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事出反常必有鬼
天然集团总部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决策前的凝重。巨大的环形桌边坐着的每个人,都代表着资本、权力或某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许嘉硕坐在长桌一侧中段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港岛地产投资项目增资方案》。他今天戴了一副新的钛金属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纸页上每一个数字。窗外陆家嘴的天际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一如他此刻剖析这份方案时的心境。
项目表面看来无可挑剔:区位优势、市场分析、回报测算,尤其是财务数据,干净、整齐、逻辑自洽得如同教科书范例。增资需求、现金流预测、内部收益率……所有关键指标都精准地落在让人安心甚至欣喜的区间。
“综上所述,港岛项目二期增资,是集团深化粤港澳大湾区战略布局的关键一步,财务模型稳健,预期回报优越,建议董事会批准。”负责汇报的集团投资总监语气充满自信。
几位董事开始提问,问题大多围绕市场风险和退出机制。投资总监对答如流。
许嘉硕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份财务附录。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刻意。收入预测与成本曲线的匹配度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各项费用占比与行业均值完全吻合,甚至连敏感性分析中预设的波动参数,都像是为了得出“风险可控”结论而量身定制的。这不是经过复杂商业实践后自然产生的数据,这更像是一个高超的匠人,用标准部件精心组装出来的模型。
他想起上个月偶然瞥见的、关于该项目一期运营的零星非正式报告,里面提到过某个供应商付款略有延迟、某个细分市场去化速度不及预期。但这些微妙的“毛刺”,在眼前这份为增资而准备的华丽报告中,被熨烫得平整光滑,无迹可寻。
“许总,从财务角度,您怎么看?”董事长林岳将目光投向了他。
许嘉硕抬起眼,脸上是惯常的、无可挑剔的平静。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客观:“从现有模型和提供的数据来看,增资方案的财务基础是扎实的,现金流预测乐观但尚在合理范围,关键比率符合集团投资纪律要求。”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投资总监微微放松的神情,继续道,“我同意推进。建议在最终拨款前,由财务部与项目公司再进行一次最终数据复核,确保所有运营假设与最新市场情况同步。”
这个补充建议合情合理,属于CFO职责范围内的审慎。投资总监立刻表示全力配合。
会议顺利结束,决议通过。众人起身,寒暄着陆续离开。
许嘉硕整理文件的速度不疾不徐。待会议室只剩下他和正在收拾设备的助理弗瑞娜时,他合上文件夹,声音压低了几分,清晰而冷静:
“弗瑞娜,港岛项目增资案的财务数据附录,模型搭建和基础数据复核,是哪个团队做的?我要知道具体经手人的名字。”
弗瑞娜停下动作,略一思索便答道:“根据流程记录,基础财务数据由项目公司财务团队提供,模型搭建和独立复核,是外包给普华永道地产服务组完成的,负责人是王琪,高级经理。”
许嘉硕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王琪。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普华永道合伙人候选人之一,以做“漂亮”报告著称,在几家地产公司那里很受欢迎。
“许总,需要我联系普华永道,调阅更底层的工作底稿或沟通记录吗?”弗瑞娜询问。
“暂时不用。”许嘉硕站起身,将文件袋夹在臂弯,“不要通过正式渠道。尤其不要惊动王琪或她上面的合伙人。”
弗瑞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明白。”
许嘉硕走出会议室,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走进了专用电梯,按下大堂楼层。他需要透口气,也需要一个更不引人注目的环境思考。完美的数据背后,是极致的专业,还是精心修饰的谎言?如果是后者,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让方案通过?还是掩盖着更深层的问题?
电梯下行时,他忽然想起,普华永道的办公室就在隔壁那栋国金中心二期。很近。
他没有叫车,步行穿过连接两栋大楼的空中走廊。午后的阳光被玻璃幕墙切割成规整的几何形状,投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他步伐稳健,风衣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拂动,目光平静地掠过行色匆匆的白领们。
走进国金二期大堂,他并未前往普华永道所在的楼层前台登记访客。他只是像任何一个在此办公的人一样,熟稔地拐向一侧的消防通道楼梯间。这里安静,少人经过,视野却可以通过门上的玻璃窗观察到一部分公共区域。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风衣口袋摸出手机,却并未解锁。他在等,等一个或许不会出现、但出现了会更合适的“偶然”。
大约过了十分钟,楼梯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的年轻身影闪了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几乎和他上半身一样大的桶装水,正费力地想要更换墙角饮水机上空了的水桶。
是盛天。他背对着门口,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有人。他深吸一口气,腰腿发力,试图将沉重的水桶抬起对准接口。手臂和肩背的肌肉在单薄的衬衫下清晰地绷起、鼓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与这精致冰冷的写字楼环境形成一种突兀又生动的对比。
许嘉硕静静地看着他略显笨拙却异常执着的动作,没有出声。直到盛天终于“哐当”一声把水桶怼上去,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转身准备离开时,才蓦然发现角落里站着的人。
盛天吓得差点跳起来,瞳孔骤缩:“许、许总?!”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卷起的袖子和刚搬完水桶的手,脸上掠过一丝被抓到“不务正业”的尴尬。
许嘉硕站直身体,向他走了两步,楼梯间略显昏暗的光线让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盛天。”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在这封闭空间里却异常清晰,“有点事,想私下问你。”
盛天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抱着空水桶站在原地:“您说。”
“你们所里,地产服务组,有个叫王琪的高级经理,你了解吗?”许嘉硕问得直接,目光锁住盛天的脸,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盛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他眨了眨眼,老实回答:“王琪经理?我知道她,她是地产组的组长,挺有名的,听说业务能力很强,手上都是大客户的项目……不过,我不是地产组的,具体不太清楚。”他顿了顿,想起什么,“您找她有事?需要我帮您转达或者……”
“不用。”许嘉硕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今天我问你关于她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经理和同事。明白吗?”
盛天被他严肃的语气慑住,怔怔地点头:“……明白。”
许嘉硕看着他还有些茫然却努力做出认真保证表情的脸,沉默了片刻。眼前这个年轻人,与那个完美到可疑的财务报告,与王琪那个精致专业的世界,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但也正因为这份距离,或许反而安全。
“晚上有空吗?”许嘉硕忽然问,话题转得有些突兀。
“啊?”盛天又是一愣,“……应该,有吧。”他今天没什么需要加班的具体任务,大概又是一堆杂事。
“七点,外滩**那家‘海云阁’海鲜餐厅,我订了位。”许嘉硕报出名字,那是一家以空运顶级海鲜和黄埔江景闻名的日料店,人均消费足以让盛天这种实习生咂舌。“有些关于普华内部架构和人员的问题,想再了解一下。不方便的话……”
“方便!”盛天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点太急切,脸微热,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有时间。就是……那种地方,我可能……”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褶皱的衬衫。
“随意就好。”许嘉硕似乎并不在意,“那就七点见。”他没再多说,拉开楼梯间的门,径直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
盛天抱着空水桶站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许总突然出现,问起王琪,又约他去那么贵的餐厅吃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隐隐觉得,这绝不仅仅是一顿简单的“了解情况”的饭。
晚上七点,“海云阁”临窗的位置。窗外是璀璨的外滩夜景和波光粼粼的黄浦江,窗内是低调奢华的和风装潢,穿着和服的服务生脚步轻悄。
盛天如坐针毡。他身上这件已经是最好的一件衬衫,但坐在这里,依然感觉自己像个误入高级展厅的搬运工。面前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前菜、晶莹剔透的刺身拼盘,其中最显眼的是厚切的三文鱼腩,油脂丰腴,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橙粉色光泽。旁边还有他不知道名字的、看起来就很贵的贝类和虾。
许嘉硕坐在他对面,已经脱去了风衣,只穿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姿态放松许多,但那种天生的疏离感并未减少。他熟练地用着筷子和刺身酱油,动作优雅。
“不合胃口?”许嘉硕抬眼看他,注意到盛天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尤其是那些刺身。
“没,没有……很好吃。”盛天连忙夹起一块三文鱼,沾了太多芥末,塞进嘴里,强烈的刺激感冲上鼻腔,他强忍着没咳出来,眼眶微微发红。心里却在疯狂叫嚣: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吃这种生冷的东西,他现在只想吃一个热乎乎、酱汁浓郁的麦当劳板烧鸡腿堡!
许嘉硕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给他倒了杯清茶。“在普华这几个月,感觉如何?真正接触到业务了吗?”
这个问题戳中了盛天的痛处。他放下筷子,也暂时忘记了食物的尴尬,苦笑了一下:“许总,不瞒您说,我到现在……可能连审计的门往哪边开都没摸清楚。每天就是打杂,订机票酒店、买咖啡、打印复印、跑腿送文件、换桶装水……哦,还有,”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替同事背锅、挨训。李经理说我毛躁,张锐……就是我同事,变着法儿使唤我。学校里学的东西,一样都没用上。”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那份压抑已久的沮丧和迷茫,在不设防的此刻,泄露了一丝出来。
许嘉硕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滑动。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种未被磨灭的直率、以及因被边缘化而透出的不甘,与他记忆中某个更年轻的、同样在规则中磕绊前行的模糊身影,产生了轻微的重叠。他见过太多被琐事消磨掉锐气的新人,但盛天眼里那簇火苗,虽然被雨淋过、被咖啡泼过,却似乎还没熄灭。
“如果,”许嘉硕缓缓开口,声音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中显得格外清晰,“有一个机会,能让你接触到核心业务,比如……直接参与像天然集团港岛项目这样的大型地产项目财务复核,但可能会比较辛苦,也需要更谨慎细心,你愿意试试吗?”
盛天猛地抬起头,眼睛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真的?我当然愿意!什么苦我都能吃!”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答应,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肩膀塌下去一点,“可是……我现在在的组,还有李经理那边……”
“王琪经理的地产组,目前正好在为一个重要项目补充人手。”许嘉硕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会以项目甲方需要补充熟悉数据的初级人员的名义,向李经理提出临时借调请求。这不是正式调组,但至少能让你离开现在的……杂务漩涡,接触到实际工作。”
盛天愣住了。借调到地产组?还是许嘉硕亲自去说?这……这简直像做梦一样。狂喜之后,一丝疑虑浮上心头:“许总,您为什么……帮我?”他们非亲非故,他甚至搞砸过对方公司的酒会,还狼狈得需要对方救助。
许嘉硕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氤氲的热气微微模糊了他的镜片。“港岛项目对集团很重要,我需要确保复核数据的团队里,有足够‘新鲜’和‘未被预设’的眼睛。”他给出了一个完全基于商业逻辑的理由,冷静而客观,“你目前的状态,恰好符合这个要求。当然,这也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愿意把握机会,以及,”他目光微沉,“能否管住嘴,只做该做的事,只看该看的东西。”
最后那句话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盛天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这件事可能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但他渴望改变现状的迫切,压过了那一丝不安。他挺直背脊,眼神变得认真:“许总,我明白。我会努力做好,也会……注意分寸。”
许嘉硕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感激、决心和些许忐忑的光芒,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吃饭吧。不喜欢刺身的话,可以试试烤物或者锅物。”他语气缓和了些,甚至抬手示意服务生过来,低声加点了两份烤鳗鱼和一份牛肉寿喜锅。
盛天看着服务生离去,又看向对面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餐桌上、神色恢复平静的许嘉硕。窗外江上游轮缓缓驶过,带起一片粼粼碎光,映在许嘉硕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这个男人,像深海。表面平静莫测,底下却藏着未知的洋流、沟壑,或许还有危险的暗礁。而自己,这只刚刚湿了翅膀、在浅滩扑腾的小船,却被他随手一指,引向了那片深海的方向。
盛天低下头,夹起一块许嘉硕刚刚为他点的烤鳗鱼。酱汁浓郁微甜,鱼肉肥美,是热的。他慢慢咀嚼着,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机遇带来的兴奋,对未知的隐隐畏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这份突如其来“关照”的悸动。
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在那个只会换水桶、买咖啡的楼梯间了。哪怕深海莫测,他也想扬帆去看一看。而引航人那深邃难解的目光,此刻,比窗外整个外滩的灯火,更让他心绪难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