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第二天，雨停了。空气里还饱含着水汽，沉甸甸的，吸进肺里带着凉意。太阳没有出来，天是那种均匀的、厚厚的灰白。

　　沈念像往常一样，在九点整打开“旧书痕”的门。铰链的“吱呀”声在无雨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干涩。她将那块“营业中”的木牌挂好，然后拿起鸡毛掸子，开始例行拂拭书架上的浮灰。动作缓慢，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韵律。

　　指尖掠过《霍乱时期的爱情》原先所在的位置，留下一个短暂的空隙。她没有刻意去填补，也没去后面的库存里找一本新的放上。就让那里空着，像一个微不足道、除了她自己无人会注意到的缺口。

　　上午的时光缓慢流淌。来了几个熟客，是附近美院的学生，来淘几本绝版的画册。他们低声交谈着，在艺术类书架前流连，留下轻快的脚步声和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沈念帮他们找到了想要的书，收了钱，简短应答几句，一切如常。

　　只是偶尔，当门口的光线被经过的人影遮挡一下，或是巷子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从手中的书页上抬起来一瞬。看到不是那个身影，又平静地落回去。心跳的频率，在那一抬一落之间，会有极其细微的紊乱，像投石入水后荡开又迅速平复的涟漪。

　　下午，巷子里的石板路半干，颜色深一块浅一块。那位几乎每天都来的退休历史系教授踱了进来，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是“旧书痕”的常客，也是沈念少数能聊上几句的人。

　　“小沈啊，”教授推了推老花镜，在地方志的书架前站定，声音温和，“昨天是不是下雨，你没开门？我下午过来，门好像关着。”

　　沈念正在整理柜台旁边一小摞读者寄放的书，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惯常的、浅浅的笑容：“昨天下午……是有点事，提前关了一会儿。”

　　“哦，”教授点点头，并未深究，目光重新回到书架上，手指寻找着某一册编号，“这雨下得人心里也潮乎乎的。对了，你这边，有没有收到过那种私人整理的、关于本地老建筑的手稿？非正式出版的那种。”

　　“最近没有。”沈念走过去，帮他一起找，“我记得之前好像有过一册，是关于西区那些老洋房的，我帮您留意一下。”

　　“好，好。”教授抽出另一本书，翻了翻，又放回去，“这些资料啊，就得靠你们这样的地方才能留存下来。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闲聊般说道，“昨天在附近，好像看到个以前的学生，好些年没见了，变化不小，差点没认出来。”

　　沈念的心，毫无征兆地轻轻一悬。她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将手里一本有点卷边的书角小心抚平，动作放得更轻缓。

　　教授并未察觉，继续回忆着：“叫陈屿，以前社会学系的，挺优秀一学生。好像毕业就去了外地发展？没想到会在这一带碰到。时间过得真快。”

　　陈屿。

　　这个名字被他用平缓的、带着岁月感慨的语调念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午后静谧的书店里，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沈念看似平静的心湖。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抚平书角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是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异样，“好像……是有些年没听说过了。”

　　教授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那本薄册子，满意地抽出来：“是啊，都忙着生活喽。还是你们这儿好，清静，时间都像走得慢些。”

　　他又闲聊了几句，付了钱，拿着书慢悠悠地走了。

　　书店里重新安静下来。沈念走回收银台后面，没有坐下。她环顾四周。高高的书架沉默地矗立，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尘埃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里缓缓浮沉。一切似乎都和过去七年里的任何一天没有不同。

　　可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名字被再次提起，像一把小小的钥匙，不经意间转动了一下，启封了一丝缝隙。许多个以为早已模糊的细节——某个傍晚图书馆窗外浓烈的晚霞，黑板上潦草的字迹，夏日树荫下冰棍融化的甜腻，还有离别时车站混杂着各种气味的风——忽然都带着鲜明的、几乎有些刺目的色彩，从那缝隙里漫溢出来一点点，仅仅一点点，就足以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回不过神。

　　她深吸了一口微凉潮湿的空气，走到门边，将门稍微推开些，让室外的气流更通畅地涌入。巷子对面，纹身工作室的□□还没亮起，卷帘门紧闭着。

　　天色依旧灰白，看不出时辰。但这一天，终究还是和以往的三千多个日子，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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