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白描

　　警车驶出市区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

　　贺酌把车窗降了大半，城郊的风裹着稻田的清冽气涌进来，吹散了车厢里残留的烟味。苏清晏坐在副驾，正低头翻着张卫国的退休档案，指尖划过纸上“无重大违纪记录”的字样时，眉峰轻轻蹙了一下。

　　“别琢磨了。”贺酌瞥了他一眼，右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敲出轻响，“老张那人，一辈子犟得像头驴，就算真藏了什么事，也不会写在纸上。”

　　苏清晏没抬头，只是把档案页折了个角，声音淡得像风：“贺队跟张警官的交情，应该不止师徒吧？”

　　贺酌的手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转开视线，盯着前方蜿蜒的乡村公路，半晌才扯着嘴角哼了一声：“少套话。省厅的专家都这么八卦？”

　　苏清晏终于抬眼，镜片反光，看不清情绪。他忽然倾身靠近，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瞬间漫了过来。贺酌的呼吸下意识地沉了半拍，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我只是发现，”苏清晏的指尖点在档案里张卫国的证件照上，照片里的老人眉眼锐利，和贺酌有几分神似，“张警官的审讯录像结尾敲桌子时，和你刚才敲方向盘的节奏，一模一样。”

　　贺酌的脸瞬间黑了。

　　他猛地踩了下油门，警车轰的一声窜出去，惊飞了路边的一群麻雀。“苏清晏！”他咬着牙，语气里的火气几乎要溢出来，“查案就查案，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苏清晏慢悠悠地坐回去，嘴角噙着一点极淡的笑意。他把档案放回膝头，又从工具箱里拿出那个装着胶带碎片的证物袋，对着阳光仔细看。

　　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风穿过车窗的呼呼声。贺酌的脸还绷着，耳尖却悄悄泛起一点红。他偷偷瞥了一眼副驾的人，苏清晏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竟比卷宗里的旧照片还要耐看。

　　贺酌猛地转开视线，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

　　两个小时后，警车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村子不大，青砖灰瓦的房子错落分布，一条小河绕着村子蜿蜒而过，河边有几个老人坐在石墩上晒太阳。贺酌带着苏清晏往村里走，刚到巷口，就被一个挎着菜篮的老太太认了出来。

　　“这不是小酌吗？”老太太放下菜篮，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好些年没见你了，回来瞧你师父？”

　　贺酌的脸色缓和了些，点了点头：“张婶，我师父在家吗？”

　　“在呢在呢，”张婶指了指巷子深处的一栋白墙黑瓦的房子，“天天蹲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花草草，闷得很。你们快去吧，他见了你肯定高兴。”

　　贺酌应了声谢，带着苏清晏往里走。苏清晏落后半步，目光扫过巷子两旁的墙壁，墙上用红漆写着的“拆”字已经褪色，墙角的青苔长得正盛。

　　“这村子，要拆迁了？”苏清晏忽然开口。

　　“嗯。”贺酌的脚步顿了顿，“说是要建水库，半年前就量过房子了。老张不肯搬，说这房子是他老伴留下来的，死也要死在这里。”

　　苏清晏没再说话。

　　走到院子门口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贺酌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的景象撞进眼底——

　　张卫国正蹲在花坛边，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给一盆月季松土。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驼了些，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看起来和普通的乡下老人没什么两样。

　　听见动静，张卫国回过头。

　　他的目光落在贺酌身上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小酌？你怎么回来了？”

　　贺酌的喉咙动了动，喊了一声：“师父。”

　　张卫国放下铲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的目光落在苏清晏身上时，多了几分审视。苏清晏主动上前，伸出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张警官，您好，我是省厅的痕检专家，苏清晏。”

　　张卫国没握他的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屋里坐。”

　　院子里种满了月季，开得热热闹闹的，红的粉的白的，把老旧的院子衬得有了几分生气。苏清晏路过花坛时，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一盆长势不好的月季上。那盆月季的叶子有些发黄，花盆边缘，沾着一点极淡的、类似消毒水的痕迹。

　　贺酌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声问：“又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苏清晏摇了摇头，跟上了张卫国的脚步。

　　屋里很简陋，一张八仙桌，几把木椅子，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合影，是贺酌刚入警队时和张卫国的合照。张卫国给两人倒了杯热茶，坐在椅子上，看着贺酌，半晌才开口：“你突然回来，不是为了看我吧？”

　　贺酌没绕弯子，直接拿出那份缺页的笔录，放在桌上：“师父，我想知道，这份笔录的最后一页，到底写了什么？”

　　张卫国的目光落在笔录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指尖微微发颤：“都过去十年了，还提它干什么？”

　　“三个孩子的骸骨被找到了。”贺酌的声音沉得像铁，“就在福利院的枯井里。师父，当年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卫国的手猛地一抖，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烫到了手，他却像没知觉一样。他低着头，看着桌上的笔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

　　苏清晏忽然开口，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张警官，”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十年前的水溶性胶带，现在已经停产了。您的院子里，那盆发黄的月季花盆上，沾着同样的胶带痕迹。”

　　张卫国猛地抬头，看向苏清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贺酌也愣住了，他转头看向苏清晏，眼底满是疑惑。苏清晏却没看他，只是盯着张卫国，继续说道：“那盆月季，应该是三个月前移栽的吧？移栽用的土，和福利院枯井里的泥土成分，是一样的。”

　　张卫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屋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贺酌终于反应过来，他看着张卫国，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师父……是你？是你三个月前，把骸骨埋进了枯井？”

　　张卫国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贺酌以为他不会开口了，才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响起。

　　“是我。”

　　“当年的案子，是我办砸了……”

　　贺酌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苏清晏站在一旁，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合影上，照片里的贺酌，还是个青涩的少年，笑得一脸灿烂。而张卫国，站在他身边，眼神锐利，意气风发。

　　风吹过院子里的月季，发出沙沙的声响。屋里的三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在空气里蔓延，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十年前的秘密，层层笼罩。

　　苏清晏忽然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小铲子。铲子的边缘，沾着一点泥土，和枯井里的一模一样。他把铲子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张卫国。

　　“张警官，我们不是来追究您的责任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张卫国睁开眼，看着苏清晏，又看向贺酌。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缓缓地，说出了那句埋藏了十年的话。

　　“当年的凶手，不是王大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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