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夺臣妻

作者:天下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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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遇


      昨日的宴饮,大多数的官员都还在睡梦之中,来不及点卯。顾青崖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情也要管。

      他坐在堂上,将最后一本卷宗合上,指尖在封皮上那行“浙江漕运稽核录”的小楷上停了一瞬。窗外传来打更声音乐已近午时了。

      他从寅时起便坐在这里,整整三个时辰。

      面前那张大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牍已消下去大半。左手边是已批阅的,右手边是待办的,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今早李潇浦呈上来的那本《承平三十二年钱塘江防汛疏》。

      他靠进官帽椅里,身子一摊,抬手捏了捏眉心。晨起的头疼还未全散,太阳穴突突地跳。

      顾安捧着参茶站在一边,顾青崖看着就倒胃口,挥了挥手,让顾安赶紧拿走。

      “大人喝一点吧,今天早上你就没吃早饭。现在已经午时,怎么能撑得下去?”

      顾青崖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那本黄绫封皮的奏疏上,从拿到到现在他已经最少看过十遍。

      今早见到李潇浦时,这人依旧是一身发白的青布袍,袖口磨得起毛。

      进门、行礼、呈疏,动作一板一眼,恪守礼仪,没什么可以挑剔的,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声音平直没有起伏:“下官李潇浦,呈报今夏黄河防汛事宜。”

      顾青崖当时正低头看漕运的烂账,越看越糟心,真的是一点都看不下去,这账目怎么敢交到他面前的?

      真以为他是傻子?还是说因为背后有严阁老所以肆无忌惮。

      闻言只抬了抬眼皮,伸手接过李潇浦的疏文,足有二十余页。他起初看得漫不经心,这些年,他见过太多地方官员报上来的防汛疏,不是抄录旧年陈案,便是空话套话堆砌,真正有用的,十不存一。

      何况是七品河道都事,就算是江业的弟子,昨天以后,顾青崖已经认为李潇浦不堪一用。

      可翻过三页,他的便不自觉地坐直了些,再翻五页,他搁下了手中的笔。

      及至看到第十页,顾青崖完全坐直了身体,捧着疏文,认真品读了起来。

      这疏不一般。

      开篇先列了去岁至今的雨量记录,数据详尽到每月每旬,来源注明是“各州县雨量简仪实测”,而非惯常含糊的“据报”。

      这证明李潇浦一定是亲自踏遍了九县,实打实的去记录的。就这一点,便是一个干实事的官。

      接着是钱塘江、苕溪、甬江等主要水系的水位涨落对比图。用朱、墨二色勾出历年同期水位线,何处淤高,何处冲深,一目了然。右侧还附了数据表格,水深几尺几寸,写得清清楚楚。

      再往下,是对今夏汛情的推演。李潇浦用了三种算法,顾青崖在京中只见过钦天监的老监正用过其中一种,江业的治水书里面有一种,分别测算浙北、浙东、浙西三片的雨情水势,结论却完全一致。

      若五月末至七月初,浙江全域降雨量超常年四成,则杭嘉湖平原、宁绍平原一定水泽漫野。

      尤以钱塘江海宁段、苕溪德清段、甬江鄞县段三处堤防可能决堤。

      海宁段、德清段、鄞县段。

      顾青崖盯着这三处地名,他记得工部去年的奏报,说浙江堤防“岁修完备,固若金汤”,今年工部又拨了十五万两银子维护这两处,报上来的文书里说“工坚料实,可保十年无虞”。

      可李潇浦在疏中附了详细的勘验记录:海宁段石堤勾缝用的是黄泥而非糯米灰浆,韧度不够,遇水易酥易散。德清段夯土层夹了大量砂石,黏土不足。鄞县段更离谱,新筑的堤身竟用了腐木做桩基。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更难得的是,疏末还附了完整的防汛预案,何处该预备麻袋,木桩,何处该组织民夫,何处需提前疏散百姓,银钱物料如何调度,甚至各州县仓库存粮几何,可支应几日,都列得明明白白。

      这已不是一份寻常的防汛疏,这是一整套滴水不漏的方略。而且县仓里面的存粮,李潇浦都能查出来,这就证明别看他不起眼。

      底层官吏的人脉比他还要厉害。最起码他绝对是核查不出来县仓里面到底有多少粮,和书面上的记录完全不一样。

      如果他硬要查,少不得就是火龙烧仓。

      顾青崖合上奏疏,闭了闭眼。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不管李潇浦真小人还是伪君子,此人确有大才。

      第二个念头是:可惜了。

      他睁开眼时,李潇浦还垂手立在堂下,姿势与一刻钟前毫无二致,连衣袍下摆的褶皱都未动过分毫。

      顾青崖将奏疏往案上一搁,声音还是一惯的冷淡:

      “本官知道了。下去吧。”

      李潇浦似乎顿了顿,却也没多问,只躬身:“下官告退。”

      顾青崖盯着那道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许久没动,他知道李潇浦在等什么,等一句“疏写得不错”,或是一句“本官会即刻上奏”。

      可他给不了。

      不是他惜才,也不是他昏聩。

      是他太清楚,这本疏一旦递上去,会是怎样的下场。

      若今夏无大汛,这便是“危言耸听,蛊惑人心”。言官们会一拥而上,弹劾李潇浦“沽名钓誉,扰乱朝纲”,顺带连他这个新任总督也要落个“失察”的罪名。

      若今夏真有大汛,溃了堤,死了人,那更糟。这本疏便会成为铁证,证明朝廷早有预警却未重视,证明工部修堤是偷工减料,证明从上到下都在渎职。到时候,需要有人担责。李潇浦这个捅破天的人,会第一个被推出去祭旗。

      两头不讨好。

      就算无事发生。这奏疏递上去之后,严党不会放过李潇浦,他恐怕要步江业的后尘。

      所以李潇浦究竟是为什么要递给他这份奏疏,明知道顾青崖根本不喜欢他。只需要递上去,李潇浦死期将至。

      偏偏顾青崖还真的就不能递。

      顾青崖的手指摩挲着奏疏粗糙的封皮。他想起了师父离京前的叮嘱:“青崖,在地方为官,最忌标新立异。有些事,看见了,要装作没看见。有些话,知道了,要装作不知道。”

      他当时冷笑:“那弟子去浙江做什么?做个泥塑木雕?”

      师父看着他,眼神复杂:“你要做的,是在泥塑木雕里,找到那条能走的路。”

      来之前顾青崖还是壮志满满要干一番事业,来了之后顾青崖就明白过来了,这是一条死路。

      如今路在眼前,却是悬崖。

      窗外又传来打更声,已是午时正刻。顾青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防汛疏拿起,拉开案边最底层抽屉,塞了进去。

      抽屉里只有这一件,看见了却要装作没看见的东西。

      关上抽屉时,他用力有些重,发出沉闷的哐一声。

      见他终于肯起身,顾安也高兴,对顾青崖说,“不如今日去喝鱼汤,巷子里有一家宋婶鱼汤,汤鲜味美……”

      顾青崖抬头看天,依旧是阴天,还没有放晴。连着三个时辰伏案,颈骨有些僵,他活动了下肩膀,抬步往廊下走。

      正是用饭的时辰,衙署里静了不少。几个书吏抱着文牍匆匆走过,见了他,慌忙退到廊边躬身行礼。顾青崖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刚走下二堂的石阶,穿过那道月亮门,他脚步便是一顿。前方青石板路的尽头,一道身影正缓缓走来。

      是个女子。

      一身靛蓝布裙,浆得挺括,样式并不时兴。头上只一根乌木簪子,绾着简单的髻,耳边连副耳坠都无。手中提着一个竹编食盒,深褐色,边角磨得光滑。

      走近了些,顾青崖看清了她的脸。

      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清丽,肤色是江南女子惯有的白皙。

      眉眼生得秀致,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妩媚多情,眸深似水。

      顾青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若是她走过泥泞的堤岸,脚步该也是这般,一步一个坑,绝不虚浮。

      那女子行至顾青崖身前约五步处,见顾青崖居然不躲避,她脚步微顿,目光掠过顾青崖身上的赤色官袍,又迅速垂下。而后侧身,让到路旁,福了一礼。

      动作从容,无半分慌乱,也无半分谄媚。福礼时背脊依旧挺直,只脖颈微垂,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颈子。

      而后,她便维持着侧身的姿势,不动了。意思是,请大人先行。

      顾青崖站在原地,盯着白皙的颈子失了神。

      他见过太多美人。京城里,侯府中,宫宴上,环肥燕瘦,浓妆淡抹,或娇或媚,或艳或清。

      可没有一张脸,像眼前这般,让他一见便刻在心里面。

      惊艳么?

      有的。那一瞬,像沉闷的夏日午后,忽有凉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荷塘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

      但也仅此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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