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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裂缝的初现
调查仍在进行,但坐标已悄然改变。焦点从外部的农机厂,转向了内部这座正在缓慢失火的记忆图书馆。
第一个确凿的裂隙,出现在一杯水里。
那是在办公室,熬夜后的清晨。我端起老赵顺手给我倒的温水,玻璃杯触及嘴唇的瞬间——触感是冰冷的、滑腻的,带着淡淡的铁锈和化学试剂气味。我猛地缩手,水洒了一桌。视觉告诉我那是清澈的白水,但我的嘴唇和鼻腔残留的感知,却来自那个清洗“工作台”旁的试剂瓶。
“李队,烫着了?”老赵抬头,疑惑地看着干爽的桌面和我空举着的手。
“没……有点累。”我放下杯子,指尖冰凉。这不是记忆读取,我没有主动触碰任何东西。这是感官的自动联觉,是界限的崩塌。水可以是任何液体,取决于我潜意识里正漂浮在哪一段记忆的碎片上。
裂隙一旦出现,便开始自我繁殖。
·时间的折痕:我清晰记得,发现刘建军尸体那天,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但气象记录和同事闲聊都证实,那场雨始于凌晨。我记忆中那铅灰色的午后天色、潮湿的空气,究竟属于哪一天?还是我将另一次出警的记忆,缝合到了这个案件上?
·周泽的伤疤:我记忆中他虎口那道细长疤痕,是警校格斗训练时,被我的警棍不慎划伤。但我翻出当年的集体合影(我特意回家找出旧相册),放大后仔细看训练中的他——虎口处光滑无损。直到毕业照,那里才多了一道浅痕。我问过其他同学,有人含糊地说“好像是后来一次聚餐摔破玻璃弄的?” 我的记忆,篡改了一段共同历史的细节,只为让“鱼贩记忆中的手”与“周泽的手”严丝合缝。
·档案的幽灵:我以复查旧案为由,调阅周泽受伤调职那次的详细报告。报告描述与我记忆大致相符:一次抓捕低危嫌疑人的意外,嫌疑人挣扎,周泽撞到旧柜子锐角,额角缝了七针。但当我看到附带的现场物证照片时,血液仿佛凝固了。那个被撞倒的旧柜子,是一排锈迹斑斑的金属工具柜,其中一扇扭曲的门上,模糊地印着“县农机厂维修车间”的字样。在我的记忆里,那件事发生在城东的废旧民房。现实档案,正将周泽与我竭力逃避的废墟,进行超现实的链接。
·对话的回音:我开始留意周围人对我的反应。技术科的小刘,在我询问化学药剂比对结果时,眼神有瞬间的闪躲,说了句“李队,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这话正常,但他随后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这是他说谎或隐瞒时的小动作。老赵有一次在我分析凶手可能具有“剥离过去”的仪式化心理时,突然沉默了几秒,然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谈起他儿子的月考。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氛围开始弥漫,仿佛他们集体接收了一份关于我的、我本人却不知情的医疗通知。
最深的裂隙,来自睡眠——或者说,来自睡眠的缺席。
我开始避免深度睡眠。因为一旦意识松懈,那个“举刀者”的视角就会入侵。不再是碎片,而是连续的、带有叙事性的片段。我看见“我”在仔细擦拭刀具,动作熟练;听见“我”在昏暗里低声哼着一段不成调的儿歌(那旋律熟悉到心悸,却想不起出处);感觉到“我”将死者的衣物整齐折叠,放入一个印有模糊商标的塑料袋,那商标……我白天在档案室某个无关卷宗里瞥见过。
这些片段不再像是外来记忆的侵袭,而更像我自己正在经历的、却被隔离开的“另一段人生”。我开始在清醒时,手指无意识地模仿擦拭刀具的动作;哼出那段儿歌的调子,直到同事愕然看我,我才惊觉。
我试图用逻辑修筑堤坝。
假设A(人格分裂):我正在经历严重的解离。副人格“凶手李响”拥有独立的记忆链和行为模式。我清醒时的“感官联觉”和梦境,是副人格记忆溢出的征兆。周围人的异样,是因为他们可能察觉了我的“异常时段”,或我的行为出现了不自知的矛盾。周泽的疤痕记忆被篡改,是副人格为了将嫌疑指向外部(周泽),保护自身秘密。农机厂的柜子出现在旧档案里,可能只是巧合,或被我的焦虑意识放大关联。
假设B(现实扭曲/双生子):确实存在另一个实体。他正在系统性地、超自然地篡改与我相关的现实细节(气象记录、他人记忆、甚至物理档案),逐步将我逼入“认知失调”的境地,从而瓦解我的抵抗,或为替代我铺平道路。同事们的异样,是因为他们可能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见过“我们”两个,产生了混乱,但无法言说。
这两个假设,像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映照出无限延伸、永无真相的恐怖回廊。无论选择相信哪一个,我都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我所认知的“世界”——包括物理证据、他人反馈、甚至我自身的记忆与感官——都已不再是可靠的参照系。
我不是在探寻真相。
我是在用一杆刻度已经融化、自身也在弯曲的尺,去测量一座正在崩塌的迷宫。
决定性的时刻,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触发。
我在办公室抽屉深处,摸到一颗水果硬糖。柠檬味的。是周泽以前常塞给我的,说我总皱眉,该吃点甜的。糖纸有些褪色,不知放了多久。
鬼使神差地,我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尖锐的酸味炸开,随即是甜。
几乎是同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合着铁锈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毫无征兆地灌满我的口腔和鼻腔。那不是记忆,是此刻正在发生的、压倒性的感官体验。我干呕起来,糖掉在地上。
但就在那复杂的恶心气味中,我清晰地辨别出了另一种味道——那是周泽酒壶里,廉价威士忌的味道。
柠檬糖。威士忌。清洗剂的甜腥。铁锈。
这些毫无关联的感官碎片,在这个瞬间,被强行焊接在了一起。像一把拼图的最后几块,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狞笑着按进了属于它们的、令人绝望的位置。
它在喂养我。
那个“它”,无论是我分裂出的黑暗面,还是外部的镜像体,正在通过这种感官的污染和记忆的嫁接,将它自身的逻辑、它的历史、它的存在,一点点注入我的认知框架。
我扶着桌子,大口喘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分析、不能再用这具已经被污染的身体和头脑去思考。
废墟在呼唤。那不是地点,那是答案的形态本身——是毁灭,也是诞生;是终点,也是起点。
我必须去。
我要去那里,亲眼看看那个对我微笑的“我”。
我要用这双可能已经不属于我的眼睛,看看真相到底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还是一面映出我全部疯狂的镜子。
我拿起车钥匙,屏幕幽幽亮起,锁屏照片是我和周泽去年的合影,在阳光下勾肩搭背,笑得毫无阴霾。
照片里,我的嘴角,似乎比记忆中,向上多弯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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