为之一怔：“怎么，你受伤了吗？”

　　“我该拿他怎么办呢？”哈尔迪尔望着那张年轻干净到不沾染一丝风尘的面颊，再一次问自己：“我该拿这个孩子……如何是好？”

　　“哦不，你伤着了。”莱格拉斯连忙跳起来，生怕自己那其实没几两的体重把他给压得更痛。但是下一刻哈尔迪尔一下子坐起身，瞪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扬了扬下巴：“那么王子殿下，为了公平起见，让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

　　“交换？”莱格拉斯愣了愣：“交换什么？”

　　“誓言。”哈尔迪尔轻描淡写地看着他：“答应我，无论这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无论它失去了谁，我们都不能放弃自己的使命。”

　　注：
　　个人认为：以精灵的轻盈，任何高度的坠落都不足以危及生命，除非有人把他们狠狠地往地上砸……汗，但是谁会这么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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