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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上的刀锋
二十岁生日宴会的请柬是深红色烫金的,像干涸的血迹。
陆承屿将请柬在指间翻转,看着灯光在烫金字体上流动:“‘诚邀您出席陆承屿先生的成人礼暨继承人确认仪式’。真隆重。”
“二伯的手笔。”林宇澈站在穿衣镜前,为陆承屿整理领结,“他喜欢仪式感。用盛大的公开场合来宣告权力交接,符合他的美学。”
陆承屿任由林宇澈的手指在自己颈间动作。距离琴房那夜已经过去一个月,距离他们听完录音、决定演戏已经二十三天。这二十三天里,二伯陆明远如林宇澈所料,开始频繁出现在陆承屿的生活中。
以“教导”为名,行操控之实。
“他会观察你今晚的每一个反应。”林宇澈将领结调整到完美角度,指尖在陆承屿喉结处停留了一瞬,“记住,你是他‘培养’了七年的作品。要表现出对权力的渴望,但不要太过急切。要对我保持适当的距离,但不要完全冷漠。”
“适当的距离。”陆承屿重复,抬眼看向镜中林宇澈的倒影,“比如现在这样?”
镜子里,林宇澈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两人在镜中对视。这姿势在任何人看来都过分亲密,超越了监管者与被监管者的界限,甚至超越了普通伴侣的范畴。
林宇澈的手没有移开:“这是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在二伯面前表演疏离。今晚……是最后的缓冲。”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陆承屿能感觉到他指尖细微的紧绷。这二十三天里,他们每天都在演练——如何在二伯面前说话,如何控制微表情,如何传递只有彼此懂的信号。他们研究彼此的呼吸节奏、瞳孔变化、说话时的小动作,直到能在三米外判断对方的情绪状态。
这种了解太过深入,深入得危险。
“你紧张了。”陆承屿说,手覆上林宇澈搭在他肩上的手,“脉搏快了7%。”
林宇澈没有否认:“因为今晚不只是你的考验,也是我的。二伯会测试我对你的控制是否松动,测试我是否真的如表面那样……尽职。”
“而你的答案是?”
林宇澈从镜中看着他,深灰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的答案是,我是最专业的监管者,绝不会对监管对象产生超出职责范围的感情。”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刀锋。
“这是你要对他说的台词。”陆承屿轻声说。
“这是我要对他展示的事实。”林宇澈纠正,手指终于从陆承屿肩上移开,退后一步,“时间到了。”
陆承屿转身,在两人擦肩而过时,低声说了两个字:
“月光。”
林宇澈的步伐没有停顿,但陆承屿看见他唇角极其细微的上扬——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表示“收到,明白,我在”。
戏,正式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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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千万个破碎的光点。陆家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了,还有各路政商名流,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嘴里说着虚伪的祝福。
陆承屿端着香槟,穿行在人群中,微笑,点头,接受那些或真或假的祝贺。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审视的,算计的,嫉妒的,怜悯的。一个被监管的继承人,一个戴着温柔面具的疯子,一个即将执掌陆家却可能随时崩溃的年轻人。
多好的谈资。
“承屿。”
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沉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
陆承屿转身,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二伯。”
陆明远今晚穿了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西装,衬得他气度雍容。他看起来五十出头,实际上已经五十八岁,保养得宜,只有眼角细微的皱纹透露出岁月的痕迹。他手里也端着一杯香槟,姿态优雅得像旧时代的贵族。
“紧张吗?”二伯问,眼神慈祥,“二十岁生日,人生的重要节点。”
“有点。”陆承屿承认,恰到好处地垂下眼睫,露出些许符合年龄的青涩,“毕竟要承担更多责任了。”
“责任。”二伯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味,“是啊,陆家的继承人,责任重大。但你准备好了,不是吗?这些年……你成长了很多。”
他的目光在陆承屿脸上逡巡,像在评估一件艺术品的完成度。
陆承屿保持微笑:“多亏了家族的培养。”
“培养。”二伯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到培养,你的那位监管者……林宇澈,他做得怎么样?”
来了。第一个试探。
“他很专业。”陆承屿回答,语气平静,“尽职尽责。”
“只是尽职尽责?”二伯挑眉,“我听说你们相处得不错。甚至有人说……很亲密。”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但陆承屿能听出底下锋利的试探。他想起林宇澈的警告:二伯有眼线,可能就在侍者中,在宾客中,甚至在他们身边。
“亲密是工作需要。”陆承屿说,啜了一口香槟,“监管需要建立一定程度的信任,不是吗?”
“信任。”二伯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但信任也有度,承屿。你要记住,林宇澈是家族雇来监管你的人。他的忠诚是对陆家,对这份工作,而不是对你个人。”
陆承屿故意让眼神闪烁了一下,像被这句话刺中。
“二伯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二伯凑近,声音压低,“不要忘记他是谁,他是为什么在这里。你们的关系建立在合约上,合约可以随时终止,人也可以随时……更换。”
他说“更换”时,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换一件家具。
陆承屿的手指收紧,香槟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这是故意表演的,但颤抖中的愤怒却有几分真实。
“我明白了。”他最终说,声音有些干涩。
二伯满意地笑了,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去和其他客人打招呼吧,我一会儿再找你。”
他转身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陆承屿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握着酒杯,直到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二伯的目光还黏在背上,能感觉到这场游戏的残忍——他们要用彼此的信任作为诱饵,要用可能摧毁这份信任的方式来赢。
“你还好吗?”
林宇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没有碰陆承屿,只是站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目光平视前方,像在对空气说话。
“他在试探。”陆承屿低声说,“提醒我你只是雇员,可以随时更换。”
“预料之中。”林宇澈的声音毫无波澜,“下一步他会给你‘证据’,证明我别有用心。可能是伪造的邮件,可能是篡改的录音,可能是任何能让你怀疑我的东西。”
“你会怎么应对?”
林宇澈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淡得让陆承屿心头一紧——这是他们约定的“疏离模式”。
“我会保持专业。”林宇澈说,“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会坚持我的立场:我是你的监管者,仅此而已。”
他说完,微微颔首,转身走向宴会厅的另一侧。
陆承屿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即使知道这是演戏,即使知道耳塞里随时可以传递真实的信号,但林宇澈此刻的冷漠……太过真实。
舞会环节开始。
乐队奏起华尔兹,水晶灯在旋转的舞者头顶摇晃。陆承屿作为主角,自然不能缺席。他需要选择一位舞伴——这是二伯观察他的另一个窗口,看他选择谁,如何互动,如何展现继承人的风范。
他环视大厅。许多年轻女士投来期待的目光,有些是家族联姻的对象,有些是试图攀附的投机者。陆承屿的目光滑过她们,最终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清语。他的堂妹。
她穿着淡紫色长裙,站在角落,手里端着一杯果汁,看起来有些局促。她不适合这种场合,陆承屿知道。她太真诚,藏不住情绪,在这个虚伪的大厅里像一块纯净的水晶。
他走向她。
“哥。”清语看到他,眼睛亮起来。
“愿意陪我跳一支舞吗?”陆承屿伸出手,微笑。
清语的脸微微泛红:“我……我不太会跳。”
“我教你。”陆承屿握住她的手,引她步入舞池。
音乐温柔流淌。陆承屿带着清语旋转,动作轻柔,耐心纠正她的步伐。他能感觉到二伯的目光——平估的,若有所思的。选择清语是安全的,她不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也符合他“温柔兄长”的人设。
“哥。”清语突然低声说,“你要小心。”
陆承屿的动作没有停顿:“小心什么?”
“二伯。”清语的声音更低,“我听到他和父亲谈话……关于林先生。”
陆承屿的心跳漏了一拍。清语是家族里少数真心关心他的人,但也因此最容易成为突破口。
“他们说什么?”
“说林先生……不只是监管者。”清语抬眼看他,眼睛里满是担忧,“说他另有目的,说他接近你是为了得到陆家的某个东西。父亲让二伯调查,二伯说……说已经有眉目了。”
陆承屿保持微笑,但握着清语的手微微收紧。
“什么眉目?”
“我不知道。”清语摇头,“他们看见我就没说了。但哥,你相信林先生吗?”
这个问题直白得残忍。
陆承屿带着清语完成一个旋转,在音乐的高潮处将她拉近,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相信你告诉我是出于好意。”
没有直接回答,但足够含糊。
清语还想说什么,但音乐停止了。陆承屿退后一步,向她微微鞠躬,完美谢幕。
当他直起身时,看见林宇澈站在舞池边缘,正与二伯交谈。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但陆承屿看见林宇澈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发白——那是他紧张时的标志性动作。
二伯说了什么?
陆承屿正要走过去,司仪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
“各位来宾,现在让我们有请今晚的主角——陆承屿先生,上台说几句话!”
掌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
陆承屿深吸一口气,走向舞台。他经过林宇澈身边时,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林宇澈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一个警告。
舞台上的灯光很亮,刺得陆承屿眼睛发疼。他接过麦克风,看着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那些期待、算计、冷漠的眼神。
然后他看见了母亲的照片——被摆放在舞台一侧的巨幅肖像,微笑着,温柔地看着他。那是她三十岁生日时拍的,那时她还活着,还会笑,还会弹琴。
七年来,这张照片第一次被公开悬挂。
二伯的“礼物”。
陆承屿感到一阵眩晕。耳塞里传来林宇澈平静的声音:
“呼吸。微笑。说感谢的话。”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笑容已经完美地挂在脸上。
“感谢各位今晚的光临。”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大厅,平稳,温和,无懈可击,“二十岁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成长,也意味着……”
他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二伯脸上。
“意味着我终于有能力,去保护那些对我重要的人。”
二伯微笑着点头,眼神赞赏。
陆承屿继续说着那些准备好的客套话,感谢家族,感谢父母,感谢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他的声音温柔动听,他的表情真挚感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字都像刀片在喉咙里切割。
最后,他举起酒杯:
“为我母亲的记忆,为陆家的未来,干杯。”
所有人举杯。水晶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陆承屿仰头饮尽香槟,液体冰冷,滑过喉咙时像吞下碎冰。
下台时,二伯迎上来,揽住他的肩:“说得很好,承屿。尤其是关于你母亲那段……她很为你骄傲。”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掐进陆承屿的肩胛骨。
“谢谢二伯。”陆承屿微笑,“对了,那张照片……是您安排的吗?”
“当然。”二伯笑容和蔼,“我想她应该在场,见证这一刻。毕竟,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她现在应该站在这里,为你骄傲。”
每个字都像毒针。
陆承屿保持微笑:“您费心了。”
“不费心。”二伯松开手,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小信封,“说到你母亲……我这里有些东西,觉得你应该看看。但不在今晚,明天来我书房吧。”
他将信封塞进陆承屿手中。
陆承屿能感觉到信封的厚度,里面似乎是照片。
“这是什么?”
“一些旧照片。”二伯说,眼神意味深长,“关于你母亲……和林宇澈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陆承屿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宇澈认识我母亲?”陆承屿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
“认识?”二伯笑了,“可以说是……很深的渊源。明天来看吧,你会明白很多事。”
他拍拍陆承屿的肩,转身离开。
陆承屿站在原地,握着那个信封,手指冰冷。
耳塞里传来林宇澈的声音:“什么情况?”
“他说有关于你和我母亲的旧照片。”陆承屿低声说,嘴唇几乎没动,“约我明天去他书房。”
长久的沉默。
然后林宇澈说:“拒绝。说你这几天有安排。”
“他会怀疑。”
“让他怀疑。”林宇澈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陆承屿听出了一丝紧绷,“这不是计划内的。他提出了试探,我们需要调整。”
“怎么调整?”
“先回房间。我们重新计划。”
陆承屿点头,将信封塞进口袋,穿过人群走向出口。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二伯的,林宇澈的,还有其他人的,像无数根丝线,将他缠绕成一个精致的傀儡。
走廊里的光线昏暗。陆承屿走得很快,皮鞋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需要离开那个大厅,需要呼吸,需要——
一只手突然从阴影中伸出,将他拉进一个隐蔽的拐角。
陆承屿本能地要反抗,但熟悉的气息让他停下。
林宇澈。
他们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两旁是高高的棕榈树盆栽,遮挡了大部分视线。远处传来宴会厅隐约的音乐声,但这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你疯了?”陆承屿压低声音,“这里可能有人——”
“这里没有监控。”林宇澈打断他,手还抓着他的手臂,“我检查过。这是整栋宅邸仅有的三个盲点之一。”
陆承屿这才注意到,林宇澈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宴会厅里那种冰冷的疏离,而是熟悉的、带着真实温度的专注。
“你需要看到我。”林宇澈低声说,“需要记住,无论明天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都是二伯的设计。我需要你现在看着我,听我说——”
他的手指抚上陆承屿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
“我不认识你母亲,陆承屿。在接手这份工作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从未听说过她。无论他给你看什么照片,那都是伪造的,或是利用技术合成的。你要相信这一点。”
他的声音很急,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
陆承屿看着他,看着他深灰色眼睛里罕见的焦虑,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汗。
“我知道。”陆承屿轻声说,“我相信你。”
林宇澈的手微微颤抖:“不,你现在说相信,但明天看到照片,看到那些‘证据’,怀疑会像种子一样生根。我需要你记住此刻——记住我的眼睛,记住我说的话,记住这个声音——”
他突然将陆承屿拉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
“月光。”林宇澈低声说,这个词像一句咒语,“无论发生什么,记住这个词。记住我在这里,在你耳边,在你身边。记住这一切都是戏,但这句话是真的。”
陆承屿感到耳塞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林宇澈又重复了一遍:“月光。”
双重的声音,耳内的和耳边的,交织在一起,像某种坚固的锚。
“我记住了。”陆承屿说,手指覆上林宇澈的手,“那你也要记住,无论我明天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表演。我不会真的怀疑你,不会真的离开你,不会……”
他顿了顿,找到一个准确的词。
“不会背叛你。”
林宇澈闭上眼睛,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当他再次睁眼时,那些焦虑已经被重新封印。
“好。”他说,退后一步,重新戴上面具,“现在回去宴会厅。完成今晚的表演。”
他转身要走,陆承屿突然抓住他的手。
“等等。”
林宇澈回头。
陆承屿从口袋里取出二伯给的那个信封,撕开,抽出里面的东西——确实是照片。两张。
第一张:年轻的母亲,站在钢琴边,笑容灿烂。她身边站着一个少年,大约十六七岁,侧脸冷峻,眉眼间能看出林宇澈的影子。
第二张:母亲躺在琴房的地板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而那个少年蹲在她身边,手放在她的颈侧,像是在检查脉搏。照片的角度很隐蔽,像偷拍的。
陆承屿的手指冰凉。
林宇澈也看见了照片。他的脸色瞬间苍白。
“这是……”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颤抖。
“是你吗?”陆承屿问,声音很轻。
林宇澈盯着那张少年时期的自己的脸,盯着那张他在母亲身边的照片,盯着那个不可能存在却又真实存在的场景。
“我……”他开口,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靠近。
林宇澈一把夺过照片,塞回信封,塞进自己口袋。
“先离开这里。”他急促地说,将陆承屿推向走廊另一侧,“明天。明天我会解释。”
“解释什么?”陆承屿抓住他的手臂,“林宇澈,那是不是你?”
林宇澈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声音破碎,“我真的不知道。”
脚步声更近了。
林宇澈推开陆承屿,自己闪身消失在拐角另一侧。
陆承屿独自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听着宴会厅遥远的音乐,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
而那个承诺要拉住他的人,可能也站在另一处悬崖上。
照片是真的吗?
林宇澈真的认识母亲吗?
二伯手里,还握着多少他们不知道的牌?
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冰冷的银白。
陆承屿抬起手,看着那枚戒指,看着它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然后他转身,重新走向宴会厅,走向那些灯光,那些音乐,那些虚假的笑容。
戏要继续。
但剧本,可能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陆承屿回到宴会厅时,乐队正在演奏一首缓慢的爵士乐。灯光暧昧,人影摇曳,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虚幻的温暖里。但他的血液是冷的,像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水。
他看见了林宇澈——已经重新站回宴会厅角落,背脊挺直如松,手里端着一杯水,表情恢复了那种无机质的平静。仿佛几分钟前在走廊拐角那个呼吸急促、眼神破碎的人,只是陆承屿的幻觉。
二伯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两杯新的香槟。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二伯递过一杯,笑容温和,“你的监管者呢?我看他刚才好像离开了一会儿。”
试探。总是试探。
陆承屿接过酒杯,手指与二伯的短暂接触,对方的皮肤温热,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去处理一些事情。”陆承屿啜了一口酒,努力让声音平稳,“您给的照片……我看了。”
“哦?”二伯挑眉,但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愉悦,“这么快就看了?我还以为你会等到明天。”
“好奇心压不住。”陆承屿说,抬眼直视二伯,“照片里的人……真的是林宇澈?”
二伯没有立刻回答。他带着陆承屿走向露台,夜风吹进来,带着花园里栀子花的香气——和母亲生前用的香水一样的味道。
“你觉得呢?”二伯靠在栏杆上,反问。
陆承屿看着杯中摇晃的金色液体:“我不知道。照片看起来是真的,但……时间对不上。林宇澈说他从未见过我母亲,如果他真的在七年前就在陆家,那他应该至少认识我——”
“他说他从未见过?”二伯打断他,笑容变得微妙,“有意思。那让我告诉你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承屿。一个关于忠诚、背叛和……遗传的故事。”
夜风吹起二伯额前的几缕灰发。他望着远方城市的灯火,声音低沉而平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
“七年前,陆家确实雇佣了一个少年。不是作为监管者,而是作为……你母亲的钢琴陪练。她需要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能跟得上她的水平,能理解她的音乐。我们从一所音乐学院找到了他,一个十六岁的天才,家境贫寒,但才华横溢。”
陆承屿的手指收紧,酒杯几乎要碎裂。
“他的名字?”他问,声音有些嘶哑。
“他不叫林宇澈。”二伯说,“那时候他叫林澈。简单,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你母亲很喜欢他,说他像年轻时的自己——对音乐纯粹的热爱,对世界天真的信任。”
他停顿,啜了一口酒。
“然后,事故发生了。”
陆承屿感到耳塞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但林宇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事故现场有三个人。”二伯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念新闻稿,“你母亲,那个少年,还有……我。我到的时候,你母亲已经倒在地上,钢琴漏电,那个少年蹲在她身边,手放在她颈侧。我冲过去,推开他,检查她的生命体征。但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完美的、恰到好处的颤抖。
“那个少年看着我,说:‘她让我帮她调音。钢琴线路老化,我说太危险,但她坚持……’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像个孩子。我相信了他,因为谁会怀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呢?我让他离开了,让他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提起这件事。”
二伯转身,面对陆承屿,眼睛在夜色中深不见底。
“直到三个月前,当我看到你的新监管者的资料时,我才认出来——林宇澈,就是当年的林澈。他改了名字,改了身份,甚至改了整个人生轨迹。然后他回到了陆家,回到了你身边。”
他的手指轻轻搭上陆承屿的肩膀。
“承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陆承屿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感觉不到:“意味着……他可能和我母亲的死有关。”
“不止。”二伯的声音压得更低,“意味着他接近你,可能不是为了监管,而是为了……赎罪?或者,为了确保当年的秘密永远埋藏?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最怕的就是另一个知道秘密的人。”
远处传来宴会厅的笑声,与露台上凝重的气氛形成诡异的对比。
“所以您才给我看照片。”陆承屿说,“为了警告我。”
“为了让你看清真相。”二伯纠正,“你母亲爱你,承屿。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肯定是你。我不能让一个可能伤害了她的人,继续待在你身边,继续……影响你。”
他的话语里满是关怀,满是长辈的担忧。但陆承屿听出了底下的算计——二伯在编织一张网,用真相和谎言交织的线,把他和林宇澈都困进去。
“我需要证据。”陆承屿说,抬起眼,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被背叛但还保持理性的继承人,“不止是照片。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我需要确凿的证据。”
二伯笑了,那笑容里有赞赏,也有怜悯。
“明天来我书房。我会给你所有证据——当年的雇佣记录,那个少年签的保密协议,甚至还有……他离开陆家后,账户里突然多出的一笔钱。一笔足够改变人生的钱。”
他拍了拍陆承屿的肩。
“现在,回去享受你的生日宴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家族永远站在你这边。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陆承屿独自站在夜色里。
风更冷了。
陆承屿站了很久,直到酒杯里的香槟完全失去温度。然后他转身回到宴会厅,穿过人群,走向林宇澈。
林宇澈看见他走来,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陆承屿注意到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警惕的信号。
“我需要和你谈谈。”陆承屿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现在。”
“这里不合适。”林宇澈回答,语气公事公办,“如果您有疑问,可以等到明天——”
“现在。”陆承屿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克制的怒气——这是表演,但也掺杂了真实的混乱。
周围的谈话声低了下来。人们开始侧目,开始窃窃私语。继承人当众对他的监管者发火,多么有趣的戏码。
林宇澈看着他,深灰色的眼睛里读不出情绪。然后他微微颔首:“如您所愿。请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宴会厅出口,陆承屿跟随。他们的步伐很快,穿过走廊,上楼,回到陆承屿的卧室——那个满是监控的房间。
门关上。
监控的红灯在角落闪烁。
林宇澈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陆承屿,没有转身。
“他在挑拨。”林宇澈说,声音平静,“那些照片是伪造的。我可以用技术分析证明——”
“你十六岁时叫什么名字?”陆承屿打断他。
林宇澈的背脊僵直了一瞬。
“这不相关。”
“回答我。”陆承屿走近一步,“你十六岁时,叫什么名字?”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声。
然后林宇澈转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林澈。”他最终说,声音很轻,“那时候我叫林澈。”
陆承屿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身边的桌子,指甲抠进木质桌面。
“你认识我母亲。”
“我不记得。”林宇澈说,声音里有种奇怪的破碎感,“七年前,我出过一次严重的……事故。脑部受损,失去了大约两年的记忆。我醒来时在医院,病历上写着‘头部外伤导致的逆行性遗忘’。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受伤,不知道——”
他突然停住,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像是突然头痛。
“医生说,我的大脑可能为了自我保护,封存了太过痛苦的记忆。”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我接受了这个解释,因为我确实感觉……缺失了什么。但我不知道缺失的是什么,直到……”
“知道什么?”陆承屿追问。
林宇澈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直到三个月前,当我接受这份工作,看到陆家的资料,看到你母亲的档案时。我看着她照片上的脸,感到一种……熟悉感。一种让我胃部绞痛的熟悉感。但我还是想不起来,陆承屿。我真的想不起来。”
他在说谎吗?陆承屿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出破绽。但林宇澈的表情太真实了——那种困惑,那种痛苦,那种对自己记忆的不信任,不像是能演出来的。
又或者,他太擅长演戏。
“二伯说,你当时是我母亲的钢琴陪练。”陆承屿说,每个字都像在审判,“说事故发生时你就在现场,说我母亲让你帮她调音,钢琴漏电……”
“我没有记忆。”林宇澈重复,声音嘶哑,“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离开。如果你的安全需要我不在场——”
“我需要真相。”陆承屿打断他,“不是你的记忆碎片,不是二伯的故事,而是真正的真相。你愿意帮我找到吗?”
林宇澈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这很危险。”他最终说,“如果我们继续调查,可能会打开我们都不准备面对的潘多拉魔盒。”
“它已经打开了。”陆承屿说,指向角落里闪烁的监控红灯,“从你走进这个房间开始,从我戴上这枚戒指开始。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起走进盒子深处,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或者让二伯控制盒子里出来的东西,控制我们。”
他走近林宇澈,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选择权在你,林宇澈。”陆承屿低声说,“你可以继续当监管者,完成你的职责。或者你可以……做我的搭档,真正的搭档,无论真相有多丑陋。”
墙上的时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永恒。
林宇澈闭上眼睛,深呼吸。当他再次睁眼时,那些挣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我需要去医院。”他说,“我记忆中的‘事故’有完整的医疗记录,包括脑部扫描。如果我真的失去了两年的记忆,医学证据会显示。如果二伯在说谎,这也是证明。”
“如果医疗记录也被篡改了呢?”陆承屿问,“如果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林宇澈笑了,那个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那就更简单了。因为要伪造七年前的三级医院医疗记录,需要动用的资源和权限,会留下痕迹。而追踪痕迹……是我的专长。”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个装着照片的信封,放在桌上。
“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林宇澈说,目光锐利如刀,“你相信我吗,陆承屿?不是作为监管者,不是作为搭档,而是作为……一个可能与你母亲的死有关的人?”
这是一个陷阱问题。无论陆承屿回答什么,都会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陆承屿看着桌上的信封,看着里面露出的照片一角,看着那个年轻的、陌生的林澈,看着躺在地上的母亲。
然后他抬头,直视林宇澈的眼睛。
“我不相信记忆,不相信故事,不相信照片。”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证据。在我看到证据之前,我给你怀疑的权利,也给我自己怀疑的权利。但无论证据指向哪里——”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林宇澈的手,而是轻轻碰触他左手手腕上的绷带,那道隐藏着旧伤疤的地方。
“无论证据指向哪里,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陆承屿低声说,“因为你承诺过不会让我一个人,而我也做同样的承诺。这是搭档的契约,林宇澈。比信任更牢固的契约。”
林宇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低头看着陆承屿触碰自己手腕的手指,看着那枚在灯光下闪烁的戒指。
然后他反手握住了陆承屿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那就让我们去找证据。”他说,声音低沉而坚定,“但要做好准备,陆承屿。真相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丑陋。可能摧毁的不只是二伯,也可能是我们。”
“那就摧毁吧。”陆承屿说,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如果真相是火焰,我们就一起跳进去。看是它烧死我们,还是我们学会在其中呼吸。”
监控的红灯还在闪烁,记录着这场对话,记录着这些可能被二伯解读为“密谋”的话语。
但两个人都不在乎了。
因为游戏已经升级。
从监管与反抗的游戏,变成了真相与谎言的对决。
而赌注,是他们的过去,现在,和可能存在的未来。
---
深夜两点,陆承屿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耳塞里传来林宇澈平稳的呼吸声——他要求今晚保持通讯线路开放,以防万一。这个举动既专业又亲密,让陆承屿感到一种矛盾的安全感。
“你醒着。”林宇澈的声音突然在耳塞里响起,很轻。
“嗯。”陆承屿回应,同样轻声,“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如果你真的认识我母亲,她会怎么评价你。”陆承屿说,望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她说音乐是唯一不会背叛人的东西。如果她真的教你弹琴,如果你们真的有过那些时光……”
他停顿,感到喉咙发紧。
“如果我真的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林宇澈替他说完,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会恨我吗?”
陆承屿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母亲的笑容,想起她手指下的琴键,想起她说的关于音乐的话。然后他想起林宇澈弹琴的样子——生疏但认真,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但恨你……感觉像是二伯想要的结果。他想让我孤立,想让我只信任他一个人。而我不想给他想要的东西。”
耳塞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林宇澈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你母亲是对的。”他低声说,“音乐确实不会背叛人。但人会。记忆会。甚至……我们自己会背叛自己。”
“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时候我们为了保护自己,会编造故事,会篡改记忆,会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林宇澈的声音很遥远,像从深水里传来,“如果我真的是林澈,如果我真的是事故的目击者,甚至参与者……那我这七年来,一直在逃避真正的自己。”
陆承屿侧过身,面向墙壁,仿佛这样能更靠近通讯那一端的人。
“那你觉得,”轻轻声问,“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长久的沉默。久到陆承屿以为林宇澈不会回答了。
然后——
“我不知道。”林宇澈说,声音里有一种陆承屿从未听过的脆弱,“但和你在一起的这几个月……让我感觉,也许真正的自己,不必完美。也许可以疯狂,可以脆弱,可以有裂痕。”
他停顿。
“就像你一样。”
陆承屿感到眼眶发热。他闭上眼睛,让那句话在黑暗中回响。
“那就让我们一起找回那个不必完美的自己。”他低声说,“无论要揭开多少层伪装,无论要面对多少真相。”
耳塞里传来林宇澈的呼吸声,平稳,深沉。
“好。”他最终说,“搭档。”
“搭档。”陆承屿重复。
窗外的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道银白色的光带,正好落在陆承屿手上,照亮那枚戒指。
他抬起手,看着戒指在月光下闪烁,看着金属反射出的微光。
然后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月光。”
耳塞里传来林宇澈的回应,同样轻声:
“月光。”
这是一个暗号,也是一个承诺。
在真相的深渊边缘,这是他们给彼此的,唯一的锚。
清晨六点的医院走廊,充斥着消毒水和寂静的混合气味。林宇澈走在前面,步伐快而稳定,白大褂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合身——这是他半小时前从值班室“借用”的,连同胸牌一起。
“你真的确定这能行?”陆承屿跟在他身后,穿着借来的护工服,感觉浑身不自在。
“医院档案室的管理员七点交接班。”林宇澈头也不回,“我们有四十三分钟时间。足够找到我七年前的病历和所有相关影像资料。”
他们转过拐角,避开一个推着药品车的护士。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将一切都染上冷色调的蓝灰。
“如果被发现呢?”陆承屿压低声音。
“那你就装突发疾病,我来扮演紧急处理的医生。”林宇澈的声音毫无波澜,“我研究过这家医院的地形图、人员排班表和监控盲点。理论上成功率是87%。”
“理论上。”陆承屿重复,感觉胃部发紧。
档案室在B栋三楼,一扇厚重的防火门前。林宇澈取出一个黑色的小设备——陆承屿没见过,看起来像某种电子锁破解器。他将设备贴在门禁读卡器上,屏幕上的数字飞速滚动。
五秒后,“咔”的一声轻响,绿灯亮起。
“进来。”林宇澈推开门。
档案室里堆满了金属档案柜,空气中有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林宇澈径直走向最里面的区域,那里是存储七到十年前病历的地方。
“你要找什么?”陆承屿问,看着他在一排排档案中快速检索。
“任何写着‘林澈’或‘林宇澈’的文件。医疗记录、影像光盘、手术同意书、甚至……尸检报告。”
最后一个词让陆承屿浑身一冷。
“尸检报告?”
“如果医院真的参与掩盖,那伪造的不只是我的病历。”林宇澈抽出一个标着“2016-2017”的档案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可能还包括你母亲的死因鉴定。二伯需要确保所有证据都指向‘意外’,而不是……”
他没有说完,但陆承屿懂了。
而不是谋杀。
林宇澈开始翻阅文件,动作快而精准。陆承屿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专注时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个场景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像昨晚照片上的那个少年,只是更成熟,更冷硬,眼里的光更暗沉。
“找到了。”林宇澈突然说,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夹。
封面上手写着:林澈,17岁,住院号20160987。入院日期:2016年11月3日。诊断:重度颅脑损伤,逆行性遗忘。
陆承屿凑近。林宇澈翻开第一页,是入院记录。上面写着患者被送至急诊的时间:凌晨2点17分。送诊人一栏是空白的。
“没有送诊人?”陆承屿皱眉。
“可疑点一。”林宇澈低声说,继续翻页。
病程记录、护理记录、各种检查单。所有的描述都指向一次严重的头部外伤——“患者被发现于城西废弃工厂区,头部有撞击伤,意识不清……”
“发现地点是废弃工厂。”陆承屿指出,“但二伯说你在陆家,在我母亲身边。”
“可疑点二。”林宇澈翻到影像报告部分,“颅脑CT显示……额叶和颞叶有陈旧性损伤痕迹,但急性出血点位置很奇怪。”
他抽出夹在文件袋里的CT胶片,对着窗外的晨光举起。灰色的影像上,大脑的轮廓清晰可见。
“你看这里。”林宇澈指着胶片上的某个区域,“急性出血在左侧颞叶,这是典型的钝器击打伤。但陈旧性损伤在右侧额叶,这是……”
他停顿,眼神变得锐利。
“这是什么?”陆承屿追问。
“这是摔倒时常见的受伤部位。”林宇澈的声音低了下来,“如果我真的像病历上写的,是被发现于废弃工厂,头部撞到硬物,那应该是后枕部或额部受伤,而不是颞叶。颞叶受伤通常来自侧面击打。”
他将胶片放回文件袋,继续翻找。然后是手术记录——开颅手术,清除血肿,术后转入ICU。
“手术医生签字……”林宇澈的手指停在一个签名上,“李振华。这家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
他拿出手机,飞快地查询着什么。陆承屿看见屏幕上是医院的官网页面,李振华的资料显示他已经在三年前退休,移居海外。
“联系不上了。”林宇澈说,没有多少意外,“但我们还有别的线索。”
他继续翻到最后几页——出院小结。上面写着患者恢复良好,但存在持续性的逆行性遗忘,对事故前两年的记忆完全丧失。建议定期复查,心理干预。
“所以你真的失忆了。”陆承屿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奇怪的轻松。
“病历上这么说。”林宇澈合上文件夹,但眼神依然凝重,“但你看这个。”
他指向出院小结底部的签名栏。除了主治医师的签名,还有一个家属签字——陆明远。
二伯的名字。
“他是你的紧急联系人?”陆承屿感到喉咙发干。
“看来是。”林宇澈盯着那个签名,眼神复杂,“也就是说,七年前我受伤住院时,是他负责处理我的医疗事务。他有权解除所有记录,有权决定治疗方案,有权……”
他深吸一口气。
“有权修改真相。”
档案室里陷入沉默。远处传来隐约的医院广播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林宇澈将病历放回档案盒,但没有放回原处,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型扫描仪,开始一页页扫描文件。
“你在做什么?”陆承屿问。
“备份证据。”林宇澈头也不抬,“纸质文件可以被销毁,电子记录可以被篡改。但多份独立备份会增加他们的清理成本。”
他的动作快而精准,每一页都扫描得清清楚楚。陆承屿站在门边望风,心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七分钟,全部扫描完成。林宇澈将文件归位,档案盒放回原处,然后取出另一个设备——一个小巧的黑色方块,贴在档案柜的内侧。
“这是什么?”
“定位和震动感应器。”林宇澈设置好设备,“如果有人移动这个档案盒,我会收到警报。如果档案被销毁,我们至少还有扫描件。”
他做完这一切,看向陆承屿:“现在,我们还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
“尸检报告。”林宇澈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母亲的。”
陆承屿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不在这里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遥远得像别人的。
“按规定,非正常死亡的尸检报告会保存在医院的档案系统中,但副本也会送到司法鉴定中心。”林宇澈走向档案室另一端的电脑终端,“而这家医院,恰好是当年负责初步检验的机构。”
他在电脑前坐下,开机,插入一个U盘。屏幕亮起,他输入一系列代码,进入医院的内部系统。
陆承屿站在他身后,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文件目录,感到一阵眩晕。这太疯狂了——清晨六点半,在医院的档案室里,黑客入侵系统,寻找七年前母亲死亡的真相。
“找到了。”林宇澈说,声音紧绷。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文件:陆氏,苏婉,女,42岁,死亡证明及尸检报告(编号ME20161105)。
林宇澈点击打开。
第一页是基本信息:姓名,年龄,死亡时间(2016年11月2日,23:15),死亡地点(陆氏宅邸,琴房)。
第二页是现场描述,和陆承屿记忆中的一样:死者倒在钢琴旁,右手接触琴键,钢琴检测出漏电,初步判断为触电身亡。
第三页是尸表检验:描述了他母亲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从身高体重到手指上常年弹琴留下的薄茧。文字冰冷,客观,像在描述一件物品而非一个人。
陆承屿移开目光。他不能看这个,不能以这种方式记住母亲。
“看这里。”林宇澈突然说,手指点在屏幕某处。
陆承屿强迫自己看去。那是一段关于颈部发现的描述:
“颈部左侧发现轻微皮下出血,呈不规则椭圆形,直径约1.5厘米。位置在胸锁乳突肌前缘,与触电致死无关。可能为死前24小时内形成的轻微挫伤。”
“这是什么意思?”陆承屿问,声音颤抖。
“意思是,你母亲死前颈部受过外力。”林宇澈的声音低沉,“可能是被人用手掐住,或者……被什么东西压迫。”
他滚动页面,继续往下看。然后是内部解剖部分,更详细,更残忍。陆承屿感觉胃部翻搅,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这是母亲最后的真相,他必须知道。
“心脏检查:心肌纤维有轻微断裂,符合电击致死特征。但值得注意的是,左心室壁有一处陈旧性疤痕,可能为童年时期心肌炎的遗留痕迹。这种体质在遭受电击时,死亡风险会增加37%。”
林宇澈停顿,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敲击。
“所以她是易感体质。”他低声说,“如果有人知道这一点,那么不需要很强的电流就能……”
“就能杀死她。”陆承屿替他说完,声音空洞。
林宇澈继续往下翻。毒物检测——阴性。血液酒精含量——0。药物筛查——只有常规的抗焦虑药物,剂量正常。
最后一页是结论:
“死者苏婉符合电击致死特征,现场证据支持意外触电结论。颈部挫伤可能为死前不慎碰撞所致。综合判断:意外死亡。”
签名栏有三个名字:法医,复核法医,还有……一个陆承屿没想到的名字。
陆明远,家属代表。
“他签了字。”陆承屿喃喃道,“他同意了这份报告。”
“不止同意了。”林宇澈将页面拉到最底部,那里有一行小字备注:“家属要求不做进一步调查,接受意外死亡结论。”
陆承屿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扶住桌子,深呼吸,强迫自己站稳。
七年来,他一直以为父亲是那个选择沉默的人。但现在看来,二伯从一开始就掌控了一切——从母亲的死亡现场,到林宇澈的“事故”,到尸检报告的结论。
一个完美的闭环。
“等等。”林宇澈突然说,眯起眼睛,“这页纸的边缘……”
他放大屏幕上的图像。尸检报告的最后一页,纸张底部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像是曾经被折叠过。
“纸质原件可能被修改过。”林宇澈低声说,“电子版是扫描件,但纸质原件如果有夹页,或者……”
他突然站起身,回到档案柜前,开始疯狂地翻找另一个区域的盒子。
“你在找什么?”陆承屿跟过去。
“司法鉴定中心的交接记录。”林宇澈说,声音急促,“如果尸检报告有修改,应该会有痕迹——补充页,修改申请,任何异常流程。”
他抽出一个标着“司法对接文件”的档案盒,放在桌上快速翻阅。纸张在他手中翻飞,他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陆承屿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汗。这一刻的林宇澈不像那个冷静的监管者,更像一个偏执的侦探,一个被真相驱使的疯子。
像他自己。
“找到了。”林宇澈突然抽出一张纸。
那是一份司法鉴定中心的内部备忘录,日期是2016年11月10日——尸检报告正式出具的五天后。
标题是:关于ME20161105号案件的补充说明请求。
内容很简单:“家属代表陆明远先生请求对颈部挫伤进行补充说明,建议描述为‘可能为钢琴谱架意外碰撞所致’。已同意。”
下面附着一张照片的复印件——一架三角钢琴的谱架,边缘有一个微小的突起。
“他在篡改证据。”陆承屿感到血液冲上头顶,“他在引导法医做出他想要的结论。”
“不止。”林宇澈指向备忘录的最后一句话,那里用红笔手写着一行小字:
“陆先生同时请求将本案归档为‘已解决,无需进一步调查’。已批准。”
签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职务一栏写着:司法鉴定中心副主任。
“他买通了人。”陆承屿说,声音冰冷,“从医院到司法系统,他铺平了所有路。”
林宇澈将备忘录扫描,连同尸检报告一起保存。然后他关闭电脑,拔出U盘,将所有文件归位。
“我们该走了。”他看了看手表,“还有九分钟交接班。”
他们离开档案室,防火门在身后无声关闭。走廊里已经开始有人走动,早班的医生护士开始交接工作。
林宇澈带着陆承屿走消防通道,避开主走廊。楼梯间的光线昏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
“现在你信了吗?”陆承屿突然问,在楼梯拐角处停下。
林宇澈转头看他:“信什么?”
“信你可能是清白的。”陆承屿说,“如果二伯能篡改我母亲的尸检报告,那他也能篡改你的病历。那场让你失忆的‘事故’,可能根本不是事故。”
林宇澈沉默。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脸半明半暗,像一幅未完成的肖像。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迷茫,“但如果他真的能操控这么多事情……那我这七年的记忆,我这七年的身份,可能都是他设计的。”
他走下几级台阶,又停住,回头看着陆承屿。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他低声说,“不是他可能对我做了什么。而是我可能真的参与了……对你母亲做的事,然后他帮我抹去了记忆,给了我一个新身份,让我以为自己是清白的。”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楼梯扶手,指节发白。
“如果是这样,那我这七年来对自己的认知——一个努力从创伤中恢复的人,一个选择成为监管者去帮助别人的人——都是假的。都是他写好的剧本。”
陆承屿走到他身边,没有碰他,只是并肩站着。
“那就撕了剧本。”他说,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你是谁,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去……我们写自己的结局。”
林宇澈转头看他,深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幽绿的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即使结局是我们必须成为敌人?”他问。
陆承屿笑了,那个笑容里没有温柔,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那就成为敌人。”他说,“但在此之前,我们先成为摧毁他的人。等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再来决定是相互撕咬,还是……”
他没有说完,但林宇澈懂了。
还是拥抱彼此的伤痕,承认那都是同一场战争留下的印记。
楼下传来脚步声,有人上楼了。
林宇澈拉起陆承屿,快速走下楼梯,从侧门离开医院。晨光已经大亮,城市开始苏醒,街道上车流渐密。
他们站在医院后巷,脱掉白大褂和护工服,塞进垃圾桶。
“接下来呢?”陆承屿问,晨风吹乱他的头发。
林宇澈从口袋里取出U盘,握在掌心,像握着一枚炸弹。
“接下来,我们把这些证据交给一个人。”他说,“一个二伯无法控制的人。”
“谁?”
林宇澈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你父亲。”
陆承屿愣住了。
“他……”他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七年来,父亲一直沉默。对于母亲的死,对于他被监管,对于一切,父亲都选择了沉默和回避。陆承屿曾以为那是冷漠,是懦弱,是父子关系的彻底断裂。
“你真的认为他会……”陆承屿说不下去。
“我不知道。”林宇澈诚实地说,“但他是唯一在家族中地位与二伯相当的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全部真相,却选择隐藏的人。”
他停顿,望向街道尽头那栋高耸的陆氏集团大楼。
“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沉默,为什么他允许这一切发生,为什么他……同意让我来监管你。”
陆承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栋大楼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的光,像一座钢铁墓碑。
母亲死后的第七年,他终于要踏入那里,面对那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真相。
还有那个他既爱又恨的父亲。
“好。”他最终说,声音平静,“我们去见他。”
林宇澈点头,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医院的白色建筑,那些窗户在晨光中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你知道医院档案里还缺什么吗?”他突然问。
陆承屿看向他。
“缺了最重要的一页。”林宇澈说,关上车门,“那天晚上的完整时间线。我什么时候到的陆家,什么时候离开,你母亲什么时候死亡,我什么时候被送进医院……”
他望向窗外飞逝的街景。
“那段缺失的时间,可能是所有真相的钥匙。而唯一知道那段时间的人,可能只有你父亲。”
出租车驶入车流,汇入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
而在他们身后,医院的某个办公室里,电话响了。
一个声音对着听筒低声说:
“他们来过了。看了该看的,也看了不该看的。”
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回应:
“按计划进行。”
电话挂断。
晨光依旧,但阴影已经开始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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