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坠落

　　慈善晚宴上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璀璨光影，如同无数冰冷的碎片，深深刺入黎姝的眼。裴商彦那毫无波澜的侧脸，罗总瞬间灰败失魂的表情，以及那杯被轻描淡写泼洒在地、如同某种献祭的昂贵酒液……这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反复闪回，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裴阎王”三个字并非虚言。那不是商场上的铁腕，而是某种近乎残酷的、将人尊严与未来视如草芥的冷漠。她开始理解金瑾每次提起他时的敬畏与恐惧。那晚之后，她下意识地避免着与裴商彦的任何直接接触，即使是必要的项目沟通，也尽量通过周迟或邮件。十七层的项目办公室，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将顶层那个冰冷的世界隔绝在外。
　　然而，“流光计划”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依旧在高速运转。黎姝将全部心力投入到设计稿的最终完善和样板间软装细节的落实上。只有在专注创作时，那些冰冷的画面才能暂时被色彩、线条和材质带来的温度驱散。
　　就在样板间施工进入最关键阶段、黎姝带着团队日夜盯在现场时，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席卷而来。
　　一份打着“绝密”标签的文件，赫然出现在某家以爆料商业丑闻闻名的网络媒体头条。文件内容，正是黎姝为“流光之墙”核心套房设计的、尚未对外公布的完整概念图稿！更致命的是，旁边还附着一份经过巧妙篡改的成本明细表，那上面的数字被放大了近一倍，旁边用耸动的标题写着：“裴氏天价‘艺术墙’，奢华背后的暴利陷阱？黎氏千金‘玩票’设计掏空合作方？”
　　消息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质疑声浪排山倒海般涌向裴氏和黎氏。“奢华无度”、“利益输送”、“设计圈钱”……各种难听的标签被粗暴地贴了上来。裴氏的股价应声下跌，黎姝的个人社交账号更是被汹涌的恶意评论和私信淹没。
　　“流光计划”项目组一片哗然，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黎姝站在样板间尚未完工的“流光之墙”前，看着那些被泄露的、如同被剥光了展示的设计稿，脸色苍白，手指冰凉。愤怒、委屈、还有对项目可能夭折的巨大担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这不仅是剽窃，更是对她心血和职业操守的污蔑！
　　“查！”冰冷的字眼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裴氏顶层总裁办公室炸开。裴商彦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办公室，外面是铅灰色的压抑天空。他的声音不高，却让站在一旁的周谨和匆匆赶来的安全部门负责人瞬间绷紧了神经。“周迟，通知公关部，三十分钟内我要看到危机预案。李总监，给你二十四小时，我要知道这份图纸从哪个环节出去，经了谁的手，幕后是谁。”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暴怒的迹象，依旧是那副冰雕般的冷峻，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足以冻结一切的寒流，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所有接触过最终稿的人员，包括裴氏内部、黎氏团队、以及那几家竞标失败的供应商，全部筛一遍。重点排查近期有异常财务往来或行为异常的人。”
　　“是，裴总！”两人肃然领命，快步退出。
　　裴商彦的目光落在桌面平板电脑屏幕上那刺眼的新闻标题和泄露的图纸上。那图纸他看过无数次，是黎姝的心血凝结。他能想象到此刻那个女孩所承受的压力。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气泡，悄无声息地浮起，又迅速被他强大的意志力按回深渊。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调查以裴商彦一贯的雷霆速度推进。不到十八个小时，目标锁定——一个在裴氏项目部工作不到半年的助理工程师。他最近沉迷赌博，欠下巨额债务，被裴氏某个边缘化的、对“流光计划”心怀不满的旁系子弟轻易收买。图纸正是他利用权限从设计部加密服务器中非法下载并篡改成本数据后泄露出去的。
　　证据确凿。
　　三天后的清晨，当黎姝顶着巨大压力，强打精神来到裴氏大厦时，周迟已经在十七层电梯口等她。
　　“黎小姐，裴总请您去一趟顶层办公室。”周迟的语气比往常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郑重。
　　黎姝的心沉了一下。是宣判吗？项目终止？追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点了点头，跟着周迟走进了那部象征着裴氏最高权力的专属电梯。
　　电梯无声而迅速地上升，失重感伴随着心脏的紧缩。顶层总裁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黎姝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裴商彦。他没有坐在象征权力的办公桌后，只是背对着门口，身姿依旧挺拔如孤峰，却似乎透着一种无形的疲惫。
　　“裴总。”黎姝出声。
　　裴商彦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一个文件夹递了过来。黎姝疑惑地接过，打开。
　　里面是两份文件。
　　第一份，是警方的立案回执和一份案情通报摘要，清楚写着泄密者的姓名、作案动机、过程以及幕后指使者的信息（裴家那个旁系子弟的名字被隐去，但身份指向明确）。
　　第二份，是两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文件：一份是裴氏集团法务部出具的、措辞严厉的声明，明确表示泄露图纸系员工个人犯罪行为，已报警处理，裴氏保留追究泄密者及造谣媒体法律责任的权利；另一份，则是裴氏官方发布的公告，不仅澄清了“天价暴利”的谣言，还原了真实成本，更以罕有的、强有力的姿态肯定了“流光之墙”的艺术价值和对“臻境”品牌的战略意义，甚至引用了部分黎姝在初遇会议上阐述的设计理念原话。
　　黎姝一页页翻看，指尖微微颤抖。她没想到真相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裴商彦会用如此明确、如此高调的方式为她和她的设计正名。这份公告，几乎是堵死了所有后续质疑的可能。
　　“裴总……谢谢您。”黎姝抬起头，声音有些发哽，心底积压的委屈和压力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眼眶微微发热。她以为他会追究连带责任，至少会质疑她团队的管理疏漏，但他没有。他选择了一条最直接、最有力的路，替她扫清了障碍。
　　裴商彦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那点湿意像火星一样烫了他一下。他迅速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语气是一贯的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分内之事。裴氏不会容忍蛀虫，更不会让有价值的合作方蒙冤。”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项目继续，按原计划推进。你的设计，”他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转向她，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极短暂的一丝波动，“很好。”
　　“很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分量重逾千斤。黎姝怔住了，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之后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冰冷坚硬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那厚重的冰层之下，似乎真的存在某种……近乎“公正”甚至“守护”的东西。
　　“我会尽快让样板间呈现最终效果。”黎姝的声音坚定起来，带着一种被信任后重新燃起的斗志。
　　裴商彦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就在黎姝准备告辞时，办公室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周迟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径直走向裴商彦，低声快速说了几句。
　　黎姝离得近，隐约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医院那边……急性……胃出血……需要立刻……”
　　裴商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是一种风雨欲来的阴鸷。他猛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上腹部，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但他强行站直了身体，声音冷得像冰渣子：“知道了。备车。” 他甚至没再看黎姝一眼，步履依旧沉稳却明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快步向门口走去，周迟紧随其后。
　　黎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在原地。她看着裴商彦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高大、挺拔，却在此刻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脆弱。他刚才按住腹部的动作，那瞬间苍白的脸色……胃出血？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视线。黎姝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夹。文件里是他给予的公正与支持，而刚才那一幕，则像一个骤然裂开的缝隙，让她猝不及防地窥见了深渊之下，那个强大男人从未示人的、真实的痛苦一角。
　　冰冷坚硬的表象之下，原来也藏着会流血的伤口。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那深渊并非完全黑暗，似乎也有一缕微光，来自……痛苦本身？她说不清。只觉得心口某个地方，莫名地揪紧了一下。
　　几天后，“流光之墙”样板间的灯光调试进入最后的关键阶段。黎姝几乎住在了现场，一丝不苟地调整着每一处光源的角度和色温，力求呈现最完美的光影变幻效果。金瑾给她送来了晚餐，两人坐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工作台边吃着。
　　“裴总……没事了吧？”金瑾小心翼翼地提起。那天顶层办公室裴商彦匆匆离开时脸色煞白的样子，也把她吓得不轻。
　　黎姝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眼前又闪过那个高大的背影透出的僵硬和脆弱。“周助理说，是急性胃-出血，住院观察了几天，现在在家静养。”她想起周迟那天之后特意发来的简短信息，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啧啧，裴阎王也是人啊。”金瑾感慨，“不过想想也正常，他那工作强度，加上那种性格，压力能不大吗？听说他以前……”
　　“瑾瑾”，黎姝轻声打断了她。她不想听那些关于他过往如何严苛、如何在家族倾轧中拼杀出来的传闻。那些传闻此刻在她脑海里，似乎都染上了一层带着血腥气的沉重底色，与他突然倒下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她低头拨弄着饭盒里的米粒，没什么胃口。
　　就在这时，黎姝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迟发来的信息：黎小姐，裴总想了解样板间灯光调试的最新进展。方便的话，可否将现场实景照片和效果说明整理一份？
　　黎姝看着这条信息，又想起那日他递过来的、为她洗刷污名的文件夹。还有那个在办公室骤然显露痛苦、又强撑着挺直背脊离开的背影。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不仅仅是完成工作汇报的冲动。
　　她放下筷子，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
　　周助理，调试已进入尾声，正在做最后微调。照片和报告稍后整理好发您。另外……
　　她停顿了几秒，指尖悬在屏幕上，似乎在挣扎。最终，她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裴总胃病未愈，饮食务必清淡规律。我父亲是消化内科医生，如有需要，可以推荐一些温和的食疗方子和养护建议。请多保重。
　　信息发出去，黎姝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觉得自己似乎越界了。她和他，只是合作伙伴，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这样的关心，是否太过唐突？他那样的人，或许根本不需要，甚至会觉得被冒犯？
　　她有些懊恼地按灭了手机屏幕，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光影矩阵上。
　　顶层，裴氏大厦总裁办公室隔壁的专属套间内。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种病后的沉寂。裴商彦半靠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薄毯。连续几天的急性胃出血和后续治疗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刻显得异常苍白，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深重的疲惫里。他手里拿着平板，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报表，但眼神却有些空茫，似乎并未真正看进去。
　　周迟将黎姝的信息内容轻声读了出来，最后补充道：“黎小姐看起来……很关心您的身体。”
　　裴商彦的指尖在平板冰冷的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他略显压抑的、比平时慢一些的呼吸声。
　　关心？
　　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奢侈。从小到大，围绕着他的“关心”，大多带着明确的目的和算计。下属的关心是敬畏和责任，家族的关心背后是利益的考量。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关心？那几乎是存在于他认知之外的禁区。
　　黎姝……那个在会议室里据理力争、眼睛明亮得像盛着阳光的女孩。她递出那份带着善意和回护的文件夹，她发来的这条信息……“请多保重”。这几个字像带着温度，轻轻拂过他此刻冰冷滞重的感官。
　　这关心是真的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好？或者说，是她那种被保护得太好、对任何人都习惯性释放善意的本能？
　　他无法确定。这种无法掌控对方真实意图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本能的烦躁和……更深沉的疲惫。胃部的隐痛再次传来，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病后的虚弱，却依旧维持着惯有的简洁冷淡。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平板的屏幕上，仿佛要将那些跳动的数字刻入脑海，用以驱散脑海中那抹不合时宜的光影。“回复她，报告尽快。”
　　周迟应了一声“是”，悄然退到一旁，拿出手机准备回复。他注意到，裴总虽然目光重新回到了报表上，但握着平板边缘的手指，指节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些，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窗外，暮色四合，将巨大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沉郁的蓝灰色。套间里没有开主灯，光线昏暗。裴商彦独自坐在阴影里，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黎姝那条信息带来的微弱暖意，如同深海潜流，无声地冲刷着他冰封的壁垒。疼痛、疲惫、以及那一丝无法言喻的、因为陌生善意而滋生的烦扰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触动，交织在一起。
　　深渊依旧冰冷，但那缕来自“深渊之外”的微光，却固执地穿透了层层黑暗，在他坚固的壁垒上，留下了一道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带着温度的印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胃部，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光芒带来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灼热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