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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华庭暗涌·微澜试浅深
程砚回到公主府时,暮色已浓,檐角廊下的宫灯次第亮起,将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映照得如同琼楼玉宇,却也在地面投下片片浓重的、令人不安的阴影。角门处值守的护卫见他马车回来,无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营里才有的肃杀之气。
他一下车,赵德宝已不知从何处迎了上来,脸上依旧是那份妥帖到近乎刻板的笑:“额驸爷回来了。殿下已回内院,吩咐说您若回来了,便请直接过去用晚膳。”
程砚点点头,没多话,跟着引路的小太监往里走。穿过重重院落,越往里,灯火越明亮,仆从的步履越轻,那种无声的、井然有序的压力便越是无处不在。他忽然想起日间在书房外听到的那场处置,二十板子,撵出府去……这府里的规矩,是血与威立起来的。
晚膳摆在昨夜洞房外间的小花厅里。比起午膳的沉默,此刻厅内只点了几盏明亮的宫灯,映着满桌精致却不算过份铺张的菜肴,气氛似乎柔和了些。昭昭已换了身更家常的湖水绿绸袍,卸了簪环,只用一根碧玉长簪松松挽着发,正执着一卷薄册在看。听见脚步声,她抬眼看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放下册子。
“回来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坐吧。”
程砚依言在她对面坐下。宫女上前布菜,悄无声息。
“去了何处?可还顺利?” 昭昭执起银箸,夹了一箸清炒芦蒿,仿佛随口一问。
程砚喉头微紧,日间路口那一幕在脑中闪过。他不知和惠公主是否已向她提过,更不知赵德宝或那些护卫是否已先行禀报。隐瞒毫无意义,在这府里,恐怕也没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睛。
“去京郊寺庙祭拜了先父。” 他垂下眼,看着碗中晶莹的米饭,“回程时,在正阳门外大街,车驾被堵了片刻。”
“哦?” 昭昭挑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然后呢?”
程砚将路口拥堵、三贝子寻衅、和惠公主恰好路过解围之事,简略说了,语气尽量平静,只陈述事实,不掺杂太多情绪。
昭昭听完,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脸上没什么意外,也看不出喜怒。“允禐,” 她念这个名字时,舌尖似乎带着点冷意,“简亲王家的老三,惯会惹是生非。和惠那丫头,倒是巧。”
她放下汤匙,目光落在程砚脸上,这次带了点审视的意味:“吓着了?”
程砚指尖蜷了蜷,摇头:“不曾。只是……”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给公主添麻烦了。”
“麻烦?” 昭昭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没什么温度,“这算什么麻烦。不过是只没长眼的苍蝇嗡嗡几声,随手拍开便是。” 她语气一转,变得有些随意,却更显深意,“你是我的额驸,在外行走,代表的便是我的脸面。今日是允禐不长眼,改日或许还有张禐、李禐。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不必畏首畏尾。若真有不开眼的凑上来,自有府里的规矩替你料理。”
“料理”二字,她说得轻描淡写,程砚却听出了背后的血腥味。他想起赵德宝处置下人的手段,心中凛然。这“料理”,恐怕不止是对下人。
“是,我明白了。” 他低声应道。
“嗯。” 昭昭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不再提此事,转而说起别的,“和惠那丫头,性子跳脱,今日怕是特意去堵你的,倒让她撞了个正着。她额娘去的早,养在德妃娘娘宫里,与我还算亲近。往后她若来府里闹你,不用太拘着她,但也别让她太过放肆。”
程砚点头应下。一顿饭便在这样看似家常、实则暗流涌动的对话中用完。
膳后,昭昭没有立刻起身,反而让宫女撤了残席,换上清茶。她自己也端了一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似在思索什么。
“程砚,” 她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你既已是我的额驸,有些事,便不能全然置身事外。皇阿玛虽疼我,许我富贵清闲,但这京城,这天下,从来不是能真正清闲的地方。”
程砚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他坐直了身体,专注地看向她。
昭昭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氤氲的茶气上,声音平缓地继续:“你是汉人出身,家中无甚根基,骤登高位,难免引人侧目、招人嫉恨。今日允禐之事,不过是个开端。往后的明枪暗箭,只会多,不会少。”
她顿了顿,终于抬眼,眸光清亮如寒星:“我既能将你置于此位,自然也能护你周全。但护,有护的法子。是把你像金丝雀一样关在这府里,事事由我遮挡,让你做个安乐额驸;还是让你渐渐知晓外间风雨,学着自己立住,甚至……有朝一日,能成为我的倚仗。”
她的话如重锤,敲在程砚心口。金丝雀?倚仗?这两个词在他脑中激烈碰撞。前者意味着彻底的依附和可能的日渐萎靡,后者……听起来诱人,却意味着无数的凶险和需要他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我……”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公主希望我如何?”
“不是我希望你如何,” 昭昭纠正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是你自己,想如何。你若甘愿做那笼中雀,我自能给你无忧富贵。但你那篇论漕运的文章,我看了。” 她目光锐利起来,“那不是一个甘心庸碌、只求安稳之人能写出来的。你心里有沟壑,有不平,有想做的事。只是以往,无势无力,只能空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留给程砚一个纤细却挺拔的背影。“这府里的书,你可以随便看。外头的事,我允你听,允你问。甚至,若你有心,一些不打紧的庶务,也可试着接手。但有一条——”
她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锁住他:“凡事,需与我知晓。不可擅作主张,更不可背着我行事。你,是我的人。你的路,怎么走,由我定。”
又是这句“你是我的人”。但这一次,程砚听出了不同的意味。不再是单纯的占有宣告,更像是一种……划定界限的授权。在界限之内,她给予他有限度的自由和尝试的空间。
这空间或许狭窄,或许依然充满了她的掌控,但比起纯粹的囚禁,这已是天壤之别。至少,他不再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摆设。
“我……” 程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站起身,对着她,郑重地行了一礼,“程砚,谨记公主教诲。必不负……公主期望。”
他没有说“甘愿做金丝雀”,也没有狂妄地立刻宣称要做“倚仗”。但他接受了那个“试试看”的可能。这是他在巨大压力下,为自己争得的一线喘息之机,也是他作为男人,所能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的起点。
昭昭看着他,似乎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脸上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些许。“记住你的话。” 她走回桌边,“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这一夜,同床异梦。程砚脑中反复回响着昭昭的话,辗转难眠。而身侧的昭昭,呼吸均匀,仿佛早已笃定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接下来的几日,程砚的生活似乎平静下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书房,不仅看经史,也开始有意识地翻阅一些地理志、风物志,甚至偷偷找了些邸报的抄本来看。昭昭果然如她所说,并未限制,甚至有一次来书房取东西,见他正在看一本地方官吏考核的旧档,也只是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府中下人对待他的态度,依旧恭敬,但那恭敬背后,似乎多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变化。或许是赵德宝那日的处置震慑了所有人,也或许是昭昭某种未言明的态度传递了下去。至少,再没有关于他的闲言碎语,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也开始留意府中事务。昭昭每隔两三日,便会在前院书房集中处理拜帖、礼单、庄子铺面报上来的账目等事。程砚偶尔会“恰好”路过,或是在她处理完事务后进去请安,趁机请教一二。昭昭心情好时,会指点几句,比如某份拜帖来自哪方势力,背后可能有何目的;某处庄子的收成为何与往年有异。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拼图一样,慢慢在程砚脑中构建起一个远比书本上复杂得多的、真实的大清权力与财富网络。而他,正站在这个网络一个极其特殊又敏感的位置上——最受宠公主的额驸,一个毫无根基的闯入者。
这日午后,程砚正在书房翻阅一本前朝河道图志,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轻巧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清脆带笑的声音:“姐姐!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玩意儿来了!”
是和惠公主。
果然,下一刻,花蝴蝶似的和惠便闯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一眼看见程砚,眼睛弯成月牙:“姐夫也在呀!正好,你也瞧瞧!”
昭昭从里间走出来,脸上带着些许无奈,但眼底有一丝真实的纵容:“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又淘了什么来?”
“可不是淘的!” 和惠献宝似的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虹光流转的琉璃镇纸,“是四哥府上得的!说是法兰西贡来的新鲜玩意,叫……叫什么‘琉璃冻’,好看吧?我磨了好久他才给我一对,分姐姐一个!”
四哥?程砚心中一动。是皇四子胤禛,未来的雍正帝。
昭昭拿起一块对着光看了看,点点头:“成色是不错。难为四哥舍得给你。” 她将镇纸放回盒中,“既是给你的,你留着玩便是,拿来给我作甚。”
“哎呀,好东西要分享嘛!” 和惠笑嘻嘻地凑到昭昭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眼睛却瞟向程砚,“再说了,我前儿还帮了姐夫一个小忙,算是给姐夫的见面礼也好呀!”
她这话说得天真直率,却让程砚心头一跳。果然,昭昭的目光也似笑非笑地扫了过来。
程砚只得起身,拱手道:“前日多谢和惠公主解围。”
“小事一桩!” 和惠摆摆手,浑不在意,转而兴致勃勃地对昭昭说,“姐姐,过几日畅春园是不是有马球赛?我也想去玩!你带我去好不好?”
“马球赛?” 昭昭微微蹙眉,“那是皇阿玛为招待蒙古王公举办的,你去凑什么热闹?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我都多大了!骑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和惠不依,摇晃着昭昭的胳膊,“好姐姐,你就带我去嘛!我保证乖乖的,就看热闹,不上场!再说,姐夫不是也在吗?让他也去看看呀!整日闷在府里看书,多无趣!”
程砚微怔,没想到话题会引到自己身上。
昭昭被缠得无法,看了程砚一眼,沉吟片刻:“你呀……罢了,想去便去。不过要约法三章。至于你姐夫……” 她顿了顿,“去看看也好。总是要多见些人,多经些事。”
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程砚忙应道:“但凭公主安排。”
和惠欢呼一声,又叽叽喳喳说了好些闲话,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厅内恢复安静。昭昭把玩着那块虹光琉璃镇纸,忽然开口:“老四(胤禛)近来,倒是颇得皇阿玛看重,办了几件不错的差事。” 她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府里出来的东西,越发精致了。”
程砚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昭昭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畅春园的马球赛,蒙古诸部、在京宗室王公、勋贵子弟都会去。是个热闹场,也是是非地。” 她抬眼看他,目光清澈见底,“你既要去,便多看,多听,少说。尤其,离那些宗室子弟的纷争远些。明白吗?”
“明白。” 程砚点头。他知道,这将是第一次,他真正以“昭伦公主额驸”的身份,踏入那个顶级的权贵交际场。是机会,更是考验。
风波,或许就在那片草场之上,等着他。而昭昭将他推出去,是磨砺,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展示”与“保护”?
他忽然有些期待,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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