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海

作者:陈海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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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雨过天晴的午后,慵懒的阳光悄悄从正在午休的云朵之间钻进大地,与叶片上逗留的雨露嬉戏,在远方映出一道彩虹,与天边的太阳遥相辉映。校道两侧的花圃,阳光的温煦、泥土的清香、花儿的芬芳互相交织,惹来几只蝴蝶沉醉在其中,来回飞舞,却迟迟不肯离去——岭南就是如此,即使是晚秋时节依旧生机勃勃、万物竟发。
      眼前的景色固然怡人,让人在无意中清醒了几分;但一想到现在还得赶去教室,继续接受一下午三节课的折磨,疲倦便将头脑中的惬意给打扫干净了。
      “要是可以不用去上课就好了,我绝对能在这儿待一整个下午!”
      拖着疲惫的身子,我不禁问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大概从一个月前开始,我时不时就会做一些隐约中感到有些异常,但又说不上哪儿奇怪的梦——虽说每次都是在梦醒之后才意识到刚才在做梦,但梦中的感受并没有盗梦空间那样的真实感,而是带着一种缥缈的虚幻感,与其说是在做梦,不如说是在投影仪的世界里看着一段朦胧的画面。
      蹊跷的是,在梦中,我的情绪似乎与现实世界中有不小的差异:在梦中,我似乎更为敏感,情绪似乎更容易被引燃。拿刚才午睡时的那个梦来说,梦中的我因为上课瞟窗外被班主任逮着而将他惹急了,他竟直接声称我若是再犯错便不再管我。换在现实里,这大概是我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在梦中,我竟为此自责,甚至当面向他道歉,却在离开他办公室后悄悄流泪了好一会儿才从梦中逃离——仔细想来,从上个月梦到被母亲擅自窥探我成绩开始,我几乎每逢做梦便逃不开在歇斯底里中醒来,望着天花板独自凌乱。
      另一方面,或许应该提一下,梦里出现的其他人对待我的方式似乎也有些异样,无论是私自刺探孩子成绩的母亲,还是恼羞成怒给学生下“最后通牒”的班主任,虽然都是来自现实的人,但我无法想象他们真正在现实里做出这些事的样子——他们虽然确实有些恼人,但尚不至于夸张到这般程度。
      不过呢,毕竟是梦,源于现实但又异于现实,出现一些浮夸的景象似乎也不足为奇吧。
      想着想着,教室已经出现在眼前了——不出所料,踩点的我又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于是我结束了思考,朝着座位走去。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至人游处于天地间,其精神与宇宙一体化,自我无穷地开放,向内打通自己,向外与他人他物相感通、相融合。达到这种境界,物我的界限便可消除,时空的限制无复感觉。这就是庄子他老头子所追求的境界!”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庄子的《逍遥游》,抑扬顿挫且声情并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是庄子本人。
      而与她的激情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的,则是我的痛苦不堪。光是被接二连三的梦给折磨也就算了,中午时的绵绵阴雨让整个午觉变得更为阴沉,若非顾虑被舍管阿姨吵醒后赶到教室更痛苦,我一定要睡他个一整个下午!
      十月岭南特有的闷热、昏暗教室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以及语文老师那尖锐刺耳的嗓音,一齐袭来,让此刻的我脑袋里只有头疼伴随着昏厥,根本没办法把精力集中在课堂上——尽管我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而从耳边传到脑子里的,只有支离破碎的课堂片段——在我听来,与其说那是课堂的碎片,更不如说是从地狱中间断传来的魔鬼的低语,这让本就陷入混乱的我几近窒息。打个或许不那么恰当的比方,这种感觉就像滚滚浓烟朝杂乱无章的书房里弥漫。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幻灯片上的字变了。
      这又是在干什么?她怎么开始讲起了课本里没有的东西了?
      我感到疑惑,但这一点点的小小疑惑很快便因大脑的停摆而被抛到脑后。
      “庄周……梦中……蝴蝶……‘天人合一’……”
      搞什么啊!
      无论我如何试图强打精神,都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而宕机的大脑也无法将这些碎片重新拼起来——光是保持清醒都是登天一般的难事。
      渐渐地,教室好像变暗了。
      几道不知哪照来的光,在我面前聚焦。
      面前浮现出几只半透明的红剪纸蝴蝶,它们就在我眼前游着、浮着、飘着、迷离着,轨迹毫无规律可循,只像是在风中身不由己的蒲公英一样。
      蝴蝶发出刺耳的声音,那绝不是我所了解的任何一种蝴蝶所能发出的声音,像木头的咯吱声,更像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笑声,随着蝴蝶的飘游萦绕在我耳旁,一下一下地敲击我的心理防线。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蝴蝶停止发出声音。
      语文老师突然看向我,在阴暗的教室里她的脸更显阴森,带着似乎没有任何光的双目,用像是自动化机器一样运作的上下唇,以及与刚才的激情形成一种令人极为不适的反差、毫无波澜而死气沉沉语调说: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
      说完,她的嘴角轻轻上扬,眼里突然亮起了光——那是一种带着神秘、幽邃以及轻蔑的光,而这道光,伴随着钻心的恐惧,反复蹂躏着,并完全刺碎了我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
      我眼前一黑。
      我竭力睁开眼睛,头上冒着冷汗,身子似乎还有些发颤。
      我环顾四周,还是在教室,还是枯燥的语文课,只是内容好像从课外回到了《逍遥游》,继续接着语文老师心心念念的“至人”往下走。
      莫非刚才又是梦?没完没了了还!
      “海瑜!”
      语文老师那刺耳的嗓音穿越好几个座位的距离,直达我的耳膜,让才从噩梦中惊醒的我更是吓了个大激灵,在我不由自主的情况下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嘴巴却支支吾吾的。如果我能以第三人称视角去看自己刚才的拙态,想必会被自己的傻样给逗乐吧。
      “海瑜,你来回答一下‘成功四问’是哪四问?”
      “成功四问”?这都哪跟哪啊?我他妈是来这儿上课的——当然,有被强迫的成分,但绝不可能是来这儿听你这不知道是吹牛还是灌鸡汤的OK?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这样不识好与歹的人说教,更不需要来自你们的指指点点!
      班主任也是,凭什么在用装软的方式赢得我的自责与道歉之后,却变本加厉地束缚我的手脚啊?就为了满足自己那一点点可笑的虚荣心吗?
      我不理解:
      我的生活真就那么不堪吗?
      我的同情真就那么容易骗取吗?
      我的眼泪真就那么一文不值吗?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罢了,难道这也是什么罪恶吗?
      愈发委屈的自己,泪腺似乎快要决堤,但绝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现丢人的一面,我为此强忍着泪意。
      但语文老师似乎并没有察觉:
      “海瑜!‘成功四问’……”
      “我不知道……”我打断了她。
      “大点声!老师听不见。”
      “我——不知道!”我试图字正腔圆地厉声答复,然而声音中的颤抖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
      “给我到走廊去,这节课你就别听了,下课我再收拾你!”
      我仰起头,转过身,用尽可能自然的脚步朝门外走去,但愿没人察觉出我的窘态。
      按规矩说,到走廊后,我应当把目光聚焦在教室内的讲台上,让老师意识到我的悔意,让她相信我还是心向课堂的,或许还能争取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但我偏不。面对不合理的惩罚,怎么能让作为受害者的我先妥协?
      我面朝走廊外的天空,翘起一边腿,双手伏在围栏上,摆出一副逍遥的姿态——如果语文老师聪明些,拿我此刻的姿态来解说《逍遥游》,那课堂效果不就出来了?
      面前的天空正用它的悠远渐渐把我从苦恼中牵出,而云儿则用柔软的笑容悄悄将我领入慰藉的殿堂——在一抹淡雅的蔚蓝上恰到好处地点缀几点洁白,这应该是大自然所能展现出的最温柔的颜色了吧。当我把注意回归到自己身上时,竟发现自己早已在不自觉中悄悄露出了微笑。
      直到——
      教室里的一些闲言碎语打破了我的兴致,迫使我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悄悄话上。
      “陈海瑜这家伙啊,第几次招惹老师了啊?”
      “鬼知道他!我看到他那自命清高的样子和目空一切的表情就瞧他不爽。你瞧他,犯了错还搁这洋洋自得呢!”
      “就是!仗着自己不学习也能有点小成绩就把自己牛逼上天了,还以为自己是谁呢!”
      “你小点声!被他听见了就不好了。嘻嘻!”
      “干嘛,难不成他还敢对我怎么样啊?就他那熊样,哈哈!算了,不提他也罢,一提他就恼火!听课吧。”
      “听课吧。”
      窸窣的笑声过了好几秒才消停。
      有病吧这些人!——这是我当时脑子里唯一能挤得出的话语。
      我想,我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个教室甚至是这个走廊了,这里只能让我感到厌烦与恶心。但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然显得我像个只会逃跑的懦夫。继续站在那儿,仰望天空,便是我无声的反击。
      可是这样的反击显得多么无力啊,就像只能安慰自己,而在别人眼中只是自欺欺人的鸵鸟一样可笑。
      而我不能堂堂正正地向挑衅我的人站出来反驳——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这可是“罪不容诛”之举。
      可是,我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我只是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有几个强盗硬要把我绑到“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上,我默默反抗,却让自己显得狼狈。就在这时,还有几个过路人在一旁一边说风凉话,一边嘲笑与挖苦一身淤泥的我。而唯一能洗去淤泥,让我重获“清白”的水,早已被强盗给垄断。
      而我,非但不能向名为“秩序”的强盗回击,甚至不能向那几个路人争辩我的清白——他们是“秩序”的既得利益者,也受到“秩序”的庇护,因此在他们眼里,我身上的淤泥只可能来源于我自身,怎么可能归咎于他们眼中心心念念的“秩序”呢?他们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一身淤泥的“小丑”又有资格与站在干岸上的他们谈“清白”?
      教室里不时传来一些嬉笑声,我不知是我的幻听,还是他们仍在肆无忌惮地嘲笑我这个“囚徒”,又或者是我所听到的正是他们心中的声音。无论如何,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虽缥缈,却刺耳无比,好似一只只飞入耳朵里的白蚁,蚕食着我的耳膜与理智。
      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给堵着了一样,满脑负面情绪却找不到一个将它们排出的途径。无论我如何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错的是他们,才不是自己。”“没必要和他们计较,这点程度的惩罚根本没什么。”“就算没人理解自己,还有自己在倾听自己的声音。”然而,结果是,我能说服自己,但无法说服脑海里的情绪——它们因无处宣泄而不断沉积、高涨,眼看就要漫过理智之堤。
      “我干啥要继续待在这破地方受罪啊!”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一刹那,我便转过身,用力地迈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阴郁的地方,朝楼顶的天台走去。背后似乎传来语文老师叫唤我名字的声音,但我才不管那是她真在叫唤还是说这只是我的幻听,我的脚步甚至没有因此而迟滞半分。
      我蹲在天台,透过栅栏望着南归的雁群。
      真好啊,大雁能在寒冷时向温暖的地方飞去。而我呢?被压迫却无力还击、被嘲笑却无处逃避,像个loser一样顾影自怜、像个小丑一样无枝可依。
      视线不知何时模糊了起来。
      我索性将头埋进双臂,让情绪的苦水肆虐理智的堤坝,任由它浸没我的全身……
      在满眼泪水中,我再次醒来。
      现在还是梦吗?
      不,我能感受到,这一次,我总算回到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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