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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西泠残卷
苏州到杭州的高铁只需四十分钟。
赵子衣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膝上摊着一本《西湖游览志余》。明代的文字在眼前浮动,但她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玉蝉贴肤处传来的温热感几乎成了心跳的一部分,提醒着那个不断缩减的数字:689:17:43。
还有二十八天十七小时。
车窗外的水田渐次变为茶园,杭州近了。这座“人间天堂”正沉浸在初夏的慵懒里,游客如织,西湖边的垂柳在微风中轻摆——一切都与即将到来的灾难格格不入。
手机震动。是堂叔赵明德发来的信息:
“子衣,有件事昨晚忘了说。你爷爷临终前,除了那封信,还留了个保险箱在杭州西泠印社的保管处。密码是你生日倒序。他说,‘若子衣追查四支下落,可开此箱’。”
西泠印社。民国时金石书画家的雅集之地,祖父年轻时曾在那边学习篆刻。
赵子衣回了句“收到”,关掉手机。
她需要更多线索。史密斯的电话证实了两件事:一、陆氏印章确实在汉华基金会手中;二、对方知道得比她想象的多,甚至可能了解“绝地天通”阵的部分真相。
这意味着,这场文脉争夺战,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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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东站的人流裹挟着她出站。她没有去酒店,而是直接打车前往孤山。
西泠印社藏于西湖孤山南麓,白墙青瓦,林木掩映。时值工作日的午后,游客稀少。赵子衣穿过“柏堂”“竹阁”,绕过“仰贤亭”,来到后院的保管处——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非请勿入”的牌子。
她出示身份证和祖父的遗嘱复印件(幸好随身带了)。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退休老先生,核对良久,才点头:“赵怀古先生的保管箱……确实有。跟我来。”
地下保管室恒温恒湿,一排排保险柜嵌在墙壁里。老先生用总钥匙打开其中一个,退了出去。
保险柜不大,里面只有一个紫檀木匣。
赵子衣输入密码——她生日的倒序,1989年7月23日,倒序是3207791。锁扣“咔哒”弹开。
匣内有三层。
第一层:一叠老照片。民国装束的祖父与几位友人的合影,背后用毛笔标注:“丁卯年(1927),与陆九渊、陈铁骨、林杏林、沈观天摄于西泠。”
赵子衣心脏猛跳。
陆九渊、陈铁骨、林杏林、沈观天——这不正是赵慎行手札中提到的四支守藏的后人?祖父竟然与他们聚首过!
照片上,五个年轻人站在孤山柏堂前,皆着长衫,意气风发。居中者是祖父赵怀古,左侧儒雅清瘦戴眼镜的是陆九渊,右侧膀大腰圆的是陈铁骨,后立两位,一位背着药箱(林杏林),一位手持星盘(沈观天)。
照片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五脉重聚,欲解封禁阵。然时局动荡,未果。约定:各自隐世,待太平。”
所以,民国时期五支曾试图解封?为何放弃?
第二层:一封泛黄的信。是陆九渊写给祖父的,日期是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秋:
“怀古兄如晤:时局危殆,弟将携家小赴台暂避。陆氏印信,已托付可靠之人,藏于西湖某处。若他日山河重光,可凭此信所附谜题寻之。另,陈兄入川,林弟赴滇,沈兄西行,皆已分散。此一别,恐成永诀。珍重。——弟九渊”
信末附一首七绝:
“雷峰塔影印三潭,
印月平湖石尚涵。
孤山不孤六和伴,
文澜阁外觅青函。”
谜题。陆氏印章藏在西湖某处。
第三层:一本薄薄的笔记,封面无字。翻开,是祖父的字迹,记录着民国那次“五脉重聚”的始末:
“民国十六年(1927年),余与陆、陈、林、沈四友会于杭州。五脉印信齐聚,欲解‘绝地天通’之封,令华夏文脉重光。然施法至半,天象骤变,地动山摇。陆兄观星后骇然曰:‘阵法积弊三百年,已与地脉相连。强行解封,恐致神州陆沉!’”
“遂止。五友商议:当寻三十六阵眼,逐一疏导,徐徐图之。然次年北伐战起,时局动荡,诸友各散。余留守江南,陆兄赴沪任教,陈兄返蜀,林弟回滇,沈兄西行。约定:待天下安定,再续前事。”
“岂料此后战乱频仍,八年抗战,三年内战……陆兄赴台前留信,藏印于西湖。余本欲寻之,然新朝初立,运动迭起,不敢妄动。今老矣,唯盼后世子孙能完此志。”
笔记最后一页,粘着一片干枯的茶叶,旁注:“龙井茶王树下,埋有陆兄当年埋藏印信之方位图。然六十年代茶王树被伐,图恐已失。”
赵子衣合上笔记,闭眼沉思。
所以,五支在民国尝试过,但失败了。而且发现强行解封会导致更大灾难。现在她能做的,不是解封,而是在灾变中利用阵眼疏导地气——这和赵慎行的提示一致。
但陆氏印章还在西湖某处。谜题指向雷峰塔、三潭印月、孤山、六和塔、文澜阁……这些西湖景点。
而“青函”——青铜匣子?还是指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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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西泠印社时已是傍晚。赵子衣沿着白堤慢慢走,脑子里回旋着那首七绝。
“雷峰塔影印三潭”——雷峰塔倒影映入三潭印月?
“印月平湖石尚涵”——三潭印月的石塔倒映在平湖秋月?
“孤山不孤六和伴”——孤山与六和塔相对?
“文澜阁外觅青函”——最终地点在文澜阁附近?
文澜阁是清代藏《四库全书》的七大阁之一,就在孤山。她现在就在孤山。
夕阳将西湖染成金红色,雷峰塔的剪影倒映在湖面。赵子衣站在平湖秋月的水榭边,望着三潭印月的方向——那三座石塔在暮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
她忽然想到什么,从包里掏出祖父那本笔记,翻到夹着干茶叶的那页。
“龙井茶王树下……”龙井茶区在西湖西南的丘陵地带,离孤山有段距离。
但如果是“埋藏印信之方位图”,那图应该指向最终藏匿点,而不是藏匿点本身。所以,陆九渊可能先在龙井茶王树下埋了方位图,又在西湖某处(根据谜题)藏了印章?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姑娘是在找什么吗?”
赵子衣转身。说话的是个七十来岁的老者,穿着朴素的中山装,头发花白但梳理整齐,戴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拄着根竹杖。他的气质儒雅,像旧时的教书先生。
“随便看看。”赵子衣不动声色。
老者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笔记上——封面虽无字,但那老旧的线装形制显然不是现代印刷品。
“冒昧问一句,”老者微笑道,“姑娘手里这本,可是赵怀古先生的笔迹?”
赵子衣心头一凛,面上仍平静:“老先生认识家祖?”
“何止认识。”老者轻叹一声,“民国三十六年,我在文澜阁做见习管理员,赵先生常来查阅古籍。他教过我辨识宋版书的技巧……你是他的孙女?”
“是。我叫赵子衣。”
“赵子衣……好名字。”老者点头,“《诗经·郑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你祖父当年说,若得孙女,当名‘子衿’,取‘读书人’之意。后来改成‘子衣’,说是更含蓄些。”
连这都知道。赵子衣稍微放松警惕:“还未请教老先生……”
“免贵姓陆,陆守拙。”老者说。
姓陆。
赵子衣呼吸一滞。她仔细打量对方——眉眼间,竟与照片上年轻的陆九渊有几分相似。
“陆九渊先生是……”
“是我祖父。”陆守拙缓缓道,“我父亲是陆家长子,1948年随祖父赴台。我因年幼体弱,留在大陆由姑母抚养。后来……便与父祖断了联系。”
暮色渐浓,西湖边的路灯次第亮起。陆守拙提议:“这里说话不便,若不嫌弃,寒舍就在孤山北麓,步行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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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守拙的住处是一间老式的平房小院,紧邻着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院子里种着几丛翠竹,屋檐下挂着风铃,叮咚作响。
屋内陈设简单,但满墙书架,多是古籍影印本和学术刊物。墙上挂着一幅字,是陆九渊的手迹:“为往圣继绝学”。
“陆先生现在……”
“退休多年,偶尔帮图书馆做做古籍鉴定。”陆守拙泡了两杯龙井,“赵小姐这次来杭州,是为了我祖父留下的那枚印章吧?”
赵子衣点头,将祖父保险箱里的发现和盘托出——除了玉蝉和倒计时。她只说“家族使命需要集齐五脉印信”。
陆守拙听完,沉默良久。
“那枚印章,我知道在哪里。”他终于开口,“但它不在西湖。”
“可是谜题……”
“谜题是真的,但印章早已被转移。”陆守拙起身,从书架底层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地图。
是手绘的西湖周边地形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其中一处用红圈标出,旁注:“陆氏印信原藏处——文澜阁东厢房第三柱础下。”
“这是您祖父留下的?”
“是我父亲赴台前,偷偷托人带给我的。”陆守拙指着红圈,“五十年代初,我按图索骥,确实在文澜阁柱础下找到一个青铜匣子。但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张字条。”
他取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条,上书八字:
“印已移藏,待赵氏后人。九渊。”
赵子衣接过字条。纸张脆薄,墨迹沉着,确是民国旧物。
“那印章现在何处?”
陆守拙苦笑:“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父亲没说。但我这些年查访,得到一个线索——”他压低声音,“印章在□□期间,被一个□□抄家时抄走。那人后来成了文物贩子,八十年代把这枚‘破木头章’卖给了一个外国人。”
“汉华基金会?”
“你果然知道。”陆守拙点头,“但故事没完。九十年代初,那个文物贩子临终忏悔,告诉家人:印章是假的。真的那枚,他当年偷偷掉包了,真品还藏在国内。”
“真品在哪?”
“他没说具体地点,只给了个提示:‘印在印中’。”陆守拙叹息,“我琢磨了二十年,不明白什么意思。”
赵子衣皱眉。“印在印中”?字面理解,印章藏在另一枚印章里?还是……
她忽然想起祖父笔记里那片干茶叶。“龙井茶王树下埋有方位图”——如果印章被转移,那么方位图可能也换了位置?或者,后来的藏匿点本身也留下线索,指向再后来的藏匿点?
像套娃一样。
“陆先生,”她问,“您父亲或祖父,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印石?或者,他们是否制作过‘子母印’?”
子母印——大印套小印,是古代印章的一种形制。
陆守拙眼睛一亮:“有!我祖父有一套‘西湖十景’套印,共十枚,都是他亲手刻的。其中最大的一枚‘雷峰夕照’,是子母印,母印是雷峰塔造型,内部中空,可嵌子印。但那套印在□□中遗失了……”
“遗失,还是藏起来了?”
两人对视。
窗外,夜色已深。西湖的波光透过竹帘映进来,碎成点点银斑。
“赵小姐,”陆守拙缓缓道,“如果你真在找那枚印章,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告诉我实话——为什么现在突然这么急?五脉印信齐聚,要做什么?”
赵子衣沉默。
玉蝉在胸口发烫。倒计时在脑海闪烁:688:49:12。
她可以选择说谎,但眼前这位老人,可能是她找到印章的唯一希望。
“陆先生,”她最终开口,“您相信……文明会突然中断吗?”
陆守拙怔了怔:“你是说,像玛雅文明那样?”
“更突然。可能在三十天后。”
老人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周易》。翻开某一页,上面用红笔圈着一句话:
“天地革而四时成。”
“我祖父常说,”陆守拙轻声道,“文明如四季,有春夏必有秋冬。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赵小姐,你是在为‘冬天’做准备,对吗?”
赵子衣点头。
“那我帮你。”老人眼神坚定,“不是为了赵家或陆家,是为了——‘往圣绝学’。”
他摊开那张旧地图:“我们从头开始。首先,要找到那套‘西湖十景’印。我有些线索,但需要去几个地方……”
话未说完,院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同时噤声。
敲门声更急了,夹杂着不熟练的中文:“陆守拙先生在家吗?我们是汉华基金会的,想请教几个问题。”
赵子衣脸色一变。
史密斯的人。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陆守拙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后窗出去,沿着竹林走到头,有个侧门。明天下午三点,孤山放鹤亭见。”
他将地图和字条塞进她手里:“快走。”
赵子衣不再犹豫,翻身从后窗跃出,隐入夜色竹林。
身后,前门被粗暴推开,几个黑衣人的脚步声涌入小院。
她的掌心,地图被握得发烫。
倒计时继续:688:47:05。
时间,又一次抢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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