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妖精再就业指导中心》

　　雨是后半夜停的。
　　林柚醒得早，天刚蒙蒙亮。老房子隔音差，能听见远处早市隐约的喧闹，还有不知谁家收音机吱吱呀呀的戏曲声。
　　她躺在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五分钟，把今天要做的事在脑子里列了个清单：
　　1. 检查讹兽情况。
　　2. 去超市采购（余额：127.5元）。
　　3. 还罐子，探书店。
　　4. 想想怎么赚钱。
　　顺序不能乱。钱是最大的问题。
　　她爬起来，洗漱时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又陌生的脸。脸色还是苍白，但比昨天多了点活气。黑眼圈很重——双重记忆在梦里打架的后果。
　　换上干净的旧T恤和牛仔裤，她先去了后院。
　　晨光微曦，空气里有雨后的潮湿和泥土腥味。老梧桐树的叶子滴着水，树洞安安静静。她蹲下看，昨晚放在石头上的玻璃罐还在，里面的水少了约三分之一。
　　厚绒布垫子有被挪动过的痕迹——不是风吹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下面钻出来过，又钻回去了。
　　她没去碰罐子，也没试图往树洞里看。光屏自动弹出来：
　　【讹兽（微弱）】
　　【状态：中度焦虑（持续缓解中）】
　　【备注：已初步建立信任，建议维持当前支持措施72小时，勿过度惊扰。】
　　“行。”林柚低声说，“你先歇着。”
　　她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湿泥。
　　超市八点才开门。她回屋吃了最后两片饼干，灌了半杯凉白开，然后从抽屉里翻出原主那个磨得掉漆的零钱包。纸币皱巴巴的，硬币倒是擦得挺干净。
　　127块5毛。
　　在前世，这点钱不够她点一顿像样的外卖。现在，得撑至少一周。
　　她把钱数了三遍，抽出五十块作为今天的采购资金，剩下的仔细折好塞回包底。
　　七点半，她揣上钥匙和零钱，拎起那个空玻璃罐，出了门。
　　巷子白天的样子和夜里完全不同。
　　阳光从两侧老楼狭窄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出墙面上斑驳的涂鸦、生锈的空调外机和横七竖八的电线。地上水洼还没干，泛着油亮的光。几家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油条下锅的滋啦声和蒸笼冒出的白气混在一起，空气里飘着豆浆和油炸面食的香味。
　　林柚路过一个摊子时顿了顿。炸油条的阿姨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麻利地用长筷子翻动着金黄色的面团。
　　“姑娘，油条要么？刚出锅的。”
　　“……两根，谢谢。”
　　“好嘞！三块。”
　　林柚递过三枚硬币，接过用薄塑料袋装着的油条。烫，隔着塑料袋都能感觉到热度。她咬了一口——酥脆，内里蓬松，比前世吃过的任何精致早点都来得实在。
　　她一边走一边吃，目光扫过巷子两侧。
　　旧书店就在前面大约三十米处，夹在一家裁缝铺和已经关门大吉的理发店中间。门脸确实窄，宽不过两米。木门漆成深棕色，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茬。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只能勉强看出“旧……书”两个字。
　　玻璃橱窗灰蒙蒙的，里面堆着的书脊泛黄，看不清书名。窗台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蔫蔫地耷拉着。
　　门关着，门上挂了个小木牌，一面是“营业中”，一面是“休息”。现在翻到的是“休息”那面。
　　但林柚看见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站在马路对面，吃完最后一口油条，把塑料袋团了团塞进口袋。手里还拎着那个玻璃罐——洗干净了，盖子上沾的水珠在晨光里发亮。
　　怎么敲门？说什么？
　　“你好，我来还罐子，顺便谢谢你昨晚的叶子和……关灯服务？”
　　听起来像神经病。
　　她犹豫的这几分钟里，书店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不是全开，只开了半扇。一个穿着深灰色居家服的男人侧身出来，手里拎着个黑色垃圾袋。是宴临。
　　白天的光线让他看起来更真实了些。头发有点乱，像是刚睡醒没打理。脸色还是那种缺乏血色的白，但眉眼的轮廓在晨光里清晰得有些锋利。他穿着拖鞋，裤脚随意地卷起一截，露出线条干净的脚踝。
　　他把垃圾袋放在门边——那里已经堆了两个同样的袋子，看样子不是一天的量了。
　　然后他直起身，像是才注意到马路对面站着个人，视线转过来。
　　和林柚的目光撞个正着。
　　没有惊讶，也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和昨晚一样平静，只是在看到她手里的玻璃罐时，极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林柚深吸一口气，穿过马路。
　　“早。”她先开口，举了举罐子，“这个……还你。昨晚谢谢。”
　　宴临没说话，看着她走近。他站在门槛内侧，比她高出一截，垂眼看人时有种天然的俯视感。但那种压迫感不是刻意为之，更像是一种……生物层面的差距，像人看蚂蚁。
　　“叶子我用完洗过了。”林柚继续说，尽量让语气自然点，“垫在罐子底下。还有……那招牌后来没再亮。”
　　宴临还是没接话。他的目光从罐子移到她脸上，像是在观察什么实验样本的反应。
　　气氛有点僵。
　　林柚硬着头皮把罐子往前递了递。
　　宴临终于动了。他伸出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接过罐子。指尖碰到林柚手指时，温度低得让她下意识缩了一下。
　　很凉，不像活人的温度。
　　他拿着罐子看了看，然后做了个让林柚没想到的动作：拧开盖子，凑近闻了闻。
　　“……有自来水味。”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
　　“啊？”林柚一愣，“我洗过了，还用了洗洁精……”
　　“滤过也没用。”宴临把盖子拧回去，“水脉被污染了。下游有化工厂，三年前埋的管道漏了，没人修。”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柚却听得心头一紧。
　　“那……讹兽喝的水……”
　　“它没喝。”宴临转身往店里走，留了半扇门开着，“它只是需要水汽。你把罐子放那儿，它半夜出来舔盖子上的冷凝水。”
　　林柚站在原地，消化这个信息。所以讹兽不是喝水，是舔水珠？光屏上的“投喂新鲜无污染露水”建议，准确度有待商榷。
　　她看着宴临消失在店内的昏暗里，门还开着。
　　这是……让她进去？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抬脚跟了进去。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窄，也更深。空气里有种复杂的味道：旧纸张的霉味、灰尘、隐约的墨香，还有一种……很淡的、像晒干的草药又像陈年木头的气息。
　　光线很暗。靠墙全是顶到天花板的旧书架，木头颜色深得发黑，书塞得满满当当，大部分书脊上的字都糊了。中间摆着两张同样老旧的长桌，桌上堆着更多的书和杂物：缺了口的砚台、秃了毛的毛笔、几个看起来像古董的茶叶罐，还有一台老式台灯，灯罩泛黄。
　　最里头有个小小的柜台，后面是扇关着的门，大概通往内室。
　　宴临就站在柜台边，把玻璃罐放在一堆杂物上。他打开柜台抽屉翻找着什么。
　　林柚的视线在书架上扫过。《山海经》《搜神记》《酉阳杂俎》《子不语》……全是志怪古籍。还有不少线装书，纸页脆黄。
　　“你对这些书感兴趣？”
　　宴临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铁皮茶叶罐，罐子上的彩漆脱落得斑斑驳驳。
　　“呃，稍微。”林柚收回目光，“我学民俗的。”
　　宴临点点头，没追问。他拧开茶叶罐盖子，从里面倒出一点深褐色的茶叶在掌心，递过来。
　　“拿着。”
　　林柚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茶叶很干，碎碎的，闻着有股陈年的涩味。
　　“撒在树洞周围。”宴临说，“辟邪。它现在虚弱，容易被脏东西盯上。”
　　“……脏东西？”
　　宴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明知故问”。
　　“昨晚巷子里的那种。”他平淡地说，“喜欢吸食焦虑和恐惧。讹兽现在是个不错的饵。”
　　林柚后背一凉。她捏紧了手里的茶叶：“这茶叶……”
　　“过期了。”宴临把罐子盖好，“我喝不完。”
　　“……”
　　“不要钱。”他又补了一句，像是看穿了她对财务状况的担忧。
　　林柚把茶叶小心地装进裤兜：“谢谢。”
　　“嗯。”
　　宴临转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个搪瓷杯，提起旁边一个老式保温瓶，倒了杯热水。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
　　林柚站在那儿，觉得自己该走了，但脚没动。
　　“那个……”她试探着开口，“你好像……很了解这些事？”
　　宴临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抬眼：“了解什么？”
　　“妖精。讹兽。还有……怎么对付‘脏东西’。”
　　“活得久，自然知道得多。”他说得轻巧，低头抿了口水。
　　“活得……多久？”
　　宴临放下杯子，看向她。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
　　“比你想象得久。”他说，“久到懒得数了。”
　　语气里没有炫耀，也没有感慨，就是陈述事实。但这句话背后的重量，让林柚一时失语。
　　她忽然注意到柜台角落里堆着几本书，封面崭新，和周围的老旧格格不入。最上面那本，花哨的封面上印着《霸道总裁的落跑娇妻》。
　　林柚：“……”
　　宴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表情没什么变化。
　　“偶尔看看。”他说，“打发时间。”
　　“……好看吗？”
　　“逻辑不通。”宴临评价得很认真，“但更新稳定。每天两章，雷打不动。”
　　林柚差点笑出来。她忍住了。
　　气氛好像松弛了一点点。
　　她鼓起勇气，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帮我？昨晚，还有今天。”
　　宴临沉默了几秒。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的杯沿，那是个很人性化的小动作。
　　“无聊。”他最终说，“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巷子的方向。
　　“……那红光确实很吵。”
　　就因为这个？
　　林柚还想再问，宴临却先开口了：“你身上有‘谱’的气息。”
　　她浑身一僵。
　　“很淡，但刚觉醒。”宴临继续说，语气依然平淡，“它选了你，你就得做事。不然会反噬。”
　　“反噬？”
　　“饿死，穷死，或者被它吸引来的东西弄死。”宴临说得直白，“历代持有者，八成是这个下场。”
　　林柚手心冒出冷汗：“你怎么知道……”
　　“见过几个。”宴临把杯子放回柜台，“最后一个，是民国时候的事了。他在城隍庙摆摊算命，最后饿死在桥洞底下。”
　　他看向林柚：“你现在比他强点，至少有个住处。”
　　这算是安慰吗？
　　林柚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信息量太大了。
　　“我……该做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照着‘谱’的指示做。”宴临说，“它虽然死板，但基础功能还在。先把手头那只养稳定了，再想别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别让它死了。讹兽一死，这片区域的‘言灵’平衡会歪。到时候，说谎的人会越来越多，假话会变成真的——很麻烦。”
　　林柚突然想起昨晚光屏上的警告：维系人妖两界微弱平衡。
　　原来是真的会失衡。
　　“我知道了。”她说，声音有点干。
　　宴临点点头，似乎不打算再说什么。他重新拿起那本《霸道总裁的落跑娇妻》，翻开，看样子准备继续阅读。
　　逐客令很明显。
　　林柚识趣地转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住。
　　“茶叶……怎么撒？有讲究吗？”
　　“围着树洞撒一圈。”宴临头也没抬，“心里想着‘保护’就行。念头要纯粹。”
　　“……谢谢。”
　　“嗯。”
　　林柚推门出去。晨光扑面而来，刺得她眯了眯眼。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她站在书店门口，摸了摸裤兜里的茶叶。铁皮罐子的凉意透过布料传到指尖。
　　然后她低头，看向手腕。
　　光屏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弹出来了，上面有一行新的小字：
　　【检测到高阶存在（已标记：书店老板-宴临）的庇护性介入。】
　　【讹兽任务稳定性概率提升至：78%】
　　【备注：该存在对持有者兴趣值+0.3（当前累计：0.4）。原因：观察到持有者主动寻求信息并接受援助。态度评估：中立偏轻微正向。】
　　0.4。
　　还是少得可怜。
　　但至少，不是零。
　　林柚把茶叶往兜底塞了塞，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巷子里的早点摊冒着热气，人来人往。
　　她得先去超市。
　　买点米，买点菜。再看看有没有便宜的兼职信息。
　　活下去。然后，把树洞里那只小东西照顾好。
　　一步一步来。
　　她迈步朝巷子口走去，没再回头看那家旧书店。
　　柜台后，宴临翻过一页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个逐渐走远的背影上。
　　他看了几秒，然后垂下眼，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
　　“……这一届的持有者，”他低声自语，“倒是比之前的都愣。”
　　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合上书，起身，走到里屋门前，推开门。
　　门内一片漆黑。
　　他走了进去，门无声关上。
　　柜台上的搪瓷杯，热气还在缓缓上升。
　　茶叶罐静静立在一旁，罐身上斑驳的彩漆，在昏暗光线下，隐约能看出曾经描绘的图案——
　　是一只蜷缩沉睡的、似龙非龙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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