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瞎子捡垃圾记

作者:EH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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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捡回


      烈阳高照,工地旁。

      许超抽出支红塔山叼嘴里,一手按着火机,一手护着火苗,蹙眉点了几次终于点上。他猛吸两口,回头看一眼,再吸两口,确定包工头没瞅见后,一口烟过肺,缓缓呼出。

      妈的,这逼天。

      立秋都尼玛过了,天上这颗狗日,跟抽了风似的亮着,照得工地上的钢筋都亮,飘的灰尘都亮。

      许超呲了呲,匆匆忙忙又吸两口。

      刚准备解了拉链,解决一下,一见一旁晃来个晃着个破瓷碗的娃娃。那硬币在碗里“叮咣叮咣”,一颠,一晃,一响,那娃娃身上的破布都在跟着晃。

      小孩灰着脸:“给点钱吧。”

      许超丢了烟,呸了一口。

      那小孩还不放弃,追着许超屁股后面颠碗,“哐当哐当”,许是许超听凡了,骂了一声,一脚直接踹了上去。

      小孩翻倒在地,瓷碗倒扣,钢镚撒了一地。

      许超来了兴致,脚尖点着那瓷碗,施力把碗踩起,后退半步蓄力,一个飞踢——那瓷碗在地上一滑,一飞,激起一圈灰尘,飞出了视线。

      砸向了前面一人的小腿。

      张之平“啧”了一声,瞪眼看了许超一眼,扛着肩上的钢筋走了过去。

      张之平三十出头。

      在工地上干了五年,也算是混得熟了,干这份工的,伤肩伤腰伤手,不分春夏秋冬,忙的时候一律干到凌晨两三点,但只要愿往死里干,钱还是不少的。

      不常见小孩跑过来混水泥,搬钢筋。

      张之平放了钢筋,见许超还在逗弄那小叫花子,时不时踹一脚,笑两下。

      许超:“问老子要钱?真尼马晦气,老子最烦见着你们这几个讨饭的,妈的牌运全他妈被忽悠走了,妈的!”

      那小乞丐十岁出头的大小,没讨到钱,白白挨了一顿打,双手覆头护着,弓着小小的身子“呜呜”直叫,直到那踢踹的动静停歇下来,才抖着眼睑睁开眼。

      那戴着黄帽的流氓,咧着黄牙,挤着细眼,蹲地上一个一个地捡起钢镚,“嘿嘿”直笑。

      小乞丐。

      程玦看着他满是补丁的衣角,在风中一晃一晃的,停下了脚步,汗液随着额角滑进眼里,刺得眼睛生疼。

      那小孩,应该没多大。

      父母呢?

      “咋地?”许超走过来,“嘿嘿”一笑,“兄弟,咋咧?哥们儿知道你心头软,看着个小娃就舍不得……喏,来一根儿,刚刚那小晦气玩意儿碗里的钱,够哥们儿再来包好的。”

      许超是个混的。见着有钱的,能巴结的,便笑得灿烂凑上去,给人点递根烟,点个火,说句漂亮话;见着没钱的,混得比自己还惨的,便踹两脚,啐一口,抢了东西便走。

      他捧着火,笑着“诶”了声,给程玦点上了烟。

      程玦:“滚,干活。”

      许超:“得嘞!”

      程玦看了眼右手,那伤疤横着整个手掌,已经腐烂了,满手的汗液浸入掌心的伤中……他闭了闭眼,握紧了手,开始干活。

      钢筋一根一根架上他的肩膀,又一根一根被架下来。

      剜心般的痛,从伤口边缘开始,在呼吸吐纳间随着心脏的跳动,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逐渐高升。

      许超跑了过来,接下了程玦肩膀上的钢筋:“兄弟……诶!你真是,你伤还没看好?手呢!给我看看!”

      他一把抓过程玦的手。

      许超龇牙咧嘴地看了两眼:“林姨下手真狠,都给你砍成臊子了,啧啧啧……”

      程玦抽回手:“多嘴。”

      “兄弟,我去给林姨买药上医院……嘿嘿,林姨觉得烦了,你少在他面前晃不成嘛?”许超眯着眼,看着程玦那鲜血淋漓的伤口。

      程玦抓了根口袋里的烟,顺手点上。

      自从母亲化疗,东借西借,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精神也有些不正常。吃饭喝粥时,常常把米粒摆在木桌上,一粒一粒地,然后对着米饭粒说话。

      摆一粒,笑一下。

      “她不是烦了,是想我去死了。”程玦掐了掐烟蒂,呼出口烟。

      “不至于吧?”

      程玦一掐烟,灭了。

      渐渐的,林秀英仿佛被旁人夺舍般,对他的不耐烦逐渐转为怨恨,常常抄桌上的杯子,盆子,一股脑朝程玦砸去。起初回过神来,她还会抱着程玦哭,说“对不起”。

      再后来,就纯粹是厌恶了。

      她不能看见程玦一眼,一看见了便压不住心头的火。那具骷髅般的身体诡异地运动着,抄起桌上的一把刀,便直直往肩膀上砍去。

      程玦伸手,鲜血四溅。

      刀没砍上妈妈,砍上他了。

      程玦捂着右手手掌,手在抖,血在滴,他两眼平静似水,映着一个疯女人。他问:“你要做什么?”

      林秀英:“要你滚。”

      程玦:“等你病好,我滚。”

      林秀英:“你不滚,我病好不了。”

      程玦握紧手,血便从指缝流下,流得满手臂都是,他没哭,没反应,林秀英倒先哭了起来,“呜呜”声一阵接着一阵。

      “我本来是不想要的,为什么要多养个孩子呢?要不是他非要领你回家……也不用落得那么个下场。”

      他,自然指的是程玦的父亲。

      手本来没多疼的,现在也疼了起来,程玦左手覆上右手手腕:“好,我滚。”

      回过神来,远处的张之平朝两人招手,程玦伸向手袋的手拐了个弯,拐向嘴角,抹了抹。

      许超:“兄弟,林姨还是稀罕你的,只是她现在病了,没这力气稀罕了,别往心里头去。”

      程玦瞟了他一眼。

      许超接着说:“等这俩天干完,我就不干了,带林姨去大医院,我就在那附近找个活儿……嘿嘿。”

      程玦眼眸一垂:“辛苦。”

      许超:“你要说这话可见外了,你呢,就好好上你的学,好好考个状元,那以后这钱还不是多嘛……你以后,可别发达了就忘了哥们儿!”

      “那你呢?”

      许超“哈哈”笑两声,拍拍自己的胸脯:“哥们儿,中考总分126,你指望啥呢?”

      “……你不是三百多分?”

      “隔壁那小丫头瞎几把吹的你也信?126,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假包换,”许超一抹鼻子,“你学习好,去念书;我力气大,来搬砖,以后我俩发达了,一人一套别墅买对门儿……”

      谈话间,两人已穿过一片尘埃,跨过水泥和石板,来到了张之平面前。张之平周围聚不少人,都聊着天,站成一排一排。

      程玦:“张哥。”

      张之平点头。

      他派人分水,给程玦和许超一人拿一瓶,又拿了两袋饼干,叫他两拎着。周围的一排排黄帽工人,竟都人手一瓶水,一袋吃食,笑眯眯地唠起嗑来。

      一人正要拧开,被张之平拦下。

      张之平皱着眉,严肃地冲一众人说道:“都小心点,瓶盖别给弄脏了——十人为一组,来我这边拍照,拍好了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十人为一组噢!”

      “嘁,不给啊?”

      “哈哈哈,给你拿两秒就不错了,还给你?想得美!”

      “得,热死了,非得挤一块拍不?”

      张之平烦了,吼道:“好好站,好好拍!拍完了吃的放右边,水放左边,早拍完早干活,别在那逼逼叨叨磨磨唧唧……”

      许超拉着程玦,两腿一岔,两手一挥,两个“耶”比在胸前,端着那矿泉水,还要腾出几根手指夹着那包饼干……反观程玦,拍遗照似的严肃。

      张之平:“小程,表情太僵了。”

      许超得令,大发慈悲腾出一只手,把程玦的半边嘴角往上扯,被后者一巴掌扇飞了。

      程玦遮了遮光,懒得分给许超一眼。

      身体太难受了。

      那太阳毒,照得他头晕,眼一睁便觉地面在悠悠晃着朝他飘来。程玦拼命聚焦眼睛,却发现手掌上那道伤渐糊,分裂成两道、四道……

      “行了,拍完了,都回去吧!”张之平吼了一声,招呼两小孩过来。

      他也只是个黄帽工人,上有爹娘爷姥,下有老婆孩子,在工地上扛砖流汗久了,上头也信得过。

      不过对这两人来说,张之平只是个不苟言笑的大哥罢了。

      许超嬉皮笑脸地拽着程玦,二人立在张之平面前,却遭他一记重捶:“站没个站样……笑什么笑?”

      “哥,你总不能不让人笑啊,那我高兴,我高兴为啥不能笑?我就笑……嘿嘿……”

      张之平气不打一处来,转向程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皱巴极了。他翻出一盒维C,又从不知哪个口袋里掏出盒藿香正气水,一股脑递给程玦。

      程玦:“哥,你留着。”

      张之平:“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妈的这天热成这样,上面不想管,拍个照就走,妈的……”

      程玦忍着头晕恶心,拆了盒子拿了一半藿香正气水,朝张之平那儿一递:“哥,谢了,剩下的我俩分。”

      “念书念得脑子没长多大,逼话倒是不少……拿了么好了,”张之平咳了咳,摆了摆手,“别墨迹,本来就烦。”

      程玦不作声了。

      张之平掏出破烂钱夹,拨开浸满汗液、耷拉的线头,手在透明塑料夹层上抹了抹,抹下一手灰。灰下来了,夹层里那张照片便显出来——一个大姑娘,抱着个小姑娘。

      大姑娘笑眯眯,小姑娘笑哈哈。

      大的是媳妇,抱着两人那只有三、四岁的小娃娃,小娃娃晃着脑袋,扎着干干净净的小辫,配了俩蝴蝶结。

      张之平搬一趟,便要拭一遍这上头的灰,都成习惯了。

      他收起钱夹,掏出瓶牛奶,递给程玦:“喏,喝了。”

      许超:“诶哥,您这偏心啊,凭啥这汽水我俩分,牛奶就是他一人的?”

      张之平:“人上学,长身体呢。”

      许超瞅了眼程玦,这人一米九,再高点能把天戳穿。他抹了抹鼻,“哼哼”两声,自顾自叼了根烟:“害,听您的,我从他嘴边嘬两口也成。”

      张之平嫌弃地转过身,瞪了他俩一眼。

      程玦就地坐下,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捶了捶脑袋。他抓起两瓶藿香正气水,扎了吸管就往嘴里灌,缓了会儿后,朝许超招了招手。

      许超:“来嘞!”

      程玦闭眼喘了两口气:“每个月药钱,我给你,你把化疗和开药的单子拍给我……”

      许超听着,明白他在说林姨的病。他眼神飘来飘去,舔了舔嘴角的灰,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程玦身子晕,没察觉,继续说道:“她不乐意治,还得你多看着点儿。每月我额外给你一部分,算是跑腿费。”

      “嘿,咱哥俩,跑腿费还要啊?”

      “你收了,每个月给我发两张照片,避着她点。”程玦又掏了两小瓶,把剩余的都扔进许超怀里。

      二人没说几句,便被催着站了起来,程玦腿一使力,血液便全流向下肢,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立。

      他现在只剩力气,只剩身体,仿佛被人扔到了汪洋大海,睁眼一望便是水,无依无靠,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己憋着气,游出去。要是身子垮了……

      程玦揉了揉眉心,不去想了。

      可他不想,该来的自会找上门,那伤已然被汗泡得湿淋淋,一股腐肉味儿,像是没啃干净的骨头,程玦扶着肩上的钢筋,再往里走时,那满是尘土的地抽了风,朝他眼前飞来。

      直直砸在他的脸上。

      在晕倒的前一秒,诡异的红白色光下,他看见两三个人围在他身边——其中一个是许超,另两个他看不清。

      其中一个人,声音冰凉如井水,听上两句,心里头那躁热便消了七七八八,他说:“你去吧,我来。”

      一片黑暗。

      再睁眼时,那红白色从一大片糊汇成一根棍,静静躺在斑驳的墙角。程玦眨了眨眼睛,发现这地方熟悉得很——花纹被单的窄床,黢黑的天花板,落满墙灰的地面……

      还有那熟悉的尿壶。

      程玦:“……”

      “小林,你醒啦?”瞎子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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