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穢人

　　城西老碼頭，廢棄超過二十年。

　　計程車只能開到雜草叢生的路口，司機師傅顯然不願意再往裡去，收了錢便迅速掉頭離開，尾燈很快消失在夜色裡。

　　眼前是一條坑窪不平、堆滿建築垃圾的土路，兩旁是半倒的圍牆和生鏽的鐵皮棚戶。遠處，黑洞洞的河水拍打著水泥岸基的聲音傳來，單調而空洞，更襯得四周死寂。

　　沒有路燈。只有遠處橋樑和對岸稀疏的燈光，在水面投下破碎搖曳的光影，勉強勾勒出碼頭荒涼的輪廓。幾艘早已鏽穿船底的駁船骨架歪斜在淺灘上，像巨獸的屍骸。

　　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水腥味、淤泥腐敗的氣息，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讓人心頭煩悶的陰冷。

　　周明一下車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靠近沈契兩步。他拿出手機照明，光束在雜草和廢墟間亂晃，更顯得鬼影幢幢。

　　「就……就是這邊，」他聲音發緊，指著前方一片黑黢黢的水域，「警察說，最後的痕跡……就在那截斷掉的引橋附近。」

　　沈契沒用照明。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適應得很快，目光緩緩掃過這片瀰漫著不祥氣息的區域。在他看來，這裡的「氣」渾濁不堪，水汽中夾雜著濃烈的怨與穢，尤其是周明所指的方向，那股濕冷的陰氣幾乎凝成實質，如同一個無形的漩渦。

　　他從隨身帶來的舊布包裡——這布包和他的人一樣不起眼——摸出一樣東西。不是羅盤，而是一個巴掌大、色澤深沉的龜甲，邊緣磨得光滑，中心鑲嵌著一枚顏色黯淡的銅片。

　　「跟著我，別亂走。踩我走過的地方。」沈契低聲交代，語氣不容置疑。

　　他將龜甲平託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輕輕點在中央銅片上，閉目凝神片刻。周明緊張地盯著，只見那枚原本黯淡的銅片，極其微弱地閃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鈍光，而龜甲本身，似乎微微調整了一個角度。

　　沈契睜開眼，託著龜甲，開始沿著雜草叢生的岸邊，向那廢棄引橋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穩，落腳處總是避開那些水窪和特別茂盛的草叢。

　　周明亦步亦趨，大氣不敢出。

　　越是靠近那截如同黑色斷指般伸向河心的水泥引橋，空氣就越發陰冷，手機的光束似乎也被吞噬了不少，變得昏朦不清。河水拍打的聲音，在耳中也逐漸變了調，彷彿夾雜著若有若無的、細碎的嗚咽。

　　「是這裡……」周明停在引橋根部，聲音發抖，「警察在這裡找到過小婉的一隻鞋……」

　　沈契停下腳步。他手中的龜甲，此刻微微震顫起來，邊緣甚至凝結出細小的水珠。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投向黑沉沉的河面。

　　在他眼中，那一片水域的上方，繚繞著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灰黑色「穢氣」，形狀扭曲不定，絲絲縷縷地牽連著腳下的土地，尤其是引橋的基礎部分。而這團穢氣的核心深處，除了屬於那個叫小婉的女子的哀怨之氣外，果然還糾纏著另一股更為隱晦、陰毒且……帶著刻意佈置感的氣息。

　　人為的痕跡，很重。

　　「你在這裡等著。」沈契對周明說，同時從布包裡抽出三根暗紅色的線香。這香比常見的細，顏色沉暗，帶著一股淡淡的、類似陳年木料和草藥混合的氣味。

　　他沒有香爐，只是將三根線香插在腳邊乾燥一些的泥土裡，指尖一搓，香頭無火自燃，亮起三點細小的、偏暗紅色的光。煙氣筆直上升，但在升至約半人高時，像是遇到了一層無形的阻隔，開始向著河面的方向嫋嫋飄散，形成一道淡淡的煙橋。

　　「拿著這個。」沈契又將之前那個封著木梳的黃紙袋塞回周明手裡，「握緊。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香燒完之前，腳不許離開這三根香圍住的範圍。記住，是『無論什麼』。」

　　周明用力點頭，雙手死死攥住紙袋，彷彿那是唯一的護身符。他蹲下身，幾乎是蜷縮在那三點暗紅香火之後。

　　沈契不再看他，轉身，竟邁步踏上了那截殘破不堪的引橋。

　　水泥橋面佈滿裂縫和窟窿，裸露的鋼筋猙獰扭曲。他走得很輕，很穩，腳下沒有發出多餘聲響，如同行走在另一層空間。龜甲在他手中持續輕顫，指引著方向。

　　一直走到引橋斷裂的盡頭，下方就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河水。河水在這裡似乎流得更緩，形成一個小小的迴流漩渦，散發著刺骨的寒意。

　　沈契在邊緣站定，靜靜注視著下方的水面。幾秒鐘後，他做了一個讓遠處周明心臟驟停的動作——他竟緩緩蹲下身，向著漆黑的水面，伸出了右手。

　　不是要觸碰水，而是將託著龜甲的左手，懸在了水面上方。右手食指，再次點上龜甲中心的銅片。

　　這一次，他低聲唸誦起什麼。音節古怪，拗口，斷斷續續，不像是任何已知的語言，反而像是某種古老的、與自然萬物溝通的低語。隨著這低吟，那龜甲震動加劇，中心銅片的光芒稍稍明亮了些許，照亮了他沉靜如水的臉龐和專注的眼眸。
　　河面，起了變化。

　　原本單調的水波拍打聲消失了。以沈契手掌懸停處為中心，一圈圈細密的漣漪無風自動，向外擴散。漣漪中央，河水顏色似乎變得更加幽深，然後，一些模糊的、閃爍的畫面，如同沉底的碎片被攪動上來，開始在沈契的瞳孔深處倒映、流轉——
　　【翻湧的濁水，冰冷刺骨。一隻手絕望地掙扎，手指劃過冰冷的水泥橋墩……視角混亂旋轉，水草像惡鬼的頭髮纏繞上來……一張蒼老的、佈滿皺紋的臉在水波光影中一閃而過，那雙眼睛渾濁，卻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混合著貪婪與殘忍的笑意……然後是無邊的黑暗，窒息的痛苦，以及一股強大的、不容抗拒的拖拽力，不是來自水底，更像是來自某個透過水流傳遞的、無形的「約定」……】

　　畫面戛然而止。

　　沈契收回手，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這種強行「閱讀」殘留痕跡的方式，極耗心神，尤其當痕跡中摻雜了強烈的怨念和人為的邪術時。

　　但他得到了關鍵資訊。

　　小婉確實是溺水而亡，但她的死，並非意外失足。她是被「選中」的。水中的拖拽力，那種「約定」感……是水替之術。一種極其陰毒、利用特定命格之人溺水而亡的怨氣與「水劫」，來為施術者轉移災厄、竊取生機甚至續命的邪法！
　　而施術者殘留的那縷氣息，與周明身上、木梳上沾染的陰毒惡意同源。那個蒼老的面孔……

　　沈契站起身，目光如電，掃向岸邊遠處，那些廢棄棚戶的陰影深處。龜甲在他手中，顫動的方向微微偏轉，不再指向河心，而是隱隱指向碼頭區域更深處，某個靠近水邊的破舊建築。

　　邪法施行，尤其是這種需要持續汲取「替身」怨力、維持「轉嫁」效果的邪術，施術者通常不會離「源頭」太遠。他需要定期來鞏固，或者……收取「果實」。
　　就在這時！

　　「嗬……嗬……」

　　一陣極其微弱、彷彿漏氣般的喘息聲，忽然在周明身後極近處響起！

　　周明渾身汗毛倒豎，猛地回頭——

　　什麼也沒有。只有雜草在夜風中搖曳。

　　但他手裡那個黃紙袋，卻驟然變得滾燙！不是溫暖的熱，而是那種陰冷的、彷彿握著一塊寒冰卻又灼傷皮膚的詭異痛感！

　　「沈……沈老闆！」周明驚駭欲絕地低叫。

　　沈契已然轉身，目光瞬間鎖定周明身後那片空氣。在他眼中，那裡的空氣劇烈扭曲起來，一個淡得幾乎透明、渾身濕透、長髮貼面的女子輪廓，正掙扎著試圖從虛空中凝聚，慘白的手伸向周明手中的紙袋，或者說，伸向紙袋裡那把屬於她的木梳！

　　她雙眼的位置是兩個黑洞，淌著渾濁的水，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一種被驅使的麻木怨毒。

　　引魂香的效果在減弱，她受到木梳和週明這個「標記」的強烈吸引，要掙脫出來了！

　　沈契眼神一冷，右手在布包中一探，夾出一張裁剪成細長三角形、色澤暗黃的符紙，紙上用暗紅近黑的顏料畫著扭曲的紋路。他兩指一搓，符紙無火自燃，卻沒有騰起火焰，而是化作一線極細的灰煙，疾射向那女子虛影！

　　「塵歸塵，土歸土，此非爾歸處！」沈契低喝，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震顫之力，彷彿能直透靈體。

　　灰煙觸及虛影，那女子輪廓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嘯，猛地扭曲、淡化，像是被燙傷一般縮回了黑暗之中。但空氣中瀰漫的那股濕冷怨氣並未消散，反而更加躁動不安。

　　與此同時，沈契手中的龜甲，猛地指向岸邊某個方向，震動不已！

　　那裡，有東西被驚動了！

　　「走！」沈契毫不猶豫，縱身從引橋斷口躍回岸邊，落地無聲。他一把抓住驚魂未定的周明胳膊，「跟著我，快！」

　　他沒有沿原路返回，而是朝著龜甲指示、也是怨氣隱隱傳來的方向，朝著碼頭廢墟的更深處疾行而去。

　　周明跌跌撞撞地跟著，心臟狂跳，只覺得手中的紙袋越來越燙，身後的黑暗裡，彷彿有無數濕冷的眼睛在注視著他們。

　　沈契眼神銳利如刀。

　　淨穢，不僅僅是驅散。找到穢的源頭，斬斷那邪惡的「契約」，纔是真正的清掃。

　　而那個蒼老面孔的施術者，就在前面不遠的陰影裡。

　　夜色正濃，碼頭深處，寒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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