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告白诗

　　那个夜晚，夏栀阳睡得很不踏实。
　　雨声断断续续敲打了一夜，梦里全是模糊的影子——银杏树下并肩的身影，暴雨天空荡的玄关，还有机车后座上那个滚烫的、湿透的后背。他醒来时天还没亮透，灰色的晨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视线落在书桌上那本牛皮笔记本上。
　　昨天写下的话还在那里，墨水已经干透，黑色的字迹在白纸上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后背很烫。/雨是冰的。”
　　夏栀阳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下床，拉开抽屉，把笔记本放了进去，“咔哒”一声上了锁。
　　别想了。
　　他对自己说。
　　今天篮球队要加练，还有市联赛，得集中精神。
　　可当他推着修好的自行车出门时，还是下意识地往小区门口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晨雾还没散干净，没有机车，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夏栀阳低下头，踩着脚踏板骑了出去。
　　晨训时沈烬辰没来。
　　周屿一边投篮一边嘟囔：“怪了，昨天还来，今天又不来了。辰哥这心思真是海底针。”
　　夏栀阳没接话，只是专注地练着三分。篮球一次次从指尖飞出，在空中划出相似的弧线，然后——唰，唰，唰——空心入网。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滴进眼睛里，刺得他眯了眯眼。他抬起手臂抹了把脸，动作忽然顿住了。
　　球场入口处，沈烬辰正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没穿校服，还是那件白色连帽卫衣，黑色运动裤，头发有些乱，像是刚睡醒随手抓的。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冰镇运动饮料。
　　看见他们，他抬了抬下巴，把塑料袋放在场边长椅上。
　　“接着。”他抽出一瓶，扔给周屿，又抽出一瓶，手腕一抖，精准地抛向夏栀阳。
　　夏栀阳下意识接住。
　　冰凉的塑料瓶身，上面还凝着细密的水珠。和他掌心温热的汗水形成鲜明对比。
　　“谢了，辰哥！”周屿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烬辰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走到篮筐下，随手捡起个篮球，开始做基础运球。他的动作依旧懒洋洋的，但每个球的落点都精准得可怕，像经过精密计算。
　　夏栀阳握着那瓶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上凸起的商标。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很凉。
　　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训练进行到一半时，教练王老师来了。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曾经是省队球员，退役后一直在育明带篮球队，作风严厉，但很受学生尊敬。
　　“集合！”王老师吹了声哨子。
　　队员们迅速围拢过去。
　　“市联赛第一场，我们对附中，”王老师扫视众人，目光锐利，“附中什么水平，你们心里有数。去年我们就是输在他们手上，止步八强。”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夏栀阳的指尖收紧。他记得那场比赛——最后两分钟，他投丢了一个关键的三分，导致比分被反超。赛后他一个人在更衣室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今年不一样，”王老师继续说，“我们有了新阵容，新战术。周屿，你是队长，内线交给你。夏栀阳——”
　　夏栀阳抬起头。
　　“你的三分是队里最稳的，”王老师看着他，“但还不够。我要你在关键时刻，不仅能投进，还能创造机会。明白吗？”
　　“……明白。”
　　“沈烬辰。”王老师转向一直懒洋洋靠在场边栏杆上的人。
　　沈烬辰抬起眼。
　　“我知道你打球是玩票性质，”王老师语气平静，“但既然进了队，上了场，就得认真。你的突破和传球很有威胁，我需要你串联内外线。”
　　沈烬辰沉默了两秒，然后轻轻笑了笑。
　　“行啊。”
　　那笑容里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可夏栀阳却看见，沈烬辰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训练结束后，夏栀阳最后一个离开更衣室。他洗过澡，换回校服，抱着篮球走出体育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把云层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色，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往校外走。
　　他在车棚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
　　然后他看见了沈烬辰。
　　那人正靠在一辆黑色机车上，低头看着手机。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把白色衬衫的袖口染成暖金色。他戴着耳机，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颗小小的泪痣。
　　夏栀阳的脚步顿了顿。
　　他该直接骑走。
　　可他推着车，慢慢走了过去。
　　沈烬辰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摘下一边耳机。那双桃花眼在暮色里显得颜色很深，目光落在夏栀阳脸上，平静无波。
　　“……昨天，”夏栀阳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干，“谢谢。”
　　沈烬辰挑了挑眉。
　　“谢什么？”
　　“送我回家。”
　　沈烬辰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轻轻笑了笑。
　　“不客气。”
　　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他重新戴上耳机，把手机塞回口袋，长腿一跨坐上了机车。
　　“沈烬辰。”夏栀阳忽然开口。
　　机车引擎已经发动，低沉的轰鸣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但沈烬辰还是听见了，他转过头，看着夏栀阳。
　　夕阳的光在他眼里跳跃，像两簇细小的火焰。
　　夏栀阳张了张嘴。
　　他想问，为什么拔我气门芯。
　　想问，为什么处理那些找我麻烦的人。
　　想问，为什么昨天要送我回家。
　　想问，为什么五年了，你还能记得我脚踝有旧伤。
　　可所有的问题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只说：“……市联赛，加油。”
　　沈烬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发动了机车。
　　机车驶出校门，消失在车流里。夏栀阳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黑色彻底融入暮色，才慢慢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去。
　　风吹过脸颊，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骑得很慢，脑子里一片混乱。沈烬辰最后那个眼神——平静，深沉，底下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暴风雨前宁静的海面。
　　回到家，吃过晚饭，夏栀阳照例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数学卷子摊开，还是那道压轴题，沈烬辰写的三种解法在旁边，对比鲜明。
　　他盯着那些潇洒的字迹看了很久，然后拿出草稿纸，开始自己解。
　　第一步，第二步……卡住了。
　　夏栀阳皱着眉，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却怎么都绕不过那个弯。他想起沈烬辰昨天在黑板上的解题思路，想起他利落的粉笔声，想起他垂着眼专注画图的样子。
　　烦躁。
　　他把笔一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夏栀阳睁开眼，拿起手机。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字：
　　“辅助线连AC，做垂直。”
　　夏栀阳盯着那行字，心脏猛地一跳。
　　他迅速坐直身体，在草稿纸上按照短信的提示画图。辅助线，垂直……思路豁然开朗。他飞快地写下去，五分钟后，答案出现在纸上。
　　和沈烬辰的解法不一样，但殊途同归。
　　夏栀阳放下笔，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陌生号码。
　　他的手有点抖。
　　他点开拨号界面，输入那串数字，指尖悬在拨出键上方，停顿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
　　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脏上。
　　第四声时，电话被接起。
　　那边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夏栀阳的喉咙发紧。
　　“……沈烬辰？”他的声音有点哑。
　　那边沉默了两秒。
　　然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
　　“嗯。”
　　真的是他。
　　夏栀阳握紧手机，指节泛白。
　　“你怎么知道我的题……”他顿住，改口，“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想知道的话，”沈烬辰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点电流的质感，比平时更低沉，“总能知道。”
　　夏栀阳说不出话。
　　他能听见电话那边隐约的杂音——像是风吹过的声音，还有……机车引擎低沉的怠速声？
　　“你在外面？”夏栀阳问。
　　“嗯。”
　　“……骑车？”
　　“嗯。”
　　夏栀阳的指尖收紧。
　　“不安全。”
　　那边又传来一声轻笑，这次清晰了些。
　　“担心我？”
　　夏栀阳的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
　　“没有，”他硬邦邦地说，“就是提醒你。”
　　“知道了。”沈烬辰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挂了。”
　　“等等——”夏栀阳脱口而出。
　　那边安静下来。
　　夏栀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电话里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轻轻的，在寂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最后他说：“……谢谢。”
　　“不客气。”沈烬辰说，“早点睡。”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
　　夏栀阳放下手机，盯着屏幕上那串陌生号码，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打开通讯录，新建联系人，输入“沈烬辰”，保存。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心脏跳得很快，很快。
　　像要冲破胸腔。
　　第二天上学，夏栀阳在教室门口遇见了沈烬辰。
　　那人正靠在走廊窗边，手里拿着罐冰咖啡，低头看着手机。晨光落在他身上，把白色衬衫的领口染成柔和的暖黄色。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夏栀阳的脚步顿了顿。
　　沈烬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很淡的弧度。
　　“早。”
　　“……早。”
　　夏栀阳低头快步走进教室。他能感觉到沈烬辰的目光一直跟在他背后，沉沉的，像有实质的重量。
　　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
　　数学课上，□□又点了他的名。这次是一道函数题，夏栀阳站在黑板前，粉笔在指尖转了两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看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沈烬辰正单手托腮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他似乎察觉到了夏栀阳的目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轻轻抬了抬手指。
　　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敲了敲桌面。
　　很轻的动作，几乎没人注意到。
　　但夏栀阳看见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想起昨天那道题——沈烬辰在短信里写的辅助线。
　　他猛地反应过来，转身在黑板上画图。辅助线，垂直……思路清晰起来。他飞快地写下去，虽然中间卡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解出来了。
　　“嗯。”□□推了推眼镜，“虽然绕了点，但对了。下去吧。”
　　夏栀阳松了口气，走回座位。经过沈烬辰身边时，他听见一声很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
　　他转过头。
　　沈烬辰正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勾着一个浅浅的弧度。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在脸颊投下一小片阴影。
　　夏栀阳的心脏，又不合时宜地重重跳了一下。
　　放学后篮球队加练，气氛明显比前几天紧张。王老师制定了针对附中的战术，反复演练了几套配合。夏栀阳的三分命中率一直很稳，但王老师要求他在高强度防守下也能保持。
　　“附中的后卫会贴死你，”王老师说，“你得学会摆脱。”
　　练到一半时，沈烬辰走了过来。
　　“我来防你。”他说。
　　夏栀阳一愣。
　　沈烬辰脱下外套，活动了一下手腕，站到夏栀阳面前。他的眼神认真起来，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得像刀锋。
　　“开始。”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夏栀阳体会到了什么叫窒息般的防守。
　　沈烬辰比他高，臂展更长，脚步移动极快，几乎封死了他所有的投篮角度。好几次夏栀阳试图摆脱，都被对方提前预判，死死卡住位置。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夏栀阳喘着气，运球的频率开始变乱。
　　“这就累了？”沈烬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挑衅的笑意，“夏栀阳，你不行啊。”
　　夏栀阳咬紧牙，一个急停变向，从沈烬辰身侧强行突破。两人身体碰撞，沈烬辰的胸膛撞在他肩上，很结实，很烫。
　　夏栀阳踉跄一步，但没停，冲到篮下，起跳——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啪”地一声，把球扇飞了。
　　篮球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夏栀阳落地，喘着粗气，看着沈烬辰。
　　对方也在微微喘气，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上。他笑了笑，那颗泪痣在夕阳里格外明显。
　　“再来。”
　　他们一直练到天黑。
　　结束时，夏栀阳几乎累瘫了。他坐在场边长椅上，仰头灌了大半瓶水。沈烬辰在他旁边坐下，两人肩膀轻轻碰在一起。
　　谁都没说话。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晚风吹过，带着汗水的咸涩味道。
　　过了很久，沈烬辰忽然开口：
　　“你以前，”他的声音有点低，有点哑，“没这么倔。”
　　夏栀阳握着水瓶的手一紧。
　　“人都会变。”他听见自己说。
　　沈烬辰转过头，看着他。
　　暮色里，他的眼睛很黑，很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是吗。”他轻轻说，语气听不出情绪。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走了。”
　　夏栀阳看着他走向机车，看着他戴上头盔，看着他发动引擎，消失在夜色里。
　　他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直到手机震动，苏澈发来消息：“栀阳，明天文学社活动，别忘了。”
　　夏栀阳回了个“好”。
　　他站起身，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
　　路灯已经亮了，橙黄色的光晕在夜色里晕开，像一个个温暖的岛屿。夏栀阳骑得很慢，脑子里全是今天下午的画面——沈烬辰贴身的防守，碰撞时滚烫的体温，还有那句“你以前没这么倔”。
　　以前。
　　那个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回到家，夏栀阳照例打开那本牛皮笔记本。
　　他盯着空白页看了很久。
　　然后落笔：
　　“今天他教我打球。”
　　“他的防守很紧。”
　　“他的胸膛很烫。”
　　“他说我以前没这么倔。”
　　笔尖停顿。
　　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夏栀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继续写：
　　“沈烬辰，五年了。”
　　“我们都变了。”
　　“可为什么——”
　　句子依旧没有写完。
　　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夜色浓重。
　　远处隐约传来机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像某个人的心跳。
　　来了，又走了。
　　周而复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