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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坟骨语
**第三章:孤坟骨语**
戌时,城西。
乱葬岗的轮廓在暮色里起伏如巨兽脊背。无主荒坟挤挨着,歪斜的木牌像枯骨伸出的手指。夜风穿行其间,带起呜呜咽咽的响动,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
沈青背着布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软的腐土上。
她没有提灯。只借着将落未落的残月天光,辨认着方向。白日里那场与吴师爷的较量,已在县衙暗处掀起波澜,她比谁都清楚,今夜此行,若被人发现,便是现成的把柄。
可那封信笺上的字迹,还有那句“清辞何处鸣”,像根细针,扎在心底最深处。
东北角。
第三座无碑坟。
她停下脚步。
坟堆低矮,荒草萋萋,与周遭并无二致。但若细看,坟前泥土有极细微的翻动痕迹——不是野兽刨挖,而是有人刻意松动过表层。
沈青蹲下身,从布袋里取出短柄手铲和一块油布。
开挖。
土质松软,带着雨后的潮气。铲尖很快触到硬物——不是棺木,是几块胡乱堆叠的青砖。她动作更轻,拂开浮土,砖块下露出一角森白。
是骸骨。
没有棺材,直接土埋。骸骨呈蜷缩状,像是被仓促扔进来的。
她铺开油布,将骸骨一块块小心取出,依序排列。月光惨淡,照在骨殖上,泛着冷冷的瓷白。
**男性。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身高约五尺七寸。** 初步判断与信笺暗示的“河工”身份相符。
但真正让她呼吸微滞的,是骨头上那些伤。
**肋骨。** 左侧第三到第七肋,有多处陈旧性骨折,愈合畸形,骨痂粗大。这种伤,要么是长期遭受钝器击打,要么是……
她用手指丈量骨痂形态,脑海中模拟受力场景。
“重物压迫。”她低语,“比如,扛抬巨木或石料时,被砸中。”
再看**尺骨和桡骨**,也有类似旧伤,尤其右臂,一处愈合的螺旋形骨折——那是摔倒时手臂撑地扭转所致,但角度刁钻,更像是在不平整的、晃动的平面上失足。
比如,船上。
或者,堤坝。
她将注意力转向颅骨。
后枕部,一处明显的**凹陷性骨折**,边缘不规则,呈放射状裂纹。打击物应该是钝器,但接触面不大,可能是锤、斧背,或者……河工用的石凿?
致命伤。
但蹊跷之处在于:颅骨其他部位很“干净”。没有抵御伤,没有面部击打痕迹。这一击,像是从背后偷袭,干脆利落。
死者生前知道凶手吗?还是正在专心劳作,毫无防备?
沈青的目光落在骨盆上。坐骨结节磨损严重,髂嵴形态也符合长期弯腰、负重劳作的职业特征。最关键的证据出现在**脊椎缝隙**——她用细镊子小心探入,夹出一小片几乎锈蚀殆尽的薄铁片。
约指甲盖大小,边缘有断裂的孔洞。
她凑近残月细看。铁片表面依稀能辨出极模糊的刻痕,像是半个字。
**“工”**。
或者……“河”?
她心脏突地一跳。指尖轻抚那锈片,冰冷粗糙的触感,却仿佛烫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枯枝断裂声**。
不是风。
沈青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没有回头,手已悄然探入布袋,握住了那把磨利的短刃。
脚步声,两道,从不同方向包抄而来。很轻,但训练有素,落地几乎没有声息。
不是衙役。衙役不会这样走路。
她缓缓起身,将油布四角一拢,骸骨和锈铁片卷入其中,系紧。然后,转身。
两个黑衣蒙面人,已堵在五步之外。手中短刀在月色下淌着暗哑的光。
“东西留下。”左侧那人声音沙哑,“人,可以走。”
沈青没说话。她计算着距离、地形、逃跑路线。乱葬岗北侧是断崖,西侧林木密,但极易设伏。唯一可能……
“听不懂人话?”右侧那人逼近一步。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沈青动了。
不是后退,是前冲!左手猛地扬起——布袋里早已准备好的**石灰粉**劈头盖脸撒向两人面门!
“咳——!”
惊怒的呛咳声中,沈青已从两人间隙窜过,朝南侧灌木丛疾奔!她熟悉这里,白日来探过,南边有片野枣林,枝桠横生,便于躲藏。
但黑衣人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
石灰未能全中,右侧那人虽捂眼痛呼,左侧那个却只是偏头一避,随即箭步追上!刀风已袭向后颈!
沈青矮身翻滚,刀尖擦着发梢掠过,削断几缕枯草。她刚起身,另一人已绕到前方拦截。
前后夹击。
没有退路了。
她背靠一座荒坟,短刃横在胸前,呼吸因奔跑而急促,眼神却冷得结冰。
黑衣人交换了个眼色,同时扑上!
千钧一发——
破空声!
极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但沈青听见了。
“嗖!”
“噗!”
追在后面的那个黑衣人闷哼一声,踉跄跪倒——小腿上赫然插着一支短小的**竹镖**,镖尾染着暗色,显然淬了东西。
几乎同时,一道瘦削黑影从斜刺里一棵老槐树后闪出,如鬼魅般切入战局,手中一根削尖的硬木棍,精准戳向前面黑衣人的肋下!
黑衣人挥刀格挡,那黑影却似泥鳅般滑开,木棍一挑,竟将他手中短刀挑飞半尺!
“走!”
清冽的女声,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黑影一把抓住沈青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拽着她朝野枣林深处冲去!
沈青来不及思考,只能跟着狂奔。身后传来黑衣人的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但小腿中镖那个显然已无法全力追赶。
两人在密林里东拐西绕,身后声响渐渐远去。
直到彻底听不见追兵,黑影才在一处隐蔽的凹地停下。她松开手,扶着一棵树,弯腰剧烈喘息。
月光从枝叶缝隙漏下,斑驳落在她身上。
是个女子。穿着不合身的粗布男装,袖口裤脚都挽了好几道,用草绳扎紧。脸上涂着泥灰,看不清容貌,但身姿挺拔,即使狼狈喘息,背脊也不曾弯折。
沈青平复呼吸,看向她小腿——方才奔跑时,她注意到对方右腿有些微跛。
“你受伤了?”
女子摇头,声音依旧低哑,却清澈了些:“旧伤。”她直起身,目光落在沈青紧紧抱着的油布包裹上,“拿到了?”
沈青不答反问:“你是谁?”
女子静默一瞬,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颊。泥灰抹开,露出小半张脸——肤色苍白,下颌尖削,但眉眼轮廓极为清丽,尤其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林间,也亮得像淬了火的琉璃。
“江知意。”她说。
沈青瞳孔微缩。
江知意。江州河工案。罪臣之女。那个本该在教坊司,却神秘消失的名字。
“信是你送的。”
“是。”
“为什么找我?”
江知意看着她,目光在她手中短刃、身上沾满泥污却整齐的仵作服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因为整个清河县,只有你,会在公堂上用猪油取指印。只有你,会质疑一具‘自缢’尸体的索沟角度。”
她向前一步,月光终于完整照亮她的脸。脸上有泥,有疲惫,有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
“我观察你三日。你去当铺,你验李四,你跟谢衡说话的样子。”江知意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你不是普通的仵作之女。你眼里没有认命。”
沈青握紧油布包裹:“那具骸骨……”
“徐大。”江知意接口,“三年前,江州堤坝溃决前夜,失踪的十三名河工之一。官卷记载,他们‘携款潜逃’。但徐大的尸骨,却出现在离江州二百里的清河乱葬岗,颅骨被凿穿。”
她伸手,轻轻按在油布上,指尖触到里面硬质的骨殖。
“沈姑娘,我父亲的案子,卷宗里共有七具尸体验尸格目。每一份,我都倒背如流。每一份,”她抬起眼,眸底映着冷月,也映着沈青的影子,“都漏洞百出,如同儿戏。”
“你能看出李四不是急病,能看出张员外不是自缢。”
“那你能不能——”她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意,像紧绷到极致的弦,“用你的眼睛,再看一看那些格目?看看我父亲,还有那几十条人命,到底是怎么没的?”
夜风穿过枣林,呜咽如泣。
沈青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衣衫褴褛,满面尘灰,脚上草鞋破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可她站得笔直,眼神灼烫,仿佛把全部残存的生命,都烧成了这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沈青低下头,解开油布。
骸骨在月光下静默。那片生锈的铁牌,安静地躺在掌骨旁。
她拿起锈片,又抬头看向江知意。
“我需要所有卷宗副本。”她说,“以及,每具尸体的埋葬地点——如果还能找到的话。”
江知意眼底那簇火,蓦地炸亮了。
“我有。”她哑声道,“我什么都能为你拿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
天要亮了。
沈青将骸骨重新包好,系紧。
“这里不能久留。”她站起身,“你有地方去吗?”
江知意点头:“跟我来。”
她转身带路,腿脚依旧微跛,但步伐坚定。
沈青跟在后面,走出凹地前,最后回望了一眼乱葬岗方向。
荒坟寂寂,黑影幢幢。
但手中的油布包裹,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骨殖的冰凉。
也带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血腥的真相。
晨雾,正从林间缓缓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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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双女主正式相遇章完成。本章融合悬疑(骸骨之谜)、动作(被袭脱险)、情感(信任建立)与主线推进(河工案核心线索浮现)。江知意的出场兼具脆弱与坚韧,与沈青的冷静专业形成对比与互补。结尾处“我什么都能为你拿来”的台词,既暗示江知意多年隐忍筹备,也埋下未来情感发展的伏笔。节奏上从紧张到缓和,收尾于晨曦将至的朦胧希望感,为下一章转入深入案情分析做好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