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的花

作者:石头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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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波


      高三开学第二周的周二下午,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公告栏新刷了墨绿色的漆,在九月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新的学期,学校推出了“自选社团”制度,美其名曰在高考重压下“给学生一丝喘息的空间”——尽管每个社团的活动时间都小心翼翼地安排在自习课,且明确要求“不得影响正常学习”。
      苏以晴挤在人群外围,踮起脚看着那张长长的列表。公告栏玻璃窗反着光,她得不断调整角度才能看清上面的字。身边的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声音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篮球社!我要报篮球社!”一个高个子男生挥着手臂,“听说这学期有校际联赛!”
      “文学社招新要求写‘需提交一篇原创作品’,得回去翻翻我的日记本了……”
      “动漫社有cosplay活动!我要去!”
      “编程社指导老师是信息组的刘老师,他好严格的……”
      苏以晴的目光顺着列表往下滑。手指无意识地在书包带上绕着圈。篮球社、文学社、动漫社、编程社、书法社、摄影社、戏剧社……她的视线像平静水面上的浮标,轻轻掠过每一个名字,没有停留。
      然后,停在倒数第三行。
      **声乐社团。指导老师:陈敏(音乐组)。活动时间:每周三下午第四节自习课。备注:无需基础,需通过简单音准测试。**
      声乐。
      她盯着那两个字。黑色的打印体,宋体字,工整得没有个性。但她的脑海里却突然涌起一些破碎的画面——小学时音乐课上,老师让她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全班安静地听着;初中合唱比赛,她站在第二排最左边,唱到高音时感觉整个胸腔都在震动;高一那年的元旦晚会,林薇薇拉着她去KTV,在昏暗的包厢里,她唱了一首《后来》,唱完后林薇薇抱着她说“以晴你唱歌真好听,就是太伤感了”。
      几乎没怎么犹豫,她就在报名表上填了自己的名字。表格已经填了大半,她找到“声乐社团”那一栏,在后面的空格里写下“苏以晴,高三(1)班”。字迹因为踮脚书写的姿势有些歪斜。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唱歌不需要对话,只需要张开嘴,让声音流出来。那是一种安全的宣泄——情绪可以藏在旋律里,藏在歌词的缝隙间,藏在呼吸的深浅中。不必解释,不必剖析,不必面对那些她还没准备好面对的问题。
      交表时,负责收表的男生看了她一眼:“声乐社啊?挺好,陈老师人特别好。”他指了指名单,“你是今天第五个报声乐社的。”
      “谢谢。”苏以晴小声说,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两个女生窃窃私语:“理科班的也报声乐社?真有空……”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
      周三下午第三节课是物理。张老师今天讲的是动量守恒定律,板书写满了一整个黑板,粉笔灰在阳光里纷纷扬扬。苏以晴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像不受控制的小船,总往下午第四节自习课的方向漂。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郑夏——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他听课的姿势很端正,背挺得笔直,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字迹小而工整。
      上周的声乐社团结束后,他们之间好像多了一层微弱的联系。不是朋友——还没有到那种程度——而是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就像两个在同一片海域游泳的人,虽然各自游着自己的泳道,但知道对方也在水里。
      课间,王欣怡凑过来:“以晴,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声乐社?”
      “嗯。”苏以晴把物理笔记收进书包,“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报名表了呀。”王欣怡笑着说,“可惜我五音不全,不然我也想去。对了,听说郑夏也报了?”
      苏以晴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像是。”
      “哇,你们俩真有缘。”王欣怡眨眨眼,“同桌,又同一个社团。哎,你说他唱歌是什么样子的?我简直想象不出来他开口唱歌的样子。”
      苏以晴想起上周郑夏唱“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时的声音,清澈得像山涧溪水。“他唱得……挺好的。”
      “真的啊?”王欣怡更好奇了,“下次你们练习我能去偷听吗?就躲在门外那种。”
      “别闹。”苏以晴笑了,“陈老师会发现的。”
      上课铃响了。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但物理老师拖堂了十分钟。等张老师终于宣布下课时,苏以晴看了眼手表——已经四点二十,声乐社四点十分开始。她匆忙收拾书包,正要离开,听见郑夏说:“一起?”
      她转过头。郑夏已经背上书包,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里面大概是乐谱。
      “……好。”她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廊里都是刚下课的学生,喧闹声像潮水。苏以晴走在前面,能感觉到郑夏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存在感很强——也许是因为周围有女生投来的目光,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的心跳声有点大。
      音乐教室在实验楼的三层,需要穿过整个操场。九月的下午,阳光斜斜地洒在红色跑道上,几个体育生还在训练,跑步的喘息声和教练的哨声交织在一起。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边缘卷曲,风一吹就簌簌作响。
      “你以前……唱过歌吗?”郑夏突然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讨论天气。
      苏以晴想了想:“学校合唱团算吗?初中时参加过一年。”
      “哦。”郑夏点点头,“我从来没参加过任何音乐活动。这是第一次。”
      “那为什么选声乐社?”话问出口,苏以晴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在打探隐私。
      但郑夏似乎不介意。“不知道。”他说,目光看向远处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可能就是……想试试不一样的东西。”
      实验楼比教学楼安静许多。楼梯间贴着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等科学家的画像,但在三楼转角,换成了贝多芬、莫扎特和冼星海。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有钢琴声流出来,是简单的琶音练习,C大调的,一遍又一遍,像在热身。
      苏以晴推开门。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石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窗户是旧式的木框窗,玻璃有些模糊,让照进来的光线显得柔软。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散落在阶梯式的座位上。讲台旁立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琴盖打开,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
      然后,她的目光停在了靠窗的钢琴旁。
      郑夏坐在琴凳上,侧对着门,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似乎在思考下一个和弦。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袖子卷到肘部。阳光给他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边,能看见细小的绒毛。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悬在琴键上方时有一种专注的张力。
      他在试音。一个简单的旋律,大概是《小星星》的变奏,但弹得很慢,每个音符都像一颗独立的水珠,滴落在安静的教室里。
      “苏以晴?”讲台边的陈老师扶了扶眼镜,看着手里的名单,“找个位置坐吧。我们马上开始。”
      陈老师是个四十多岁、气质温婉的女老师,齐肩的短发微微内扣,穿着米色的针织开衫和深色长裙。她说话声音很好听,有种天然的共鸣感,即使轻声细语也能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个角落。
      苏以晴选了后排靠边的位置。刚坐下,郑夏转过头,目光在教室里扫过,看见她时,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很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那双深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也许是认出熟人的放松,也许是别的什么。
      “好,人差不多到齐了。”陈老师拍了拍手,声音不大,但教室立刻安静下来,“欢迎各位同学来到声乐社。首先我很感动——高三了,还能有这么多同学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接触音乐,这本身就很难得。”
      她走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拂过琴键,带出一串流水般的音符。“在开始之前,我想问问大家:你们为什么选择声乐社?”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一个女生小声说:“喜欢唱歌……”
      “想学一门才艺。”另一个男生说。
      “减压。”坐在前排的短发女生说得很直接,“高三太压抑了。”
      陈老师点点头,微笑着说:“都很好。音乐有很多功能——表达情感、陶冶情操、释放压力。但对我来说,音乐最本质的功能是‘连接’。连接我们和自己,连接我们和他人,连接我们和这个世界。”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个学生。“声音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乐器。每个人都能发出声音,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如何使用这件乐器。这学期,我会带大家了解自己的声音,学习基本的发声技巧,最后我们会一起完成几首合唱作品。不一定完美,但一定真诚。”
      苏以晴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连接。这个词触动了她。她想起自己选择声乐社的理由——安全的宣泄。但也许,她内心深处也渴望某种连接,只是不敢承认。
      “好,我们先做几个简单的发声练习。”陈老师走到教室中央,“大家站起来,放松肩膀,双脚与肩同宽。把手放在腹部——这里,”她示范着,“感受呼吸时腹部的起伏。唱歌的第一步,是学会呼吸。”
      苏以晴跟着站起来。她偷偷瞥了一眼郑夏,他已经从钢琴旁离开,站到了靠窗的位置。他也跟着老师的指示,把手放在腹部,神情认真得像在解一道物理题。
      “吸气——感受空气沉下去,腹部鼓起。呼气——慢慢地,控制地。”陈老师的声音像温柔的指令,“好,现在发出‘嘶——’的声音,尽量延长,感受气息的稳定输出。”
      教室里响起一片“嘶——”声,长短不一,参差不齐。苏以晴闭上眼睛,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吸气,腹部鼓起。呼气,发出声音。她惊讶地发现,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练习,就让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微松弛下来。
      “很好。”陈老师说,“现在我们来练声。从中央C开始,跟着钢琴,唱‘咪——’”
      她走回钢琴,弹了一个音。清脆的钢琴声在教室里回荡。
      “咪——”十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苏以晴张开嘴,声音从喉咙里流出来。她很少这样认真地听自己的声音——有点细,有点飘,不够稳定。她偷偷看了一眼郑夏,他唱得很认真,下巴微抬,喉结随着音高上下滑动。他的声音比她想象的更有力,不是响亮,而是有种内在的支撑感。
      “保持这个音高,换‘嘛——’”陈老师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
      “嘛——”
      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混着其他人的声音,产生奇妙的共鸣。苏以晴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融进了一个更大的声音里,不再是孤零零的。那种感觉很奇妙——既是个体的表达,又是集体的和声。
      练声持续了二十分钟。从简单的单音到音阶,从短音到长音。陈老师不时纠正:“注意音准,这个音偏低了一点。”“喉咙放松,不要用力。”“想象声音从眉心发出,而不是喉咙。”
      苏以晴努力跟上。她发现唱歌比想象中难——要控制呼吸,要注意音准,要保持声音的稳定性。但难的同时,也有种奇妙的满足感。当她把一个长音稳稳地唱完时,感觉像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深呼吸。
      “好,休息一下。”陈老师说,“今天我们要学一首歌。我选了一首相对简单但情感表达很丰富的作品——《遗憾》,原唱是许美静。有同学听过吗?”
      几个人点头。苏以晴听过——在林薇薇的手机里,某个写完作业的深夜,她们俩戴着同一副耳机,林薇薇说这首歌是她爸妈年轻时的最爱。
      陈老师走到钢琴前,翻开乐谱。“这首歌音域适中,旋律优美,歌词也很打动人。我先给大家示范一遍。”
      前奏响起。是清澈而略带忧伤的钢琴旋律,左手是稳定的分解和弦,右手是流畅的主旋律。陈老师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不急不缓,像在诉说一个悠长的故事。
      然后她开口:
      “别再说是谁的错,让一切成灰……”
      她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沙哑,不是那种完美的、经过修饰的声音,而是有一种真实的质感,像秋日午后透过梧桐叶的光,斑驳而温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但不生硬,像在轻声细语地诉说。
      “除非放下心中的负累,一切难以挽回……”
      苏以晴看着谱子上的歌词。陈老师提前发了复印的谱子,上面有简谱和歌词。那些句子简单却直白——“与其让你在我怀中枯萎,宁愿你犯错后悔”——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她想起父母之间那些无声的冷战,想起父亲失业后日益沉默的背影,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
      也许选择理科,选择那些明确的公式和定理,也是一种“宁愿你犯错后悔”的逃避?她不敢深想。
      陈老师唱完了整首。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声。
      “这首歌讲的是爱情,”陈老师轻轻合上乐谱,“但我觉得,所有关于‘放手’和‘遗憾’的情感都是相通的。也许是放手一段感情,也许是放手一个执念,也许是接受某种无法改变的遗憾。”
      她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大家:“唱歌不仅是技术,更是情感的表达。我希望你们在唱这首歌时,能想起自己的故事——不一定多么轰轰烈烈,也许只是一个微小的遗憾,一个未说出口的抱歉,一个悄悄放下的期待。”
      苏以晴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谱子的边缘。她有太多未说出口的话,太多悄悄放下的期待。对父母,对林薇薇,对自己。
      “好,我们来学第一段。”陈老师重新把手放在琴键上,“我先弹旋律,大家跟着哼唱,不用唱词,先熟悉旋律。”
      钢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苏以晴闭上眼睛,专注地听。旋律线并不复杂,但有种内在的悲伤感,像一条平静流淌却暗藏漩涡的河。她跟着哼唱,声音很小,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哼唱了几遍后,陈老师说:“现在尝试唱词。别担心唱错,第一次都会不熟悉。”
      她弹起伴奏。十几个声音试探性地响起:
      “别再说是谁的错,让一切成灰……”
      声音参差不齐,有些跑调,有些节奏不对。但陈老师没有打断,只是继续弹着,像一个耐心的引导者。
      苏以晴张开嘴,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她发现自己声音在抖——不是技术问题,是紧张。她太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唱歌了,更何况是在郑夏面前。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谱子,嘴唇轻轻张合,唱得很认真。
      第一段结束,陈老师停下来:“还不错。有几个地方要注意:‘错’字后面有个小小的停顿,不要急着唱下一句。‘成灰’的‘灰’字要拖够拍子。”
      她耐心地讲解着细节,示范,让大家跟唱。苏以晴渐渐放松下来。她发现当自己专注于技术细节时——这里的换气,那里的强弱处理——就没那么多精力去紧张了。
      “来,我们一起唱一遍副歌部分。”陈老师弹着和弦,那是一段更富张力的旋律,“‘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宁愿你受伤流泪’……准备好,三、二、一——”
      十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比刚才整齐了一些。苏以晴努力跟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郑夏。
      他在唱,嘴唇张合,眼睛看着乐谱,但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想别的事情。然后副歌部分到了,他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不是特别响亮,而是有一种独特的质感,清澈而稳定,像山涧里流过的溪水,在众多声音中悄然浮现:
      “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才懂真情可贵——”
      苏以晴忘了唱下一句。
      她就那么听着。郑夏的声音有一种奇妙的穿透力,不尖锐,不张扬,但能穿过其他声音的屏障,清晰地抵达她的耳朵。他唱得并不煽情,甚至有些平淡,但正是这种平淡中透出的认真,让那句歌词有了重量。
      她想起上周他说“随便唱的”。如果这是随便唱的水平,那认真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苏以晴?”陈老师的声音把她拉回来,“你刚才怎么停了?要跟上啊。”
      苏以晴脸一热,耳朵发烫:“对不起老师,走神了。”
      “没关系,继续。”陈老师温和地说,继续弹琴。
      后半段,苏以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看着谱子,跟着钢琴,一句一句地唱。副歌再次到来时,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融进集体的和声里。她听见郑夏的声音,也听见其他同学的声音,还听见自己的声音——细,但清晰。
      “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宁愿你受伤流泪……”
      唱到这一句时,她突然理解了陈老师说的“情感的表达”。这不仅仅是一句歌词,这是一种选择,一种姿态,一种宁愿痛苦也要保持尊严的倔强。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颤抖。
      一曲终了。陈老师放下手,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很好。”她说,声音里带着真诚的赞许,“第一次合练能达到这个水平,我很惊喜。特别是——”她的目光扫过教室,停在郑夏身上,“郑夏,你音准很好,声音也有辨识度。以前真的没学过?”
      郑夏摇摇头,表情还是淡淡的:“没有。就是……听歌比较多。”
      “那很有天赋。”陈老师微笑,“苏以晴,你的声音其实很干净,就是缺乏一点自信。放开一点,声音会更好听。”
      苏以晴点点头,心里却因为那句“声音很干净”泛起小小的涟漪。
      “好,今天我们就到这里。”陈老师合上琴盖,“下周同一时间,我们继续练这首歌。大家可以回去多听听原唱,熟悉旋律和情感表达。下课。”
      社团活动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苏以晴慢慢收拾书包,把谱子仔细折好,放进文件夹里。她看见郑夏还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你也选了声乐社?”他问,语气很平常,就像在问“今天作业是什么”。但他抬起头看她时,眼神里有种她读不懂的东西——也许是期待她走过来?她不确定。
      “嗯。没想到你也在。”苏以晴拉上书包拉链,“你唱歌……很好听。”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太直白了。
      郑夏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还行吧。这首歌调子简单。”但他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很小的弧度,几乎看不见。
      “你钢琴也弹得不错。”苏以晴指了指钢琴,“刚才听你试音。”
      “随便弹弹。”郑夏站起来,拿起书包,“小时候被逼着学过两年,后来就荒废了。只会一点简单的。”
      两人一起走出音乐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其他社员已经走远了。夕阳从西边的窗户斜射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磨石地板上交叠。
      “你为什么选声乐社?”郑夏突然问。他们正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
      苏以晴想了想:“不知道。可能就是……想唱歌。”
      “我也是。”郑夏说,声音很轻,“有时候觉得,说话很累。但唱歌……不一样。”
      苏以晴的心轻轻一震。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更没想到他们的想法如此相似。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侧脸的轮廓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柔和了一些。
      “嗯。”她只能说这一个字。
      走出实验楼,九月的傍晚,天空是渐变的蓝紫色,最西边还残留着一抹橘红,像水彩画上未干的颜料。远处操场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还有男生们奔跑呼喊的声音。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隐约的桂花香——校园里的桂花快要开了。
      两人并肩走着,没有说话,但也不尴尬。苏以晴发现,和郑夏在一起时,沉默并不难熬。他不像有些人,会用无意义的话题填满每一秒空白。他的沉默是有质量的,像深水,平静但蕴含着什么。
      在分岔路口——她往校门走,他往自行车棚——郑夏停下来。
      “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苏以晴看着他走向自行车棚的背影,书包单肩挂着,步伐不紧不慢。夕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然后他拐过弯,消失了。
      她站在原地,突然想起刚才唱歌时的感觉。声音在教室里盘旋,上升,触碰高高的天花板,然后散落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肩上。她的声音,郑夏的声音,所有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那不仅仅是个人的宣泄,那是集体的共鸣。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桂花香更浓了。然后她转身,朝校门走去。脚步轻快了许多。
      那天晚上,苏以晴写完作业后,没有立刻睡觉。她戴上耳机,找到《遗憾》的原唱,单曲循环。许美静的声音从耳机里流淌出来,温柔而悲伤。她看着歌词,一遍遍地听。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薇薇的短信:“今天声乐社怎么样?”
      苏以晴想了想,回复:“挺好的。学了一首歌,《遗憾》。”
      “啊!那首歌我超喜欢!下次唱给我听!”
      “好。”
      她又加了一句:“郑夏也在声乐社。他唱歌很好听。”
      这次林薇薇回复得很快:“哇!冰山学霸居然会唱歌!世界真奇妙。他唱得怎么样?”
      “很清澈。像溪水。”
      “啧啧,这形容。以晴,你不对劲哦[坏笑]”
      苏以晴脸一热,没再回复。她关掉手机,继续听歌。许美静唱到:“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宁愿你受伤流泪……”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下午音乐教室的画面——阳光,钢琴,郑夏坐在琴凳上的侧影,他唱歌时微微抬起的下巴,他最后说“明天见”时的眼神。
      也许声乐社不只是安全的宣泄。
      也许它也是一扇窗,透过它,她看到了别人的世界,也允许别人瞥见她的。
      窗外的秋虫在鸣叫,声音细碎,像在窃窃私语。苏以晴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她的脑子里回旋着旋律,回旋着歌词,回旋着那些混在一起的声音。
      她突然很想再唱一遍。不是跟着耳机,不是跟着钢琴,就是她自己,清清嗓子,试一试自己的声音能到达哪里。
      但她没有。她只是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哼唱着。
      “别再说是谁的错,让一切成灰……”
      哼着哼着,她睡着了。梦里,她站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台下没有人,但她唱得很认真。唱完后,有掌声从黑暗里传来,轻轻的,像风吹过树叶。
      ***
      周三之后的日子,声乐社成了苏以晴高三生活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每周三下午的第四节自习课,她都会穿过操场去实验楼,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走进充满阳光和琴声的音乐教室。
      陈老师的教学很有方法。她不仅教技巧,更教大家如何倾听——听自己的声音,听别人的声音,听声音与声音之间的空间。她让大家两人一组练习和声,一个人唱主旋律,一个人唱和声部。苏以晴第一次和王欣怡以外的同学配对——是一个文科班的女生,叫周晓雯,声音很甜,但容易跑调。
      “听我的音高,”苏以晴小声说,“我唱‘咪——’,你跟着我唱‘啊——’,保持三度音程。”
      她们练习时,郑夏在另一边和一个男生搭档。苏以晴偷偷听了一耳朵,发现郑夏在耐心地纠正对方的音准:“这个音再高一点点……对,就是这样。”
      他的耐心让她惊讶。在教室里,他几乎不和任何人多说话,但在声乐社,他会认真地听别人唱,给出简单的建议。虽然话还是不多,但那种专注的态度让人感觉到尊重。
      有一次练习间隙,陈老师让大家围坐一圈,分享自己最近听到的好歌。轮到郑夏时,他说了一首英文老歌《Vincent》,是纪念梵高的。
      “为什么喜欢这首歌?”陈老师问。
      郑夏沉默了几秒。“歌词。”他说,“‘这个世界从未像你一样美好’,但梵高一生都没听到这句话。”
      教室里安静下来。苏以晴看着他,发现他说这话时眼神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棵树,叶子正一片片变黄。
      后来她在网上找到那首歌。当唱到“这个世界从未像你一样美好”时,她突然明白了郑夏那句话里的重量。有些美好,当事人永远不知道;有些理解,来得太迟。但那首歌本身,就是一种迟来的致敬。
      那天放学,她和郑夏又一次一起离开音乐教室。走到操场时,郑夏突然说:“你最近唱得比以前好了。”
      苏以晴愣了一下:“……真的吗?”
      “嗯。副歌部分放开了,声音更稳了。”他说得很客观,像在陈述一个物理现象,“陈老师说你的声音干净,确实。”
      苏以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但心里有种小小的喜悦,像一颗糖在慢慢融化。
      “你很喜欢音乐?”她鼓起勇气问。
      郑夏想了想:“喜欢。但说不上多懂。就是……觉得音乐很诚实。声音不会骗人。一个人唱歌时的状态,声音会暴露一切。”
      这句话让苏以晴想了很久。那天晚上练习时,她特别注意自己的声音——有没有紧绷?有没有犹豫?有没有隐藏什么?
      她发现,当她放松时,声音真的会不同。更流畅,更自然,更像她自己。
      ***
      十月中旬,声乐社开始准备期中展示。陈老师说,虽然不是正式演出,但希望能在音乐教室为邀请的几位老师和同学表演《遗憾》和另一首新学的英文歌《You Raise Me Up》。
      练习变得更密集。每周三的社团时间不够用,陈老师征求大家意见后,决定每周五放学后再加练一小时。让苏以晴意外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同意了——包括那些平时一下课就冲向补习班的同学。
      周五的加练从下午五点开始。秋天的傍晚天黑得早,五点时,夕阳已经把整个音乐教室染成温暖的橘黄色。钢琴声,歌声,偶尔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有一次练习到一半,突然停电了。整个实验楼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大家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但没有人离开。
      “正好,”陈老师在黑暗中笑着说,“没有了视觉干扰,我们更能专注于声音。来,我们继续。”
      她凭着记忆弹起钢琴——居然一个音都没错。歌声在黑暗中响起,比平时更加清晰,更加动人。苏以晴闭上眼睛,让声音包围自己。她听见郑夏的声音,就在她不远处,清澈而稳定,像黑暗中的一盏灯,不耀眼,但足以指引方向。
      那天唱完后,电还没来。大家摸黑收拾东西。苏以晴不小心碰倒了谱架,郑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小心。”
      “谢谢。”她说。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那里。
      他们一起摸黑下楼。楼梯间很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郑夏走在她前面半步,偶尔提醒:“这里有个台阶。”“转弯。”
      走到二楼时,苏以晴脚下突然踩空——她以为还有一级台阶,其实已经到平台了。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郑夏。
      “没事吧?”他的声音很近,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事……谢谢。”苏以晴站稳,感觉被他扶过的地方微微发烫。
      “小心点。”他松开手,但继续走在她旁边,距离比刚才近了一些。
      走出实验楼时,电来了。整栋楼的灯光瞬间亮起,像一场小型庆典。他们站在楼前,相视一笑。
      “下周见。”郑夏说。
      “下周见。”
      苏以晴看着他骑车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声乐社也许是她高三生活中最明亮的一部分。不仅仅是唱歌,不仅仅是学习发声技巧,而是这些时刻——阳光下的钢琴,黑暗中的歌声,停电时及时的搀扶。
      她开始期待每个周三和周五。开始期待推开音乐教室的门,看见阳光透过窗户,看见钢琴,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看见郑夏坐在窗边,或弹琴,或唱歌,或只是安静地听。
      她的声音在慢慢改变。不仅仅是技巧上的进步,更是一种内在的放松和自信。她开始敢于在合唱中让自己的声音稍微突出一点,开始敢于尝试不同的情感表达,开始享受声音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过程。
      期中展示前一周,陈老师让大家每个人单独唱一小段,她好安排声部分配。轮到苏以晴时,她紧张得手心出汗。
      “别紧张,”陈老师温柔地说,“就像平时练习一样。”
      苏以晴深吸一口气,开口唱了《遗憾》的第一段。声音一开始有点抖,但渐渐稳定下来。她闭上眼睛,专注于歌词和旋律。
      唱完后,教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陈老师说:“很好。苏以晴,你被分到女高音声部,和晓雯一起。”
      苏以晴点点头,回到座位上时,发现郑夏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那是一个肯定的眼神。
      那天加练结束后,郑夏走过来:“你唱得越来越好了。”
      “真的吗?”苏以晴有些不敢相信。
      “嗯。特别是‘让一切成灰’那一句,情感处理得很好。”他说,“继续加油。”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以晴一整晚心情都很好。她发现,来自郑夏的肯定,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不是因为他的成绩好,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受欢迎,而是因为——他很少夸奖别人。他的话总是很少,但每句话都有分量。
      期中展示的日子到了。音乐教室里来了二十多位“观众”——主要是各位社团成员的班主任和好朋友。苏以晴邀请了王欣怡,王欣怡拉着杨翊一起来了。林薇薇也说会来,但她要参加文科班的辩论赛准备,可能会迟到。
      陈老师让大家换上统一的服装——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裤子。苏以晴对着音乐教室里的镜子整理衣领时,看见镜子里反射出郑夏的身影。他也穿着白衬衫,袖子整齐地卷到肘部,正在调整领口。
      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他轻轻点了点头,她也点头回应。
      那一刻,苏以晴突然觉得,他们像两个即将登台的演员,共享着同样的紧张和期待。
      演出很顺利。《遗憾》唱到第二遍副歌时,苏以晴完全沉浸在了音乐里。她不再担心自己的声音好不好听,不再担心有没有跑调,只是纯粹地唱,让情感随着声音流淌。
      “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才懂真情可贵——”
      她听见郑夏的声音,清澈而稳定。她听见周晓雯的声音,甜美而明亮。她听见所有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像一条河,流经整个教室,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教室里响起了掌声。苏以晴睁开眼睛,看见陈老师眼里的赞许,看见王欣怡在用力鼓掌,看见杨翊竖起大拇指。
      她也看见了郑夏。他站在她斜前方,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他转过头,看向她,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很浅的笑,但真实而温暖。
      演出结束后,大家留下来清理教室。苏以晴帮忙收拾谱架时,郑夏走过来:“你刚才唱得很好。”
      “你也是。”苏以晴说,“特别是英文歌那首,发音很准。”
      “我小时候在国外住过两年。”郑夏随口说,然后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什么,顿了一下,“……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是苏以晴第一次听说郑夏的过去。她想问更多,但觉得不合适,只是点点头。
      他们一起把钢琴盖合上。黑色的钢琴表面光可鉴人,映出他们的身影,模糊而扭曲,但并肩而立。
      走出音乐教室时,天已经全黑了。秋夜的风有点凉,苏以晴裹紧了外套。
      “我送你到校门口吧。”郑夏说。
      “不用了,你还要去车棚……”
      “没事,顺路。”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桂花香在夜晚更加浓郁,甜得有些腻人,但又让人忍不住深呼吸。
      “声乐社……挺有意思的。”郑夏突然说。
      “嗯。”苏以晴点头,“比我预想的有意思。”
      “下周还要继续吗?”
      “当然。”
      他们走到校门口。苏以晴的家就在对面小区,过个马路就到。
      “那我走了。”郑夏说,“周一见。”
      “周一见。”
      苏以晴看着他骑车离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桂花香,有秋天的凉意,还有一丝莫名的怅惘。
      她突然很想唱歌。不是《遗憾》,不是任何学过的歌,就是随便哼点什么。于是她真的哼了起来,一边哼一边过马路,脚步轻快。
      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饭。“今天怎么这么晚?”
      “声乐社期中展示。”苏以晴放下书包,“很成功。”
      “是吗?那真好。”妈妈看着她,眼神温柔,“你最近……好像开心了一点。”
      苏以晴愣了一下。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但妈妈看出来了。
      “可能吧。”她小声说。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声音是有形状的。它可以是直线,清晰明确;也可以是曲线,温柔包容。在声乐社,我学会了让声音变成我想要的形状。也学会了听别人的声音——特别是他的声音,清澈如溪水,稳定如磐石。我们唱同一首歌,在同一个空间里,声音交织在一起。那种感觉很奇妙,像在黑暗中有人同行,虽然看不见彼此,但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窗外秋虫还在鸣叫,声音比夏天的蝉要轻柔许多,像细碎的私语,说着只有它们自己懂的故事。
      苏以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旋着今天的歌声,回旋着掌声,回旋着郑夏最后那个微笑。
      她发现,高三生活并不全是题海和压力。在这些缝隙里,有阳光,有歌声,有钢琴,有白衬衫,有桂花香,有黑暗中的搀扶,有镜子里的对视,有路灯下的同行。
      还有那些没说出口,但已经悄悄生长的东西。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急着定义。只是让它在那里,像一颗种子,在秋天的土壤里安静地等待。
      等待春天,或者等待永远。
      但至少此刻,有歌声相伴。
      这也许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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