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归国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倍速键。
　　凌辰如同精密仪器中一枚被过度拧紧的发条，在砚辰集团的会议室、设计工作室的绘图板与独居公寓的三点之间，机械地画着单调的轨迹。
　　日程表密不透风，从晨光初透的项目评审会，到深夜台灯下反复修改的设计草图，连喘息都被压缩成纸片般轻薄。
　　可每当思维得以偷闲片刻，他总会下意识地摸出手机。
　　指尖在微博与抖音的图标间游移，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急切，搜寻着那个名字——韩简乐。
　　超话里充斥着过往舞台的碎片，每一个转身、每一抹笑容都被粉丝用爱意反复剪辑、慢放。
　　却唯独没有新的动态。
　　她仿佛悄然沉入了这座喧嚣城市的底部，只留下零星的光影，供人打捞、怀想。
　　9月28日的夜，来得比往常更沉一些。
　　淅淅沥沥的秋雨刚歇，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蜿蜒流淌，像一幅被打湿后模糊的油画。
　　凌辰终于履约，来到沈津年经营的“野火里”静吧。
　　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暖黄灯光、威士忌的醇厚气息与慵懒的爵士乐浪涌般将他包裹，瞬间将门外的清冷湿气隔绝。
　　沈津年长他一岁，靠着家里资助开了这间小店，为人精明外露，笑容里总掺着熟稔的市井气，眼角的细纹都像是为应酬而生。
　　包厢里，顾聿风和熙泽正聊得兴起。
　　熙泽——刚入学的00后医学生——正皱着清秀的眉头，手舞足蹈地控诉带教教授的“非人”折磨；而作为合伙创立设计公司的伙伴，顾聿风只是慢悠悠晃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液体挂壁而下，眼神里透着事不关己的疏淡。
　　“可算逮着你了！”沈津年举着一罐冰镇百事可乐凑过来，嘴角咧开狡黠的弧度，“躲了哥们儿这么多天，必须罚！一口气，干了它！”
　　众人皆知凌辰滴酒不沾，这罐嘶嘶冒着冷气的可乐，便是专属于他的“罚酒”。
　　凌辰没说话，接过。
　　修长手指扣住拉环，“啵”一声轻响，冰凉的气泡瞬间涌出。
　　他仰头，喉结连续滚动，深色液体顺着脖颈流畅的线条滑下，洇湿了衬衫领口一小片。
　　碳酸的刺激在喉间炸开，直冲鼻腔，带来短暂的酸涩。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一旁的熙泽连忙伸手夺过空罐，语气无奈。
　　沈津年撇撇嘴，嘟囔了句“没劲”，眼里却闪着真切的高兴，转身又给大家递上喝的。
　　闲谈漫无目的地飘荡，从学业的苦恼、工作的琐碎，滑向遥远而模糊的未来。
　　顾聿风转动着酒杯，目光忽然定在凌辰身上，语气难得褪去敷衍：“所以，你到底怎么打算？一直待在砚辰，还是……回来继续弄我们那摊子？”
　　凌辰的视线落在包厢地板交错的深色木纹上，眼底是一片空茫的寂静，仿佛没听见。
　　空气凝滞了几秒，连背景的爵士乐都显得拖沓起来。
　　暖黄灯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那层无形的隔膜。
　　直到沈津年忽然一拍大腿，眼里腾起八卦的光，压低声音：“哎，说起来，虞知遥前阵子还拐着弯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国呢。都有新欢了还惦记前男友，啧啧……”
　　熙泽和顾聿风的目光齐齐转向凌辰，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没告诉她吧？”凌辰的声音平直得像尺子划出的线，听不出波澜。只有搭在木质扶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纹路，指节微微凸起。
　　“哪能啊！我多识趣！”沈津年赶忙摆手，却又忍不住凑近，“不过你俩当年到底为什么……明明挺好的……”
　　“不知道。”
　　凌辰猛地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出短促刺耳的锐响。
　　他丢下这三个字，转身朝门口走去，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衣角都带着冷硬的弧度。
　　“明天你生日！哥几个聚不聚？”沈津年在身后提高声音喊道，话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
　　凌辰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
　　“老规矩。和家人过。有空再约。”
　　话音落，人影已没入走廊昏暗的光线里，只剩一道被拉得细长、逐渐淡去的影子，像一道悄无声息的裂隙。
　　包厢内剩下的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的热络瞬间冷却，无声地沉底。
　　这五年，凌辰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抽走了内核，与他们之间隔着的，已不止是时间与距离。
　　回到公寓，凌辰没有开灯。
　　清冷的月光透过整面落地窗泼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朦胧的银霜，家具的影子被拉得变形，沉默地趴在四周。
　　他滑坐到沙发旁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坚硬的底座，慢慢蜷缩起来。像一只退回巢穴、独自处理伤口的动物。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哥哥凌砚发来的生日聚餐地址，附了一句：「爸妈都等着。」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良久，才简略地回了个「知道了」，随即像扔掉什么烫手的东西，将手机抛到沙发另一头。
　　黑暗中，他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压抑了整晚、或许是压抑了更久的情绪，终于如挣脱闸门的潮水，轰然漫上。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
　　五年了。
　　他活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道理谁都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可他无法和解的是，命运为何要如此吝啬，接二连三地，将他所爱之人从他生命里生生剥离？
　　奶奶的离开，像一根淬毒的刺，深扎进心底最柔软处，时日愈久，愈发痛痒难当。
　　他惧怕睡眠。支离破碎的梦魇总在夜深时悄然缠上——奶奶模糊却温暖的笑脸，医院走廊尽头惨白的灯光，还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每次惊醒，满脸冰凉的湿意，却记不清具体梦见了什么，只留下劫后余生般的心悸，与一片庞大的、空荡荡的荒芜。
　　那个心里的洞，日复一日，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所有光。
　　9月29日，中秋。
　　也是凌辰农历的生日。
　　自出生起，这两个日子便紧密缠绕，团圆与庆生合二为一。
　　奶奶总爱摸着他的头说：“辰辰生在团圆日，是有大福气的孩子。”
　　往年，这一天总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
　　餐桌上必定有奶奶亲手做的桂花糕、白切鸡，还有他最爱、炖得奶白的玉米排骨汤，欢声笑语里，他是被所有宠溺目光聚焦的中心。
　　如今，盛宴依旧，珍馐满桌，暖语环绕。
　　可再热烈的氛围，也填不满那份缺失带来的、无声塌陷的空洞。像一首华丽乐章中，始终缺席的那个最关键的音符。
　　婉拒了哥哥一同赏月的提议，他独自回到公寓。
　　洗漱完，陷在沙发里，忽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机。
　　对了，她今天有特殊公演。
　　搜索，点进剧场官方直播间。
　　画面里，一群身着华美古风衣裙的少女随着悠扬乐声翩然起舞，灯光流转，台下是晃动的荧光棒海洋。
　　而在那片令人目眩的光影中，他几乎瞬间就锁定了那个身影。
　　水绿色的裙裾，随着旋转如荷花绽开。
　　她的每个抬腕，每次回眸，都像带着无形的引力，牢牢吸附着他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几个舞蹈环节结束，进入MC互动时间。
　　主持人念着成员名字，一个，两个……始终没有听到那个音节。
　　凌辰心头莫名一紧，退出直播间，转而点进微博超话，手指快速滑动，捕捉着任何可能的讯息。
　　同时，他点开与徐特助的对话框：「麻烦搜集一下热浪星河娱乐公司的详细资料，重点是旗下所有女团，尤其是StellarShift的成员信息。」
　　「好的，小凌总。」徐特助的回复几乎是秒回。身为砚辰集团未来接班人的第一特助，他早已练就了随时待命的职业本能。
　　夜里十二点，剧院穹顶巨大的水晶灯渐次熄灭，舞台陷入沉睡的黑暗，只留几盏安全灯发出幽微的光。
　　韩简乐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脚踝处早已磨出醒目的红痕。她扶着队友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后台。
　　玻璃门外，寒冷的夜风里，依然守着一片暖融融的光海——写有她名字的灯牌在夜色中倔强地亮着。
　　粉丝们裹紧外套，搓着手，呵出白气，却执着地等在剧院台阶下。
　　她停下脚步，接过递来的手写信和包装精致的迷你花束。
　　指尖碰到粉丝冰凉的手，心里微微一颤。
　　她扬起笑容，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轻柔：“太晚了，快回家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呀。”
　　话音未落，公司的黑色商务车已悄无声息地滑到面前，车轮碾过满地湿漉漉的金黄银杏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朝那片光海最后挥了挥手，弯腰钻进车内。温暖被关在门外，车厢内是熟悉的皮革与香氛味道。
　　宿舍走廊寂静无声，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明明灭灭。
　　疲倦如山压来，但她还是熟练地支起补光灯，调整好手机角度——这是与粉丝们“拉过钩”的深夜小剧场，再累也要赴约。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凌辰正斜靠在公寓沙发上，指尖机械地滑动着无关的信息，眼底倦意浓重。
　　特别关注的直播提醒，像一枚小小的烧红的针，刺破了他周身的麻木。
　　他指尖在屏幕边缘摩挲片刻，最终还是点了进去。
　　熟悉的背景音乐流淌出来，夹杂着女孩清亮又略带沙哑的嗓音，瞬间驱散了满室清寂。
　　画面里，韩简乐扎着利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对着镜头晃了晃手中的外卖盒，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今晚的夜宵是麻辣烫！加了双倍芝士丸，幸福感爆棚！”
　　凌辰几乎没有犹豫。
　　指尖落下，那个昂贵的火箭图标被点亮。
　　充值后一直沉默积攒的虚拟货币，化作一场突兀而璀璨的电子烟花，在屏幕上轰然炸开。
　　“哇！谢谢……‘不知名热心市民’送的火箭！”韩简乐的睫毛讶异地轻颤了一下，放下筷子，对着镜头比出一个大大的、标准的心形，笑容灿烂得晃眼。
　　弹幕区被各色礼物特效刷屏，速度快得看不清字句。
　　她一边笑着感谢其他粉丝的“跑车”、“飞机”，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几次瞟向那个陌生的ID。新面孔，出手却如此阔绰，让人很难不在意。
　　当累计金额突破某个醒目阈值，炫目的金色光效铺满整个屏幕时，她托着腮，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纯粹的好奇：“这位‘热心市民’……是新朋友吗？还是哪位老朋友的小号呀？好像第一次见呢。”
　　公屏有瞬间的凝滞，只剩下持续绽放的礼物特效，无声地回应着这份好奇。
　　她咬着饮料吸管，轻轻笑了声，也没再追问，转而继续和老粉丝们聊起今晚演出的趣事，哪个动作差点失误，哪个瞬间台下反应特别热烈。语气轻快，仿佛将几个小时前下台时那几乎散架的疲惫，彻底掩埋。
　　凌晨三点的闹钟准时振动。
　　她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对着镜头挥手，声音裹上柔软的困意：“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啦。明天还要早起排练，大家也早点休息哦！晚安，梦里见~”
　　直播结束，黑掉的屏幕映出她有些出神的脸。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热心刷币的市民……？” 疑惑里，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味。
　　浴室水汽蒸腾，很快模糊了镜面。
　　卸去舞台上精致的浓妆，素净的脸难掩倦色，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她逗了会儿蹭到脚边喵喵叫的“富贵”，指尖陷进猫咪柔软温暖的皮毛里，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缓下来。
　　裹进厚厚的毛绒毯，她几乎头一沾枕头就沉入了睡眠。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淌过枕边那叠厚厚的、来自不同笔迹的手写信。
　　晨光初露时，凌辰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徐特助发来的文件长达数十页，内容详尽得近乎冷酷：热浪星河娱乐公司的股权结构、练习生选拔流水线、偶像打造标准化流程、星河剧院的演出排期与营收分析、全国巡演的成本与利润预估……事无巨细。
　　最后几页，附着旗下重点女团成员的详细档案。
　　他的目光停留在“StellarShift-韩简乐”那一页。
　　旁边列着生日、身高、特长，还有从素人选拔到出道的时间线。
　　原来她走过这样一段路。
　　他切换页面，打开官方票务平台。
　　近期北淮的公演门票早已售罄，灰色的“缺货”标签刺眼，唯有星海市巡演的购票链接，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可点击的蓝光。
　　参演名单里，那个名字赫然在列。
　　指尖微顿，然后利落地完成选择、下单、支付。
　　一系列操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这场即将跨越千里里程的“奔赴”，不过是他众多无声的“热心举动”中，最新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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