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产生那种错觉的——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见过很多次某个存在这么坐着、这么吃东西、这么占据沙发一角、这么在屋子里默默移动。

　　但那个存在是谁，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脑子里像被人凿过一块，那里本该有一个名字，有一张脸，有一堆吵吵嚷嚷的对白，可现在全是空的。只有边缘那些枝枝杈杈的碎片偶尔冒出来，下一秒又被他自己按下去。

　　“——别想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句话已经在脑子里打过很多次了，打到他都习惯了这种对话方式，就像给自己按一枚“静音键”。

　　他把碗往那人面前推了一点。

　　“吃完就去洗澡。”他说，“衣服我先找两件旧的给你，临时穿。”

　　江聿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隐约有一点疑惑：为什么要洗澡，为什么要穿他的衣服。

　　他没问出口。

　　只是点了点头。

　　——点头这个动作倒做得顺手。

　　丢下他自己摸索着吃饺子，姜南进卧室翻柜子。

　　衣柜里大多是衬衫、卫衣、运动裤，颜色偏灰偏黑，很少有明亮的东西。他随便挑了两件不太新的，一件宽大的 T 恤，一条松垮的长裤，都洗过很多次，布料软得快撑不住了。

　　他拎在手里，站在床边愣了一会儿。

　　忽然有点喘不上气。

　　像是屋子里空气被抽走了一部分。

　　他强行把那股不适压下去，走回客厅。

　　江聿舟已经把碗里的东西处理得差不多了。

　　饺子吃得有点慢，但最终还是进了肚子——碗边沾了一圈汤渍，桌上倒是没怎么弄脏，说明他还算小心。

　　他抬头看见姜南的时候，下意识把碗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像是怕被收走。

　　“吃完了吗？”姜南问。

　　江聿舟看了看碗底，又看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去洗澡。”姜南把衣服塞到他怀里，“卫生间在那边，看到门上挂毛巾没？那是干的，你用那条。”

　　江聿舟抱着衣服，手指扣在布料上，指尖捏出几个小褶皱。

　　他朝卫生间方向看了看，又回头看姜南，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可以随便用这些东西。

　　姜南被他看得有点烦：“我又没说不行。”

　　“……嗯。”

　　少年终于站起来。

　　拖鞋在地上发出几声不熟练的“啪嗒”，他一步一顿，走路有点谨慎，每迈一步都要先试探地踩一下地，然后才敢把重量压下去。

　　他路过落地窗时，脚步明显慢了一下。

　　窗外夜色很重，玻璃上还有没完全擦干的水印，远处路灯的光被拉成朦胧的一团。他盯着那团光看了两秒，眼神一点点聚焦，像是被什么吸引。

　　姜南站在沙发旁，顺着他的视线过去——那不过就是普通路灯，灯下空空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回头再看。”他开口，“先去洗澡。”

　　少年像是被叫唤回神，肩膀轻轻一抖，继续往前走。

　　卫生间门被带上。

　　水声过了一会儿才响起来，一开始很小，像只是试探性地拧了一点水出来，过了一阵才慢慢变大，变成稳定的水流，打在瓷砖上的声音声声清楚。

　　姜南坐回沙发。

　　电视关着，屋里只有水声和窗外被墙挡了一层的雨声，还有那双拖鞋在卫生间地砖上偶尔挪动的一点动静。

　　这种安静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以前似乎也有这么一段时间，他坐在差不多的位置，屋子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感，另一间房里同样有水声，有人一边洗一边踩着水走来走去，把地弄得一塌糊涂，再被他骂两句。

　　是谁？

　　他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

　　脑子里那块空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又弹回原位。

　　“别想了。”

　　他又在心里给自己按了那枚熟悉的“静音键”。

　　水声停了。

　　不一会儿，卫生间门缝里透出一点光，门把手被从里面慢慢拧开。

　　江聿舟站在门口，抱着自己换下来的湿衣服，头发被他胡乱擦过，半干不干地贴在额头上，T 恤有点大，领口往一边滑了一点，露出一截细瘦的锁骨。

　　他赤着脚。

　　拖鞋被他踢在门边，显然在水里踩得湿透了，他可能嫌难受，就干脆不穿，直接踩在地板上。脚印从卫生间门口一路踩到客厅地毯边缘，每个都浅浅一团水色。

　　姜南皱眉：“你拖鞋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仿佛刚意识到这个问题，慢慢往回看了一眼浴室方向，又看向他，没说话。

　　“……算了，”姜南站起来，“等会儿再擦地。”

　　他走近两步。

　　江聿舟站在原地没动，只轻轻抬了下头，看着他靠近，眼里的紧张比刚才淡了一点，倒像是习惯了他这样来来去去的靠近。

　　姜南从他手里接过那团湿衣服，衣服滴水不多，大概是被他用力拧过，拧得某些角落皱成一团。

　　“以后别在家里乱脱鞋乱踩。”他嘴上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训，“感冒了又得去医院。”

　　“……嗯。”

　　他很轻地应了一声。

　　声音还是沙哑的，但比刚才在车里那两个字顺一点，像嗓子被热水冲开了一点缝。他说完，又下意识看了眼落地窗方向。

　　窗外雨似乎小了。

　　街灯晕圈还是那片，夜色被水洗得有点干净。

　　姜南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空荡荡的路和偶尔驶过去的一辆车，车灯在玻璃上映出一条短暂的光带，很快又被黑暗吞掉。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那上面本来应该有个人站着。

　　不是现在。
　　是很久以前，某一个他想不起来的夜晚，有人倚着那块玻璃，手指放在窗框上，背影瘦瘦的，头发乱，脚下也光着，一样踩了一串湿脚印。

　　他盯着那个位置看了几秒，视线有点发酸。

　　“……”他偏过头，“困吗？”

　　江聿舟回过神，眨了眨眼。

　　“有点？”

　　这次回答得更顺一点了，甚至在句尾带出一个短促上扬的语调，像是习惯了这样回答某个人的问话，只是这个“某个人”被他大脑抹掉了名字。

　　“那就睡。”姜南说，“沙发给你。”

　　江聿舟看了一眼沙发，又看他。

　　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下去。

　　姜南没给他犹豫的时间，绕到沙发另一侧，把靠垫拍了拍，让它恢复一点形状，又把那条毛毯扯下来，抖开，扔在沙发一角。

　　“你睡这。”他说，“我回房间。”

　　江聿舟站在沙发旁边没动。

　　他低头看着那条毛毯，顿了好久，才慢慢坐下来。坐下去的时候非常小心，像是怕弄乱已经被人拍好的棱角，把自己塞在毛毯边上，小小一团。

　　姜南看着这团影子，忽然有一点不对劲的错觉。

　　——好像那里曾经一直有个人待着。

　　沙发右侧，靠近落地灯的那一边，毛毯本来就有一点常年被占用的那种凹陷感，像是一个人的重量在那儿烙下来的印记，久了就不太弹得回来。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以前，住过这里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问题从哪来的？

　　从逻辑上说没意义，从现实上说更不可能——如果住过，他不可能忘记；如果没住过，他问了也白问。

　　江聿舟抬起头。

　　那一瞬间，他眼底有一个非常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空白。

　　像是被问到了某个禁区——不是被质疑，而是被某个关键词扣了一下开关，他的眼神先是完全失焦，然后又被某种本能拉回来，勉强对准姜南。

　　“……没有。”

　　他慢吞吞地说。

　　每一个字都像过一道非常窄的缝，挤出来，但挤得很用力。

　　“我……不记得。”

　　他说完这句，自己好像也被这四个字吓了一下。

　　“不记得”仿佛不是他现在才意识到的，而是被这个问句从某个地方掀了盖子，露出底下那块空白。他抬手抓了抓自己的袖口，手指扣住衣缝，指节有点发白。

　　姜南喉咙里那点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想问：“那你记得什么？”

　　又觉得这问题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算了。”他把这两个字说得很轻，“你先睡。”

　　他往自己的卧室走。

　　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

　　沙发那边的灯已经只留一盏小的落地灯，光圈不大，那团人影缩在光圈边缘，毛毯裹到胸口，双膝蜷着，脚缩在毯子里。头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睛半睁半闭，看上去困得要死，却还是不太敢完全睡死。

　　——很像某种总是半警惕地睡觉的小东西。

　　姜南盯着他看了几秒。

　　江聿舟忽然也抬眼，像是察觉到视线，懵懵地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碰到。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滚了回来，砸在他胸口：

　　某个人在很久以前，也这么躺在这里，看着他关门。
　　每次都要在门缝合上的最后一秒，偷偷冲他笑一下，嘴里说：
　　“晚安，哥哥。”

　　头又疼了。

　　疼得有点心烦。

　　“睡吧。”姜南说。

　　他把灯关了一半，留了一点微弱的光，又把卧室门合上。

　　门关上之前，他最后听见的是沙发那边很轻的一声动静——

　　像是谁翻了个身，又把自己蜷得更紧了一点。

　　夜里他照例做梦。

　　梦还是那天。

　　生日那天，餐厅的灯，窗外的雨，车祸的声音，碎了的玻璃，地上混着水的血……一切都按照他脑子里最熟悉的路径往下演。

　　只是这一次，在他转身想去追那个倒在雨里的身影时，梦里多了一幕。

　　雨棚下面，有人蜷成一团，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一双非常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雨里盯着他看。

　　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那眼神到底是求救还是告别。

　　“啪嗒。”

　　一滴水落在他脚边。

　　是雨水。

　　也是从那双眼里滚下来的一粒东西，顺着看不见的脸，啪地砸在地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姜南猛地醒过来。

　　房间里一片黑。

　　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非常细的一点光，大概是客厅那边落地灯没被完全关死。外面的雨声已经很轻了，基本听不见，只剩下静得近乎窒息的空气。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

　　隐约能听见沙发那边传来非常轻的、均匀的呼吸声。

　　很轻，但确实在那儿。

　　有人在他客厅里睡着了。

　　他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心跳慢慢从梦里的混乱节奏调下来，调得很慢。

　　他在黑暗里闭了很久的眼睛，脑子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本来就应该在那儿。

　　到底是“他”？
　　还是“谁”？

　　他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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