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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密语
长安的雪下得很大。
建元三年冬,未央宫的屋檐压着厚厚的积雪,宫道两旁的松柏被雪压弯了枝桠。陈默裹着件半旧的羊皮袄,蜷在少府属下一个不起眼的书吏值房里,借着铜灯昏暗的光,修补一批刚从兰台搬过来的残简。
他来到长安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前,他从临汾那间破土地庙离开,一路向东,辗转流徙。最后在关中停驻,用这些年学会的识字本事,加上一手因“漫长岁月”而意外精湛的竹简修补技艺,在少府谋了个“书佐”的差事。官不大,俸禄微薄,但胜在清静,能接触典籍,最重要的是——不需要抛头露面。
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很缓慢。他刻意蓄了须,让面容看起来沧桑些,又在右眼角用草药点出一颗不起眼的痣,改变原本的骨相。他学会了低头走路,学会了用略微佝偻的姿势隐藏挺拔的身形,学会了在适当的时机咳嗽两声,以示“年岁渐长”。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戏子,在长安这座巨大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平凡、甚至有些平庸的中年书吏。
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比如他修补竹简的手艺。寻常匠人补简,多用胶漆粘合,痕迹明显,时日一久容易脱落。他却能用自制的、掺了糯米浆和某种树胶的秘制粘合剂,将断裂的竹片天衣无缝地拼接起来,再以特制的颜料补全缺失的字迹,若非对着光细看,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这手艺很快在少府传开,连兰台的博士们,有时也会悄悄将珍贵的残卷送到他这里。
又比如,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某些古文字的熟悉。有一次,一位老博士拿着一片从故楚地出土的、刻着鸟虫篆的竹简来找他辨认,他只看了一眼,就脱口而出:“这是楚武王伐随时,随国巫祝所刻的祷文。”老博士大惊,追问他是如何得知。他这才惊觉失言——那竹简上的文字,他在两百多年前,随徐福东渡前的准备期,曾在一卷楚国遗老的藏书里见过。那时他还是陈二,还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轻杂役。
他只能含糊地说,是年轻时在民间游历时,偶然从一位隐士那里学到的。老博士将信将疑,但也没再深究。陈默却惊出一身冷汗。他开始更加谨慎,非必要不说话,非必要不展露任何“超常”的见识。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竹简和灰尘里,做一个沉默的修补匠。
直到那个雪夜。
那天他值夜。外面的雪下得正紧,风吹得窗棂咯咯作响。值房里只有他一个人,铜灯里的灯油快烧干了,火苗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长忽短。他正在修补一批从秦代旧宫遗址出土的竹简,简上记载的多是些户籍、田亩之类的琐事,枯燥,但安全。他的手很稳,用细毛笔蘸着自制的墨汁,一点点填补竹简上因腐蚀而缺失的笔画。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和喘息。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卷着雪片灌进来,铜灯的火苗剧烈摇晃。陈默抬起头,看见两个穿着少府低级吏员服饰的人,架着一个女子踉跄进来。
那女子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青色深衣,肩头、袖口都有被撕破的痕迹,露出底下冻得发紫的皮肤。她头发散乱,脸颊上有明显的掌掴红痕,嘴角渗着血丝,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雪夜里的寒星。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卷用粗布包裹的东西,抱得那样紧,指节都泛白了。
“陈书佐,”架着她的一个吏员喘着气说,“这、这女史疯了!在兰台偷盗简牍,被当场拿住,还想跑!我们追了一路……”
“我没偷!”女子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清晰,“这些都是本该被销毁的!是史实!是真正的史实!”
“还敢狡辩!”另一个吏员扬手要打。
陈默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久坐后的僵硬,但不知为何,那两个吏员举到半空的手,竟下意识停住了。
“怎么回事?”陈默问,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她、她是兰台新来的女史,叫卫澜。”先开口的吏员道,“今晚当值,被发现偷偷将一批简牍藏在身上,想带出宫。按律,私带宫中典籍出宫,是死罪。何况……”他压低声音,“何况那批简牍,是上头明令要销毁的‘禁书’。”
陈默的目光落在女子怀里那卷东西上。粗布包裹得并不严实,露出一角——是竹简,很旧的竹简,简片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焦痕。
“什么禁书?”他问。
两个吏员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年长些的那个含糊道:“就是……一些前朝旧事,不太妥当的记载。上头说了,统统烧掉,一片不留。”
陈默明白了。当今天子即位不久,正着力“更化”,要革除前朝弊政,树立新气象。那些记载着前朝(尤其是秦代)某些不太光鲜历史的典籍,自然就成了需要被抹去的“污点”。兰台、石渠阁中,这类“禁书”不在少数。烧,是惯例。
“我没有偷。”卫澜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颤抖,“这些是孝惠皇帝时期,御史大夫记录的关东灾情实况,还有当时朝廷应对的得失评议。这些都是史实!烧了,后人就不知道当年饿死了多少人,不知道朝廷的赈济为何迟迟不到,不知道……”她哽咽了一下,“不知道那些教训!”
“教训?”年轻些的吏员嗤笑,“要你一个女子来操心国家教训?你懂什么!赶紧把东西交出来,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卫澜把怀里的竹简抱得更紧,后退一步,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她看着两个步步紧逼的吏员,又看向一直沉默的陈默,眼里终于闪过一丝绝望,但更多的是决绝。
“你们烧吧。”她哑声道,“除非连我一起烧了。”
“你当我不敢?!”年轻吏员恼了,上前就要抢夺。
“等等。”
陈默开口了。他还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甚至带着点倦意,但两个字,却让值房里的空气静了一瞬。
两个吏员看向他。卫澜也看向他。
陈默慢慢走到铜灯旁,挑了挑灯芯,让火光更亮些。然后他转过身,看着两个吏员:“今夜雪大,宫门已闭。你们现在押她回去,一路风雪,若是她冻死了,或者……‘不慎’跌入太液池,你们如何交代?兰台女史虽微,也是朝廷命官,不明不白死了,总要有个说法。”
两个吏员愣住了。
陈默继续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如先将她和证物暂押在此。我今夜值宿,替你们看管。等明日天晴,宫门开了,再押去有司论处。你们也省得冒风雪奔波,我也算尽了同僚之谊。如何?”
年长的吏员犹豫了。他看看窗外呼啸的风雪,又看看卫澜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心里也打鼓。这么个大雪夜,押着个女犯在宫里走,确实容易出意外。万一她真死了,或者那卷要命的竹简在路上出了岔子,他们确实担待不起。
“这……不合规矩吧?”年轻吏员还有些不服。
“规矩是死的。”陈默抬眼看他,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今夜雪深三尺,从兰台到此,你们走了两刻钟。从这里回你们的值房,还要走两刻钟。这路上若有什么闪失,你们是照规矩办,还是保自己的脑袋?”
年轻吏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说话了。
年长的吏员最终点了点头:“那就……麻烦陈书佐了。明日一早,我们再来提人。”
“嗯。”陈默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个吏员又看了卫澜一眼,警告道:“你老实点!”这才裹紧衣服,匆匆没入风雪中。
值房的门关上,将风雪隔绝在外。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铜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卫澜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呼吸。
陈默没有看她,继续修补手头的竹简。他的动作很专注,仿佛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良久,卫澜哑声开口:“……多谢。”
陈默笔尖未停:“不必。只是不想我的值房外多具尸体,晦气。”
卫澜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寒冷、恐惧、以及刚才那番挣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抱着竹简,蜷缩起来,肩膀微微发抖。
陈默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女子脸上的掌痕在昏暗光线下更加明显,嘴角的血已经凝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但她抱着竹简的手指,依旧扣得死紧。
“你要那东西做什么?”他问,语气依旧平淡,像在问天气。
卫澜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默以为她不会回答。然后,她低声说:“我阿翁……曾是胶西国的史官。”
陈默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七国之乱时,胶西国破。阿翁带着一批最重要的史册想逃出来,被乱兵追上……杀了。那些史册,也被烧了。”卫澜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阿翁临死前,托人带话给我,只有一句:‘史不可断,实不可没’。”
“我女扮男装,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考进兰台,做个最末等的女史,就是为了能接触典籍,能……能续上阿翁没做完的事。”她抬起眼,看向陈默,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可是进了兰台我才知道,史书不是用来记载事实的,是用来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前朝的错要抹去,本朝的过要遮掩。那些血,那些泪,那些饿死的百姓,那些战死的士卒……在竹简上,就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或者,连字都没有。”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竹简:“这卷东西,记载的是孝惠皇帝四年,关东大旱,赤地千里。朝廷的赈济粮被层层克扣,运到灾民手里时,十不存一。饿殍遍野,人相食。当时有御史冒死上书,揭露实情,反被下狱,死在狱中。这卷记录,就是那位御史的门生偷偷保存下来的。现在,他们要烧了它。烧了,就好像那场灾难从未发生,那些死去的人从未存在,那些喝人血的蠹虫从未有过。”
她抬起头,直直看向陈默:“你说,该烧吗?”
陈默放下了笔。铜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明暗不定。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却倔强得像石头一样的年轻女子,仿佛看见了很久以前,在咸阳宫的大火前,那个跪在地上,哭着将一捆竹简埋进土里的老史官。也看见了更久以前,在焚书坑儒的烈焰旁,那些被士兵拖走时还在高喊“史笔如铁”的儒生。
历史是个轮回。烧书的人换了朝代,烧书的火却从未真正熄灭。
“不该。”他终于说,声音很轻,却清晰。
卫澜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我能怎么办?我救不了它们。明天一早,他们就会来,把这些,还有兰台地库里其他几百卷‘禁书’,一起拖去烧了。我……我太没用了。”
她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和竹简之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却没有发出声音。她在压抑地哭。
陈默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值房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旧木箱旁,打开,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一叠切割整齐的空白竹片,一把刻刀,一盏小油灯,还有几个陶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
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卫澜面前的地上。
卫澜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解。
“你识字,会写吧?”陈默问。
卫澜点头。
“刻简呢?”
“在兰台学过,但不精。”
“够用了。”陈默蹲下身,打开陶罐,用手指蘸了点里面的黑色粉末,“这是炭粉,混合鱼胶,可以做成速干的墨。比寻常墨汁干得快,不易晕染。”
他又指着另一罐暗红色的粉末:“这是朱砂,掺少许金粉,仿旧简上的朱批。这一罐是黄土,调匀了可以做出竹简年久腐朽的色泽。”
卫澜愣住了:“您……这是要做什么?”
“你要救这些竹简,救这些‘史实’,对吧?”陈默看着她,眼神平静,“那就救。不是硬抢,是偷梁换柱。”
卫澜睁大了眼睛。
“今夜到天明,还有不到三个时辰。”陈默拿起一片空白竹简,又拿起那卷被卫澜拼死护住的残简,将两者并排放在地上,“我会教你,如何用这些材料,在空白简上仿制出和原简一模一样的‘赝品’。形制、字迹、破损程度、甚至虫蛀的痕迹,都要分毫不差。天亮之前,我们要做出足够以假乱真的替代品。”
“然后呢?”卫澜声音发颤。
“然后,明天他们会来,把这些‘赝品’拖去烧掉。”陈默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真的,你带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到有一天,或许很久以后,等到不再有人因说真话而被杀头,不再有人因记实事而被烧书的时候,再把它们拿出来,让后人看见。”
卫澜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地上的工具和材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她才喃喃道:“为、为什么?您为什么要帮我?这是死罪……”
“因为,”陈默拿起刻刀,在空白竹简上试了试刀锋,刀尖在灯光下闪过一点寒芒,“我见过太多东西被烧掉了。有些,我救不了。有些,我试过,但没救成。这次,或许能成。”
他抬头,看向窗外沉沉夜色。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仿佛要掩埋一切。
“开始吧。”他说,“时间不多。”
那一夜,值房里的铜灯一直亮到天明。
陈默手把手教卫澜如何观察原简的材质、纹路、字迹的笔锋和深浅,如何调配出恰到好处的颜料,如何在仿刻时,精准地复制出原书写者无意间的顿挫和连笔。他教她如何用细针在竹简上做出逼真的虫蛀小孔,如何用微火小心地炙烤边缘,模仿被火燎过的焦痕。他甚至教她,如何用特制的药水,让新刻的字迹在几个时辰内,呈现出经年累月才有的自然褪色和氧化。
卫澜学得很快。她本就有基础,又带着一股拼命的劲头。手指被刻刀划破了好几次,她只在衣角擦擦血,继续刻。眼睛熬得通红,她用力眨眨眼,低头再凑近些看。她不再说话,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竹简上,仿佛那不是一片片死物,而是一个个亟待拯救的生命。
陈默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更多时候是在飞快地处理另一批简牍。他的手法比卫澜娴熟太多,刀锋过处,竹屑纷飞,字迹已现。那不是模仿,那简直是……重现。仿佛那些早已死去的史官,借着他的手,在竹简上又一次吐露真言。
寂静的值房里,只有刻刀划过竹简的沙沙声,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案几上,完美的“赝品”在逐渐增多,而真正的史册,被卫澜小心地收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防水的油布包裹里。
天色将明未明时,最后一卷“赝品”完成。陈默将它和原简并排放在一起,就着熹微的晨光仔细对比,然后点了点头。
“可以了。”他说,声音里有淡淡的疲惫。
卫澜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几十卷竹简,再看看怀里那个装着真迹的油布包裹,恍如梦中。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刀而僵硬颤抖,眼睛又酸又涩,但心却跳得很快,很重。
“这些……”她指着那些赝品。
“等他们来了,我会说,你试图反抗,打翻灯台,引燃了这些简牍。虽然及时扑灭,但已烧毁大半,剩下的也焦黑难辨。”陈默平静地说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失火焚毁典籍,虽有过,但罪不至死。最多打几板子,革去差事。你咬死不说真简下落,他们找不到证据,也不能奈何你。”
卫澜看着他。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照亮他半边脸庞。他还是那副平淡的、甚至有些木然的神情,仿佛昨夜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修补了几卷普通的竹简。但卫澜知道,不是。他救了她,救了这些史册,或许,也救了某一段差点被彻底抹去的真实。
“您……”她喉头发紧,“您到底是谁?”
陈默正在收拾工具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一个修补匠而已。快走吧,趁宫门刚开,守备还松。从西侧门出去,那里今日当值的卫尉,是我旧识,不会细查。”
卫澜抱着油布包裹站起身。她走到门边,又停下,转身,对着陈默的背影,深深一揖。
“史笔如铁,实不可没。”她低声说,声音郑重,“晚辈……记住了。”
陈默背对着她,摆了摆手。
卫澜不再犹豫,拉开门,闪身没入将散的晨雾和未停的细雪中。
门重新关上。陈默走到窗边,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在宫道尽头消失。他站了很久,直到值房的门再次被敲响,那两个吏员带着宿醉未醒的呵欠声传来。
他转身,看着案几上那些“烧毁大半”的竹简,又看看窗外长安城渐渐苏醒的轮廓。未央宫的晨钟响了,一声,又一声,沉浑悠远,回荡在积雪覆盖的殿宇楼阁之间。
新的太阳正在升起,照亮这座宏伟的都城,也照亮竹简上那些即将被投入火中的、虚假的字迹。真的被藏匿,假的将化为青烟。而历史,就在这真真假假、藏匿与焚毁之间,以一种曲折而顽强的方式,继续它沉默的流淌。
陈默走回案前,坐下,拿起昨夜未补完的那卷普通户籍简,继续他日复一日的工作。刻刀落在竹简上,发出熟悉的沙沙声。
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只是在他手边,那片卫澜不慎遗落在地上的、沾了血迹的碎布上,用炭笔匆匆写着一行小字:
“东市槐树下,第三块砖。”
一个地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用上,但确实存在的,连接的记号。
陈默看了一眼,用指尖捻起那片碎布,凑到灯焰上。布片蜷曲,焦黑,化为细灰,散落在清晨的光里。
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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