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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乌篷船在河心打了个急旋,水花溅起三尺高,扑湿了颜湛的衣摆。
哑巴老汉紧紧攥着长篙,手臂青筋暴起才稳住船身。他扭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夜色里瞪得老大:“姑娘,你疯了吗?!秦姑娘费尽心思送你们出来,你现在要回去送死?”
“不是送死。”颜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是回去接他。”
“接他?”老汉急得跺脚,船身又是一晃,“赵衡的人还在城里搜捕!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秦姑娘好不容易才——”
“所以我要回去。”颜湛打断他,目光越过老汉的肩头,看向远处金陵城那片沉沉的暗影,“他为我挡了三年风雨,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座笼子里。”
老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颜湛那双眼睛时,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死士的眼睛。
冰冷,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这样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
老汉长叹一声,认命般将长篙插入水中,用力一撑。乌篷船再次调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逆流而上。
夜风更急了。
吹得两岸芦苇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无数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河面上雾气渐浓,远处的灯火模糊成晕开的光团,晃晃悠悠,像鬼火。
颜湛盘腿坐在船头,将剑横在膝上,闭目调息。
三个时辰。
贺晚江给的期限是三日,但她等不了那么久。每多一刻,他在醉春楼就多一分危险。赵衡不是傻子,今夜无功而返,必定会起疑心。九王爷能挡一时,挡不了一世。
更何况……
她睁开眼,看向船舱里昏迷的宋时月。
更何况师哥身上还背着太子的追杀令。醉春楼已经暴露,不能再待了。她必须赶在天亮前,将师哥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然后——
去接贺晚江。
“姑娘,”老汉忽然压低声音,“前面快到水闸了。咱们刚出去又回来,守闸的兵卒怕是要起疑。”
颜湛抬眼望去。
雾气中,水闸的轮廓渐渐清晰。两个兵卒提着灯笼在闸口徘徊,火光在雾里晕开两团昏黄。
“靠边停。”她低声说,“我潜过去。”
老汉依言将船撑到芦苇丛边。颜湛起身,将剑背在身后,又看了一眼宋时月,对老汉道:“劳烦照看他。若我天亮未回,你就带他顺流南下,去姑苏找‘漱玉斋’的掌柜,报我的名字。”
老汉点点头:“姑娘小心。”
颜湛没再多言,纵身跃入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瞬间浸透衣衫。她屏住呼吸,像一尾鱼般悄无声息地滑向水闸。水面只漾开几圈极细微的涟漪,很快就被夜色和雾气吞没。
两个兵卒正在闸口闲聊。
“你说赵将军今晚发什么疯?大半夜带人闯醉春楼,闹得鸡飞狗跳。”
“还能为什么?抓逃犯呗。听说是个谋逆太子的幕僚,叫宋什么月的……”
“可人没抓着啊。九王爷一来,赵将军灰溜溜就撤了。我看啊,醉春楼那位秦姑娘,八成是九王爷的人。”
“嘘!这话能乱说吗?不要命了!”
颜湛潜到闸下,伸手摸了摸闸门的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从闸底钻了过去。
出水时已在城内河道。
这里离醉春楼还有一段距离,但已是灯火通明。河两岸画舫林立,丝竹声、调笑声、划拳声混在一起,喧嚣得让人头晕。
颜湛游到一处偏僻的岸边,湿淋淋地爬上岸。夜风吹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拧了拧衣摆的水,闪身钻进一条暗巷。
巷子又窄又深,地面湿滑,长满青苔。两旁的院墙高耸,遮住了月光,只有尽头一点灯笼光漏进来。
颜湛贴着墙根疾行,脚步轻得像猫。
她必须先去一个地方——
贺府后院的槐树下。
当年埋银票的地方。
---
三更天,贺府后院。
颜湛翻过围墙时,看门的老狗只抬了抬眼皮,又耷拉下去继续睡——它认得她。
三年前,她在这座府邸住了一年。每天夜里翻墙出去给贺晚江买夜宵,回来时总会捎带一根肉骨头给这老狗。时日久了,狗便记住了她的气味。
庭院还是老样子。
假山、池塘、凉亭,甚至那棵老槐树的位置都没变。只是池塘里的荷花败了,枯叶耷拉在水面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萧索。
颜湛走到槐树下。
树很老了,树干要两人合抱,树冠撑开像一把巨伞。她蹲下身,在树根处摸索——第三块砖,往左半尺。
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石板。
她用力撬开,石板下是个油布包裹的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摞银票,最上面还有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晕开。是贺晚江的字迹,龙飞凤舞,只有一行:
“颜湛,若你回来,这些钱还你。若你不回,我便当你嫁人了,这些是嫁妆。”
日期是三年前,她离开后的第七天。
颜湛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抖。
她以为他恨她。
以为他收了那三千两,便是恩断义绝。
可他却把所有的钱都埋在这里,还写了这样一封信——像个赌气的孩子,把最珍贵的玩具藏起来,等着那个离开的人回来找。
“傻子。”她低声骂了一句,眼眶却红了。
将银票和信贴身收好,颜湛起身准备离开。转身时,却看见凉亭里坐着一个人。
月光斜斜照进亭子,勾勒出那人清瘦的侧影。他穿着素白的中衣,外头松松垮垮披了件墨蓝长衫,手里拎着个酒壶,正仰头灌酒。
是贺老爷。
颜湛脚步一顿。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记忆中那个威严刻板的贺家家主,此刻像个失魂落魄的老人,独自在深夜的后院喝酒。
贺老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良久,贺老爷放下酒壶,哑着嗓子开口:“颜姑娘?”
颜湛沉默片刻,走上前,在亭外三步处停下:“贺老爷。”
“真是你。”贺老爷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三年了,晚江那小子总说你还会回来,我当他是痴人说梦……没想到,真让他等到了。”
颜湛垂下眼:“我……只是来取些东西。”
“东西?”贺老爷看向槐树,“是那些银票吧?晚江埋的,我知道。他每个月都会来树下坐一会儿,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夜。”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颜姑娘,当年的事……是我和他娘对不住你。”
颜湛猛地抬头。
“三千两银票,逼你离开,还让晚江误会你贪财。”贺老爷又灌了一口酒,烈酒呛得他咳嗽起来,眼角渗出泪,“我们以为是为他好……可这三年来,他一天都没笑过。不去考功名,不娶妻,甚至……甚至跑去青楼扮女人。”
他放下酒壶,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我贺家三代清流,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夜风穿过凉亭,吹得他披散的长发凌乱飞舞。
颜湛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贺晚江曾对她说过:
“我爹其实没那么坏。他就是太要面子,总觉得儿子该走仕途,该光宗耀祖。可我不想要那些……颜湛,我只想跳舞,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时她只当是少年痴语。
如今才明白,那是他抗争了十几年,却从未说出口的真心。
“贺老爷,”颜湛轻声开口,“晚江他……很快就能做回自己了。”
贺老爷抬起头,眼中带着希冀:“真的?”
“真的。”颜湛点头,“等我接他离开金陵,他就不用再扮花魁,不用再困在那座笼子里。”
“你要带他走?”贺老爷怔了怔,随即苦笑,“也好……也好。这金陵城,这贺府,于他而言都是牢笼。走了,或许还能快活些。”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颜湛面前,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塞进她手里:“这个,你拿着。”
玉佩温润,雕着祥云纹,正中刻着一个“贺”字。
“这是贺家祖传的玉佩,本该传给嫡长孙。”贺老爷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我如今……便把它交给你。颜姑娘,晚江那孩子,看着顽劣,实则最重情义。你既回来了,就别再丢下他了。”
颜湛握紧玉佩,冰凉的玉石硌着掌心。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三个字:
“我会的。”
贺老爷点点头,转身拎起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回内院。背影佝偻,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个真正的老人。
颜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才收起玉佩,纵身翻过围墙。
夜还深。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她必须赶去醉春楼。
---
四更天,醉春楼后巷。
颜湛赶到时,楼里已恢复了平静。
丝竹声依旧,调笑声依旧,仿佛今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搜捕从未发生。只有后门台阶上几处新鲜的泥脚印,证明赵衡的人确实来过。
她闪身钻进暗巷,正要翻墙,却听见墙内传来对话声——
是两个女子,声音压得很低。
“……秦姑娘今晚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房里能砸的都砸了。”
“可不是吗?赵将军带兵闯进来时,我吓得腿都软了,秦姑娘却敢当面顶撞……真是不要命了。”
“唉,也是可怜。听说秦姑娘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才沦落风尘……”
“嘘!这话可别乱说!秦姑娘最忌讳别人提她的过去。”
声音渐远。
颜湛等脚步声消失,才翻身跃上墙头,落在后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角几丛秋菊在夜风里瑟瑟发抖。三楼那扇窗还亮着灯,暖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一方模糊的光影。
颜湛顺着廊柱攀上三楼,轻手轻脚落在窗台上。
窗没关严,留着一道缝。
她透过缝隙往里看——
房间一片狼藉。
妆奁翻倒,胭脂水粉撒了一地。铜镜碎了,裂痕像蛛网般蔓延。软榻上的锦被被撕开,棉絮飞得到处都是。墙上那幅《春江花月夜》的挂画被扯了下来,踩满了脚印。
贺晚江坐在一片狼藉中央。
他仍穿着那身石榴红舞裙,裙摆散开,像一滩凝固的血。面具扔在脚边,鎏金表面磕出了裂痕。长发披散,几缕黏在汗湿的颊边,衬得那张脸苍白得吓人。
他手里握着一把剪子,正一下一下地剪着什么东西。
剪的是那件素白长衫——他换下来的,本该属于“贺晚江”的衣服。
布料在剪刀下碎裂,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颜湛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她推窗跳了进去。
贺晚江动作一顿,抬起眼。
四目相对。
他眼中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化作一片翻涌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不像话,“你怎么回来了?”
颜湛一步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握住他握着剪刀的手。
那只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来接你。”她说。
贺晚江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碎裂的布料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颜湛,”他哽咽着说,“我差点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不会了。”颜湛夺过他手里的剪刀,扔到一边,然后伸手,将他紧紧拥进怀里,“这次不会了。”
贺晚江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软下来,整个人埋进她肩窝,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了三年的委屈、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他们……他们差点就发现暗道……”他哭得语无伦次,“赵衡要摘我面具……九王爷要是晚来一步……我就……”
“我知道。”颜湛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我都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三年,他一个人在这虎狼环伺的地方,周旋在太子和九王爷之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她,却以为他收了钱,过上了安稳日子。
“对不起。”她低声说,“贺晚江,对不起。”
贺晚江哭得更凶了。
哭了不知多久,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从她怀里抬起头,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宋时月呢?”他哑着嗓子问。
“安置好了。”颜湛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我让船夫送他去姑苏,那里有我的朋友,能护他周全。”
贺晚江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那些银票……”
“我取回来了。”颜湛从怀中掏出木匣,放在他手里,“还有你的信。”
贺晚江看着木匣,指尖抚过上面粗糙的纹路,良久,才轻声说:“颜湛,我娘给的那三千两……我一分都没动。都埋在槐树下,和这些在一起。”
“我知道。”颜湛握住他的手,“贺老爷都告诉我了。”
贺晚江一怔:“你见过我爹?”
“嗯。”颜湛点头,“他还给了我这个。”
她掏出那块祖传玉佩。
贺晚江看着玉佩,眼圈又红了:“他……他竟然……”
“他很想你。”颜湛将玉佩系在他腰间,“也很后悔。”
贺晚江垂下眼,手指摩挲着玉佩,许久,才低声说:“颜湛,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颜湛起身,将他拉起来,“天快亮了,赵衡的人可能还会回来。我们必须趁夜出城。”
贺晚江看着满室狼藉,犹豫了一下:“这些东西……”
“都不要了。”颜湛斩钉截铁,“从今天起,你不是秦晚江,也不是贺晚江。你就是你。”
贺晚江怔了怔,随即笑了。
这次是真心的笑,眼角弯起,像月牙。
“好。”他说,“我们走。”
他脱下那身石榴红舞裙,换上颜湛带来的干净男装——粗布短打,是最普通的江湖人打扮。又将长发束成高马尾,用一根木簪固定。
最后,他捡起地上那半张鎏金面具,看了片刻,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再见了,秦晚江。”他低声说。
转身时,已是翩翩少年郎。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鱼肚白。
颜湛推开窗,夜风灌进来,吹散了一室脂粉香。
“准备好了吗?”她问。
贺晚江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准备好了。”
两人纵身跃出窗外,落在后院墙头,又几个起落,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身后,醉春楼的灯火渐次熄灭。
那座困了贺晚江三年的华丽牢笼,终于被永远抛在身后。
而前方——
是江南的桃花,是自由的风,是他们迟到了三年的,崭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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