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与卿同

作者:轻雾如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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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


      出了西暖阁,门口的两个太监立刻给刘荣披上大氅,套上白狐皮袖筒。紧接着院子里一顶盖着油布的抬舆上的油布也掀开了。刘荣走下台阶坐上抬舆,小太监又把一块出锋的毛毡盖在他的膝上。

      宁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京师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高背扶手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仅前方开口供人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它并非简单的代步工具,更是身份与恩宠的鲜明标志。

      “去诏狱。”刘荣吩咐了一声。四人一抬的台舆抬出了乾清宫的院门。

      皇上要亲审谢岑,刘荣不敢耽搁。半个时辰抬舆就到了诏狱黑漆大门前。

      诏狱在皇城之内,宫墙之侧。北镇抚司衙门这座诏狱,是一片由丈高青砖墙围出的禁区。墙体无窗,密不透风,只有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沉默矗立。这里终年少有人迹,所有路经此地的宫人官员,都会不自觉加快脚步。

      抬舆被轻轻放下,前面的小太监径直走向大门,抓住右边那环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

      里面立刻传来问声:“是老祖宗驾到了吗?”显然事先已有快报通告了这里。

      “知道还问,开门吧。”

      沉甸甸的大门从里面向两边打开了,一片灯笼光下,门前跪了好些人。

      提刑司的太监发话了:“老祖宗说,派两个人引路就行,没事的都歇着去。”

      “是。”一众应答声中,中间让开了一条路,一顶小轿抬了进去。大门带着嘎嘎的声音又沉重地关上了。

      北镇抚司诏狱号称天下第一狱!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内部异常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小轿在诏狱深处落下,刘荣掀开轿帘,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霉味、血腥和焦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扶着随行太监的手下了轿。

      引路的锦衣卫百户提着灯笼在前,昏黄的光勉强撕开甬道的黑暗。两侧牢房偶有铁链拖曳之声,或几声压抑的呻吟。刑房的门开着,里头透出的火光将人影拉得鬼魅般扭曲。

      刘荣走进去时,冯止端着刚沏好的茶迎了上来,弯腰双手举过头顶将茶递向刘荣,“干爹,叫儿子把人给皇上送去便是,哪里还需您老亲自跑一趟。”

      “怎么把人弄成了这样?”刘荣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囚房方向,谢岑瘫靠在墙角,身上胡乱盖了件旧毡。露出的左手五指血肉模糊,胸前衣襟焦黑破碎。他头歪向一侧,脸色惨白,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刘荣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慢慢踱步过去,在谢岑身前蹲下,仔细看了看那双手,又抬眼扫过墙上、案上的刑具,最后,目光落回炭盆里那截冷却的烙铁。

      良久,他才缓缓站直,转过身。

      “止儿。”刘荣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日更温和些,却让旁边侍立的两个锦衣卫头垂得更低,“皇上口谕,是让北镇抚司暂押谢岑,详加看管,待朕亲审。这话,是你干爹我,亲口传给你的。一个字,都没差吧?”

      冯止将茶碗放在大案上,垂着眼:“义父传谕清晰,儿子听得明白。”

      刘荣走到石案旁。案面凹槽里暗红的血尚未凝结,边缘黏着一点蜷曲的皮肉碎屑。他用指尖点了点那湿滑处,抬起手,就着昏黄火光看了看指尖沾染的暗红。

      随行太监立刻递上雪白丝帕,刘荣却没接:“那你告诉干爹。”

      他重新看向冯止,语气依旧平缓,却字字如钉:“把人弄成这样,是谁的意思?”

      刑房里静得骇人,空气仿若凝结。

      冯止抬起眼,与刘荣对视。那双他看了八年的、时常带着提点与慈和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只有冰冷的审视。

      冯止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但面色依旧平静:“回干爹的话,没有谁的意思,也不会有谁的意思。”他声音平稳,却隐隐绷着一根弦,“干爹明鉴。谢岑狡狯,入狱后不肯吐露实言,儿子只是想让这硬骨头稍微松一松,方便皇上垂问时,能省些圣心。儿子绝无他意。”

      刘荣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冯止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昏死的谢岑。他走到案边,终于接过那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

      “止儿,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自昭武二年起,儿子蒙干爹收留,至今八年了。”

      “八年,不算短了。”刘荣将擦过手的丝帕随手丢在染血的石案上,那一点雪白迅速被暗色浸染。“这八年,我教过你揣摩圣意,教过你审时度势,可曾教过你,替皇上做主?”

      “儿子不敢!”冯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角渗出细汗:“儿子万万不敢有这等僭越之念!只是那谢岑所涉之事干系重大。儿子愚钝,唯恐其到御前仍砌词诡辩,耽误国事,这才想先敲开他的嘴,拿到实供,以报君父!儿子一片赤诚,请干爹明察!”

      刘荣没有立刻叫他起来。他缓步走到刑房门口,望着幽深甬道两侧跳动的火把光亮,那些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刘荣忽地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止儿,你如今是越发有主意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两人距离拉近。刘荣比冯止矮些,年岁也长,此刻却逼得冯止目光微闪。

      “你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掌刑讯,有权宜之便。这个,干爹知道。可你也该知道,皇上要亲审的人,不管是谁,在他见到皇上之前,也得是囫囵个的、能说人话的。”

      冯止额头触地:“儿子思虑不周,请干爹责罚!”

      “冯止!”刘荣提高了的声调,“我告诉你,你我只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看好自己的屁股,别坐歪了!”刘荣定定地望着他,“谢元一案,牵扯多大,你心里清楚。皇上是圣人,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想听什么,想查什么,不是你一条狗干预的,你倒好。”刘荣的声音由高转低,几乎只有两人可闻,却字字锥心。

      “儿子一心为公,问心无愧!”冯止把头埋到了地上咬牙道。

      半晌,刘荣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起来吧。”

      冯止迟疑一瞬,才慢慢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

      刘荣不再看他,对随行太监吩咐:“去,叫两个稳妥的人,用软架把谢岑抬出来。小心些,别碰着他的伤处。再拿件干净厚实的斗篷给他裹上,送去里面小院拾掇得像样点。”他又顿了顿,补充道:“去咱们私用的药库,取上好的参片和金疮药,路上给他含着、敷着,吊住精神,止住血,别让他死在半路。”

      “遵命。”

      太监们忙碌起来,小心地将谢岑抬上担架。移动时,谢岑无意识地抽搐,喉间溢出极轻的痛哼。刘荣站在原地,看着那担架消失在拐角,这才重新面对冯止。父子二人之间,隔着冰冷的石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荣看向冯止,眼神复杂:“止儿,你是我提拔起来的人,有些话,我只说一次。在这皇城里头,自作聪明,往往比真愚钝死得更快。皇上要的,有时未必是真相,而是他想要的真相。这中间的分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今日你越了界,好在尚未酿成无法转圜的大错。皇上那里,我自会去分说,你自己也写个请罪的条陈。但你记着,没有下次。”

      冯止深深躬身:“儿子谨记干爹教诲,绝不再犯。”

      刘荣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干爹能走到今天,靠的不仅是狠,还有稳,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闭眼,什么时候该装糊涂。谢元这案子,水太深了。里头淹死的,不会只有谢家一门。接下来的事,你自己也好好掂量掂量。”

      刘荣双眼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痛心,更有一丝深藏的疲惫:“罢了,年纪大了就是容易话多,你现在翅膀硬了,说的多了,你也觉着厌烦。此事到此为止。人我现在带走。你把手头关于谢岑案的所有卷宗、笔录,无论有无画押,全部封好,一个时辰后送至司礼监值房,我亲自过目。记住,是所有,一个字都不许遗漏。”

      说完,他转身,走向抬舆,不再回头。

      “儿子明白。”冯止应道,墙上火把火光跳跃,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轿帘落下,抬舆起行,碾过诏狱阴湿的石道,朝着那两扇缓缓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漆大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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