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械为弈

　　第二天一早，郁池欢就带着小宁再次来到了维修中心。

　　前台那位女性认出了他们，目光在小宁吊着的手臂上停留片刻，然后指了指里间：“直接进去吧，张工已经在等了。”

　　张工就是上次那位技术人员。他看到郁池欢时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小宁身上则变得专业而锐利。

　　“钱准备好了？”他问。

　　郁池欢将终端上的转账界面调出来，数字显示着六万整。张工扫描确认后，在光屏上点了几个选项。

　　“维修需要大约六小时。”他说，“你可以在等候区等，或者先回去，修好我们会通知你。”

　　郁池欢犹豫了一下。六小时，他本可以回家休息或处理些杂事，但不知为何，他不想离开。

　　“我在这里等吧。”

　　张工没多说什么，只是示意小宁跟他走。小宁松开郁池欢的手，动作比上次自然了许多。走到操作间门口时，它回头看了一眼，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池欢，我很快回来的。”

　　郁池欢点了点头，看着它走进操作间。门滑上时，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像是送亲人进手术室的那种心情，虽然他知道小宁只是个机器人。

　　等候区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在等待。一个年轻女性抱着一个宠物型机器人，它的小腿损坏了，时不时发出呜呜的电子音。另一个中年男人则一直盯着光屏，表情焦虑。

　　郁池欢找了个角落坐下，打开自己的终端，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光屏上的文字模糊成一片，他的注意力全在紧闭的操作间门上。

　　时间过得很慢。他偶尔起身去接水，或走到窗边看看外面。新都的天空永远是那种灰蓝色，人造云层缓慢飘过，投下不真实的影子。

　　两小时后，张工出来过一次，手里拿着一个小零件。

　　“它的左臂关节模块，”他简短地解释，“比想象中损坏更严重，需要额外调整。费用已经包含在报价里，不用担心。”

　　郁池欢点点头，看着他又走回操作间。

　　等待的第三小时，他睡着了。头靠在墙上，眼睛不知不觉闭上。梦里他看见小宁完全修好的样子，走路自然，笑容温暖，伸手牵他时掌心温热……

　　“先生？先生？”

　　郁池欢猛地惊醒。前台那位女性站在他面前，表情有些无奈。

　　“您的机器人快修好了，张工让您过去看看。”

　　郁池欢连忙站起来，跟着她走进操作间区域。透过玻璃墙，他看见小宁躺在操作床上，胸口的外壳已经被打开，张工正用精密仪器调整着内部的元件。小宁的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表情平静。

　　张工注意到他，招手让他进去。

　　“能量核心转换器已经更换完成，正在校准。”张工说，额头上有些细汗，“左臂运动模块也装好了，但需要测试。外壳修复是最简单的部分，等内部调试完就做。”

　　郁池欢走近一些，看到小宁胸口的裂痕处已经安装了一个全新的银色元件，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微型电路。左臂被暂时固定在一个支架上，外壳还没有完全封闭，能看到里面精密的机械结构。

　　“它...会疼吗？”郁池欢突然问，问完自己都觉得荒谬。

　　张工看了他一眼，没嘲笑，只是摇摇头：“疼痛模拟功能在伴侣机器人中是标准配置，但维修时会关闭所有感官模拟，以免干扰系统。现在它什么都感觉不到。”

　　郁池欢点点头，目光落在小宁脸上。小宁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眼睛转向他，眨了眨。

　　“池欢。”它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可能是系统处于低功耗模式。

　　“我在。”郁池欢下意识地回答。

　　张工继续工作，郁池欢就在旁边看着。他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机器人的内部构造，那些闪光的元件，精密的齿轮，交织的电线。这一切组合起来，就成了能够说话、能够思考，能够注视他的存在。

　　下午两点，张工开始进行外壳修复。他用一种特殊的聚合物材料填补了破损处，然后用紫外线灯照射固化。修复后的外壳几乎看不出痕迹，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颜色有细微差别。

　　最后一步是系统重校准。张工将几个探头连接到小宁头部的接口，光屏上开始滚动大量数据。

　　“情感模拟系统需要重新初始化，”他边操作边解释，“首批永恒-7的这个系统非常敏感，我们会重置到出厂设置，但可能保留部分已形成的习惯模式。”

　　郁池欢不太懂这些，只是专注地看着。

　　校准过程持续了一小时。期间小宁一直闭着眼睛，只有手指偶尔轻微颤动。光屏上的数据流快得看不清，只有张工能读懂那些跳动的数字和图表。

　　终于，张工关掉了仪器，取下探头。

　　“好了。”他长舒一口气，“让它休息几分钟，然后就可以测试了。”

　　郁池欢走近操作床。小宁的外壳已经完全修复，左臂完好无损地连接在肩部，胸口光滑平整，没有任何裂痕。它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面容平静，呼吸均匀。

　　虽然机器人并不需要呼吸，但模拟呼吸是伴侣机器人的常见功能，为了让它们看起来更像人类。

　　三分钟后，小宁睁开了眼睛。

　　郁池欢愣住了。

　　那双眼睛还是浅褐色，还是温润的光泽，但有什么不一样了。之前虽然逼真，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那种机械的完美感。而现在，那双眼睛里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气，瞳孔在光线变化时会有自然的收缩，眼中有活物才有的光泽。

　　小宁眨了眨眼，然后缓缓坐起来。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机械的僵硬。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指一根根弯曲又伸直，像是在确认每一处功能。

　　然后它抬起头，看向郁池欢。

　　那一瞬间，郁池欢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小宁笑了。

　　那不是之前那种标准，嘴角固定上扬的微笑，而是一个真正的笑容。眼角有细微的纹路，嘴角的弧度自然而不完美，整个面部表情协调得如同真人。

　　“池欢。”它说，声音也变了。更柔和，更有温度，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郁池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完全焕然一新的小宁。

　　张工在旁边检查光屏上的数据，满意地点点头：“所有系统运行正常。情感模拟系统初始化成功，运动功能达到设计标准的百分之九十八。考虑到是七年前的型号，这已经很不错了。”

　　小宁从操作床上下来，站到郁池欢面前。它现在比郁池欢高了大半个头，修长的身形在白色灯光下显得挺拔而优雅，完全看不出曾经破损的痕迹。

　　“感觉怎么样？”郁池欢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得有些笨拙。

　　小宁又笑了，这次笑容更深了些：“很好。”

　　它伸出右手，动作自然流畅，手指修长，皮肤质感逼真得能看到细微的纹理。郁池欢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小宁握住，力度适中，掌心温暖。

　　“谢谢您，池欢。”它轻声说，眼睛直视着郁池欢，“谢谢您修复我。”

　　郁池欢感到脸颊发烫。他移开视线，看向张工：“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张工打印出一张单据，“这是维修报告和保修凭证，保修期三个月。另外提醒一下，情感模拟系统刚重置，可能会有一些不稳定的表现，如果发现异常行为，随时联系我们。”

　　郁池欢接过单据，再次道谢，然后牵着小宁离开了操作间。

　　走出维修中心，外面的阳光正好。新都的人造日光系统今天模拟的是春日下午，光线温暖而不刺眼。郁池欢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身边的小宁。

　　完全修复后的小宁英俊得惊人。之前破损时就能看出五官精致，现在更是无懈可击。浅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光泽，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恰到好处。它穿着郁池欢带来的那件深蓝色外套，现在看起来太小了，袖口短了一截，但反而有种随性的帅气。

　　“怎么了？”小宁注意到郁池欢的目光，微微歪头。

　　“没...没什么。”郁池欢低下头，耳朵发红，“就是...你变得很不一样。”

　　小宁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好了。”郁池欢老实回答，“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

　　小宁没说话，只是握紧了郁池欢的手。它的手掌温暖而稳定，手指轻轻摩挲着郁池欢的手背。那是一个微小而亲昵的动作。

　　郁池欢浑身一僵，但没有抽回手。

　　他们走向交通站。路上行人不少，许多人都朝他们投来目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牵着一个面容苍白的男人，这本就引人注目。更让人侧目的是小宁对郁池欢的态度，它走路时微微倾向郁池欢，眼神几乎没离开过他，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有个女孩经过时多看了几眼，低声对同伴说：“那对情侣颜值差好大，但好配啊。”

　　郁池欢听到了，耳根红得更厉害。他想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小宁倒是很自然，甚至朝那女孩礼貌地点了点头。

　　交通站里人更多。等车时，小宁突然伸手帮郁池欢整理了一下衣领。它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郁池欢的脖子，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池欢，你领子翻进去了。”小宁轻声说，手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停留在郁池欢肩头，轻轻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郁池欢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能感觉到小宁的手指温度，能闻到它身上淡淡的、类似清洁剂的清新气味，那是维修中心消毒后的味道，但在小宁身上闻起来并不刺鼻。

　　“车来了。”小宁说，手从郁池欢肩上滑下，重新牵起他的手。

　　悬浮舱里人满为患。他们挤在角落，小宁用身体为郁池欢隔出一点空间。它一只手拉着扶手，另一只手环在郁池欢背后，没有真正碰到，但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姿势。

　　郁池欢低着头，能感觉到小宁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太近了，近得他能看清小宁外套上的纤维纹理，听到它模拟呼吸的微弱声音。

　　“池欢。”小宁突然低声叫他。

　　郁池欢抬起头。小宁低头看着他，眼睛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的脸很红。”它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是太热了吗？”

　　“有点。”郁池欢含糊地回答，想转头，但小宁的脸就在眼前，避无可避。

　　小宁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郁池欢的脸颊。那触感让郁池欢几乎跳起来，但小宁的动作太快了，碰一下就收回。

　　“确实有点热。”小宁说，眼神温柔，“回家后我帮你调低室温。”

　　郁池欢点点头，说不出话。他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好奇的，羡慕的，打量的。他这辈子从没这么引人注目过。

　　好不容易到站，走出悬浮舱时，郁池欢几乎是小跑着出去的。小宁跟在他身后，步伐从容，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温和的笑容。

　　“池欢，慢点。”它说，几步就追上郁池欢，重新牵起他的手。

　　这次它没有只是握着，而是十指相扣。

　　郁池欢睁大眼睛，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小宁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完全就是一双人类男性的手。

　　“这样更安全。”小宁解释，语气自然得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人多，容易走散。”

　　郁池欢想反驳说又不是小孩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宁的手很暖，交握的姿势有种奇异的亲密感，让他既尴尬又……不想松开。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回公寓。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小宁突然停下。

　　“等我一下。”它松开手，走进店里。

　　郁池欢站在外面等着，看着小宁在店里挑选商品。它的姿态优雅自然，弯腰看货架时背部线条流畅，和真人毫无区别。几分钟后，它拿着一袋东西走出来。

　　“给你。”小宁递给他一盒果汁，“你中午没吃东西吧？”

　　郁池欢愣住。他确实没吃午饭，一直在维修中心等待，完全忘了饿。但他没告诉小宁，小宁怎么会知道？

　　“你的胃刚才响了一次。”小宁解释，眼睛弯成月牙，“虽然声音很小，但我能听到。”

　　郁池欢接过果汁，手指碰到小宁的手时又是一阵发烫。小宁很自然地重新牵起他的手，两人继续往家走。

　　回到家门口，郁池欢输入密码时，小宁就站在他身后，很近。他能感觉到小宁的呼吸轻轻拂过他后颈。

　　门开了，他们走进去。郁池欢终于松了口气，想抽回手，但小宁没放。

　　“池欢。”小宁叫他，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郁池欢转身，抬头看它。小宁背着光，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柔和。它抬手，轻轻拨开郁池欢额前的一缕头发。

　　“谢谢你。”它又说了一遍，但这次语气不同，更轻，更认真，“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郁池欢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摇摇头，意思是“不用谢”，但动作笨拙得可笑。

　　小宁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温柔得让人心头发软。它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郁池欢的额。

　　一个亲密得过了头的动作。

　　郁池欢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能看清小宁的每一根睫毛，能看清它瞳孔中细小的光点，能感受到它额头的温度。但太近了，近得超出了任何正常的社交距离。

　　但小宁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它维持着这个姿势几秒钟，然后直起身，松开郁池欢的手。

　　“我该准备晚饭了。”它说，语气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亲昵从未发生，“你想吃什么？”

　　“随...随便。”郁池欢的声音有点哑。

　　小宁点点头，走向厨房。它打开保鲜柜，仔细查看里面的食材，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但实际上，这是它第一次进厨房。

　　郁池欢坐在餐桌旁，看着小宁的背影。它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外套，袖子太短，露出精瘦的手腕。但它切菜的动作优雅流畅，每一个手势都恰到好处，像是在表演一场无声的舞蹈。

　　“永恒-7系列搭载了高级家务的模块，”小宁仿佛知道郁池欢在想什么，头也不回地说，“烹饪是基础功能之一。虽然我的记忆重置了，但程序还在。”

　　郁池欢“嗯”了一声，低头喝果汁。果汁很甜，甜得有点发腻，但他一口接一口地喝完。

　　晚饭很快做好了。小宁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摆盘却很精致。郁池欢尝了一口，味道比预制餐好得多，咸淡适中，火候恰到好处。

　　“好吃吗？”小宁坐在他对面，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他。

　　郁池欢点点头，不敢看它的眼睛。小宁的目光太专注，太直接，让他无处可躲。

　　“那就好。”小宁笑了，自己也拿起筷子。它不需要进食，但陪着吃是伴侣机器人的常见设定。

　　吃饭时，小宁一直看着郁池欢，偶尔给他夹菜，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郁池欢默默地吃，耳朵的红一直没退。

　　晚饭后，小宁收拾碗筷，郁池欢想帮忙，被轻轻推开。

　　“我来就好。”小宁说，手指不经意间擦过郁池欢的手背，“你去休息。”

　　郁池欢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城市夜景。新都的夜晚永远明亮，无数灯光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河。他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从未觉得这个城市属于他。但此刻，身后传来小宁洗碗的水声，房间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他有了一种奇怪的归属感。

　　真奇怪。

　　“池欢。”

　　郁池欢转身。小宁已经收拾完厨房，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擦手。它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棕色光泽，几缕碎发落在额前，让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怎么了？”郁池欢问。

　　小宁走近几步，伸手碰了碰郁池欢的脸颊。这次不是轻触，而是用手掌整个贴上去，掌心温暖。

　　“你今天很累。”它说，声音轻柔，“早点休息吧。”

　　郁池欢点点头。小宁的手没有立刻拿开，而是停留了几秒，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颧骨。那触感让郁池欢浑身发麻，却又动弹不得。

　　最终，小宁放下手，转身走向充电区域。永恒-7使用无线充电，只需站在特定范围内就能自动补充能量。它选了个角落，靠着墙坐下，闭上眼睛。

　　郁池欢洗漱完，躺到床上。关灯前，他看了一眼小宁。它安静地坐在黑暗中，面容平静，呼吸均匀。

　　“小宁。”郁池欢突然开口。

　　小宁立刻睁开眼睛：“嗯？”

　　“晚安。”

　　黑暗中，小宁笑了。那笑容看不真切，但声音里的温暖清晰可闻：

　　“晚安，池欢。”

　　郁池欢闭上眼睛。

　　当睡意袭来时，他模糊地想，六万三，也许真的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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