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欺负老实人了

　　年节刚过不久，春寒料峭，祝平毫无防备地被冷水浇醒，还没反应过来，便又被揪着耳朵从湿透的被子下扯出来。

　　“睡睡睡！上辈子死猪投胎来的啊？”王喜庆嗓子尖利，语速极快，对着祝平劈头盖脸一顿骂。

　　王喜庆是蘅芜院小厨房的管事，手底下管着祝平等一众小厮。他名叫喜庆，可天生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加上常年皱眉，额间皱纹能夹死蚊子。此刻气势汹汹，更是骇人。

　　在王喜庆脏话量极高的骂声里，祝平艰难地听出来，是世子晨起要用热水，小厨房院里却冷锅冷灶，值守的人也不见踪影。王喜庆作为管事被责问了，此刻便带了双倍怒气来找祝平算账。

　　王喜庆本就生气，看着祝平也不向他磕头认错，一副呆愣的样子，更是发飙：“主子都醒了你还睡着，是不是还要我来伺候你啊？你仔细着一身懒骨头，我定要禀告世子将你发卖了出去！”

　　他骂人好似不用喘气，祝平几次想张嘴，都没能找着气口插进去。

　　反倒是阿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抱着王喜庆的腿道：“喜庆爷爷，都是小的们的错，您罚我们就可以了，可千万别气着自己。此事我也有问题，我日日与祝平搭班，该提醒他的。我已加急烧好了水，遣人送去了，世子心善，只说下次注意便是。”

　　阿申三言两语便把自己摘了个干净，王喜庆听他说世子不怪罪，也稍微放下心来。

　　只是有阿申做对比，便更显得祝平可恶。王喜庆一腔怒火待发泄，也不等祝平说话，指明了阿申监管，看着祝平跪着值守三个时辰，再罚今天整天不许吃饭。

　　阿申恭恭敬敬说了“是”，转头便对祝平恶声道：“没听到吗？还不快去院里跪着赔罪。”

　　自这日起，阿申也清楚和祝平交恶是必定的了，再不装作以前那番亲热模样。

　　他人精得很，向上逢迎的本事不小，在王喜庆面前很是得脸。于是本来是他们二人的活计，阿申每日只来象征性露个脸便离开，而祝平却整日整夜地守在院里。

　　又过了些时日，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称“祝平得罪了世子的贴身侍从墨痕”，这下蘅芜院所有小厮仆役都对祝平避而远之，唯恐靠近他惹了世子心腹不快，只要见祝平走近便赶紧散开，好似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王喜庆更是有意磋磨祝平，除了原本的职责，祝平现在还需负责挑水、劈柴等众多别人不愿意干的累活。

　　八卦总是传得最快的，现在哪怕是蘅芜院里最边缘的奴婢，和同伴唠嗑时也能或同情或鄙夷地议论祝平两句：他现在一定后悔死了吧……

　　被议论的祝平倒是不后悔——主要是他也没做错什么，哪有可后悔的地方。

　　祝平每天恨不能把时间掰成三份用，也算是勉强将手上的活都做完，以往几个人的工作竟然也让他一个人井井有条办好了。忙到极点，连句抱怨的时间也没，哪还有心力去想东想西。因此，他并不像别人猜测的那样心绪激荡复杂。

　　只是祝平之前的伤本就没养好，在这番高强度的连轴转下，某夜突然高烧了起来。

　　祝平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有火在烧，他迷迷糊糊想：好在劈好的柴估计还能用两天，挑的水也剩余不少，用一天不成问题，院里的花草刚刚浇过。只是像烧水、洒扫这类每日重复的工作，说不定得耽搁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祝平做了好几个不记得的怪梦，最后梦见王府被仇家烧了，他拼命想救火，手里却只有一滴水。

　　猛地睁开眼，早已大亮的天光刺得祝平眼睛生疼，他感到手被拉了一下：“祝平，你终于醒了。”

　　是萧大虎。

　　这些日子里只有萧大虎会偷偷过来找他，此时萧大虎一副红着眼眶着急的样子，直到他醒来才镇定些许。

　　“大虎……”祝平开口，想告诉他别担心，自己没事。却没成想嗓子嘶哑一片，短短两个字都哑出了电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萧大虎握住祝平的手又紧了紧，他急忙道：“你别说话了，今日且好好休息吧，外面的活我让王管事另找人去做了。王管事知道我娘在账房当差，为了自己行事方便也还不敢与我交恶，这些小事他还是得给我娘几分面子的。”

　　祝平看他一个小豆丁，却做出一副超级英雄的保护姿态，不免有些感动。

　　他正想道谢，外面突然一阵喧闹声响起。

　　萧大虎耳朵好使，他侧耳听了半晌，用气声对祝平说：“好像是墨痕大哥来这里取东西。”

　　下一秒，王喜庆尖利的声音也传来，他嗓门颇大，不需要萧大虎转述祝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墨痕兄弟，您看这哪里还劳烦您亲自来取呢……厨房后院的柴，呵呵，是挺齐整的，您真是心细如发……对，是我教导阿申做的……”

　　萧大虎也听得真切，一下急了：“祝平，这明明都是你干的，他怎么能……”

　　祝平怕他控制不住音量，赶紧“嘘”了一声。

　　萧大虎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道：“你白长这么大个头，怎的如此软弱。他们欺压你，还抢你的功劳，你就不生气吗？”

　　祝平当然也会生气。他活了两世，才知道原来心机的同事躁狂的领导是不分古今的。

　　上辈子的同事好歹还接受过义务教育，留存了一些人性，这种事情做得隐秘些。这一下穿越到封建社会，捧高踩低、谄上欺下都不需要遮掩的。

　　萧大虎见他不说话，自己越说越气：“王喜庆也不过是个小厨房的管事，在正经主子眼里他又算得什么东西。道理在咱们这边，你可以去申冤啊，我当你的证人！”

　　祝平心想，是啊，王喜庆算不得什么东西，我更算不得什么东西。在这里人天然就分三六九等、上下尊卑，这就是他不想直面的。

　　祝平拍了拍萧大虎脑袋安抚他：“好了好了，谢谢你小英雄。我也没有那么委屈，说到底，只是多干了些活，难道还要去找世子告状不成？”

　　说完，萧大虎也沉默了。

　　外面的嘈杂声音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连祝平都发觉此时此刻是不是有些太安静了。

　　忽而，一道清朗的声音划破寂静，从门口传来：

　　“有何不可？”

　　－

　　祝平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他是在很多次王喜庆骂他“在世子面前你也这样偷懒耍滑吗”的时候，偷偷腹诽：天天扯世子的大旗作威作福，小心哪天世子先来收拾了你。

　　可萧兰蘅真莫名其妙来了他们这仆役住的地方，上演一番英雄救美……呃，好吧他也不美……英雄救雄的戏码，还是有点奇怪了吧。

　　当时萧兰蘅一支折扇推开门，面上明明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黑沉一片，祝平与他视线相接不过半秒，就忍不住先移开了眼。

　　他身后跟着墨痕，王管事更是早已瘫软在地。

　　萧大虎第一回离世子这么近，立马激动地下跪行礼。

　　祝平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学着萧大虎的样子一起行礼：“世子殿下。”

　　萧兰蘅没理他。

　　萧兰蘅只是给了墨痕一个眼神，墨痕便火速打包了祝平，把他扛去了萧兰蘅的院落。

　　蘅芜院虽然名字叫院，但实际就仿佛一个缩小版王府，里边寝室、厢房、厨房、花园，甚至戏台都有，其中萧兰蘅的寝院自然是最为华美清幽之处。

　　祝平被丢进了寝院的西耳房，而东耳房正是墨痕的住所。

　　墨痕一定没扛过人——起码没扛过活人。祝平被一路颠得胃酸反流，想吐，又因为没吃饭而没什么可吐的，直至被丢在榻上还半天缓不过来，想道。

　　但他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小心翼翼瞥着萧兰蘅的脸色，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祝平眼里，萧兰蘅是很神秘的。正如初见时他孤身一人出现在荒无人迹的野林里，今日又突然造访小厨房后院。他的表情也很神秘，通常没有开心就笑、难过就哭这种直接的表情，总是似笑非笑，或者不辨喜怒。

　　所以祝平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终于在一片奇异的寂静之后祝平想，还是直接问吧。

　　“世子，您今天来小厨房下人房是为了……？”祝平问。

　　萧兰蘅终于理他了：

　　“你管我？”

　　……
　　聊不下去了啊！

　　祝平：“呵呵呵呵，不敢，不敢。”

　　祝平本就发着烧，这一番折腾下来，大脑更是烧得如梦似幻，竟然也真听了萧兰蘅“不管他”的话，旁若无人地打起瞌睡来。

　　只是眼睛才闭上，一只手突然出现，一把扯开了祝平的领口。

　　这里怎会有流氓！

　　祝平想喊，但一道冰冷的责骂先传来：“敞开，躲什么躲。”

　　祝平下意识地先听从了，才定睛瞧见萧兰蘅刚收回的手，以及提着一个大箱子匆匆赶来的府医。

　　府医半天才从他的箱子里掏出个瓷瓶，凑过来细细瞧了祝平胸口的伤。

　　伤口本就未愈，加上如今感染，看起来尤为可怖。府医从瓷瓶里倒出两滴无色但气味刺鼻的药水，小心翼翼在伤口处涂开，满眼心疼：

　　祝平瞧着他的神色，刚想开口劝慰，却听他道：“这一滴可值十两银子啊。”

　　祝平听完，也立马心疼得不行。一滴十两，两滴就是二十两。他现在一个月才能挣五钱银子，哪怕每个月全部省下来，也得多久才能攒到他的医药费啊——还好王府包吃包住，他也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唉，府医手太快了，早知道其实不用这么贵的药也是可以好起来的吧。

　　旁边萧兰蘅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看着府医检查完祝平的身体，吩咐府医以后每日过来替祝平上药，顺带以其冰冷的眼神镇压了祝平想说“不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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