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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
雁安来保持着按快门的姿势,不适地眯眼。
他正站在一级长满青苔的石板阶上,脚下的每块板缝里都有杂乱疯长的野草。
一身衬衫马甲,铜质纽扣规整地扣到领口,眼前站得端正的一排人皆是与自己相同的打扮,露出整齐的白牙。
幻术。
雁安来反应过来。
这样连气味、场景和人物都能捏造出来的幻术,背后的邪祟定是世间难有的强大。
是刚才那个邪祟吗?
雁安来否定了这个猜测,毕竟刚才对方被自己打扰兴致后眉头蹙起,显然在对方意料之外。
不过没事,虽然有些麻烦,但找到破绽就能出去。
只是时间紧迫,小葵他们还在外面。
“好!这张肯定不错。”
靠在最左的平头男走过来,看他站在原地出神,伸掌在他面前晃晃。
“回神了,大记者!”
“嗯?”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他对上平头探究的眼神。
“怎么了这是,走累了?”
平头摸摸后脑勺,不解问他。
“人家是大少爷,和我们一起走山路,当然会累啊。”
出声的是个精瘦的矮个男人,竹竿一样粗细,冷笑道:“你就别瞎操心了,人家跟着受罪,指不定心里偷偷骂们穷呢。”
平头有些莫名其妙:“我和他说话关你什么事?”
竹竿嗤了声:“装什么仗义。”
手中相机被平头接过,包起来后扔进了藤编的手提箱。
同行一共七个人,队里还有女生,互相搀扶着。
“待会进了镇子别随便掏相机,老人多,这两天风头大,忌讳。等风头过了,咱们就开始拍……”
平头提醒道。
“安来,你真没事吗?脸色好差。”平头揽过他手里大半行李。
这样亲密的称呼雁安来大概有好几年没听见过了,一阵恶寒,向后退了几步。
他父母早亡,还总是看见奇怪的东西,旁人嫌他一身病气,都离他远远的,小葵他们有些怕自己,只称呼老板。
言多必失。
“没事”。
潮湿的河岸边插了根破旧的路牌,红漆向前画了个箭头,黑漆写着“渔津渡”。
“名字。生辰。来意。”
一张破木桌后坐了个满脸褶子的蓝褂老太,头也不抬地问。
“表姑,是我,阿晟。”平头迎上去,乐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个红包,悄悄塞到老太的账册底下。
“这几位都我朋友,路过歇歇脚,过两天就走。”
老太眼皮子掀了下,浑浊的眼珠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那就名字。”
轮到他时,他拿起那根秃了毛的毛笔,在泛黄的纸页上写下了“雁安来”。
平头在和老太寒暄,虽然老太也不怎么搭理他。雁安来偷撇了眼账本,上面小字密密麻麻。
张三李四王五叫什么的都有,容晟,想必就是那浑身肌肉的高个寸头,名字就在自己上头。
视线向上划去……
他的视线倏然止住。
乐葵。
怎么会……
“下一个!”
老太嫌弃他拖沓,皱眉将人拨开,雁安来推得踉跄了好几步。
他的老腰……
抬头对上对方那双浑浊的眼珠时,他皱眉。
按理来说这老太和寸头是亲戚,血缘再怎么浅也是能看见因果的,可是……奇怪,怎么看不见因果线了。
靠在背后的右手双指并拢。
滞涩的胀痛堵在丹田不上不下,白天刚攒的功德已经一点不剩。
在幻境中失去自保能力是很危险的事。
米黄的纸页递到面前,雁安来蔫蔫地接过,和纸上自己黑白的照片对视。
姓名:雁安来。
年龄、生辰、八字和职业后都是一片空白。
一枚朱红的章印缀在最下方,中间篆有“渔津渡会署”,外圈刻着“人员已登记”。
“我们晚上在西山客栈住,今天逢节,外头来的人多,小心不要走散了!”
盛夏,阳光正烈。
容晟领着人走在青石板路上。
雁安来还想着上哪去找小葵,根本没认真听他讲,不过几十步,容晟的声音就被喧闹的人声淹没了。
街两边的店铺全卸了门板,幌子在热风里招摇,卖桂花糕的、炸油墩的、吆喝冰镇酸梅汤的,声音此起彼伏。
“来了!来了!”
拥挤的人群互相推搡着,远处传来笃笃马蹄声。
雁安来侧头望去。
一群赤着上身的年轻人正骑着马从街角出来,马脖子上系着红绸缎,铃铛叮当作响。
楼上窗户一扇扇推开,露出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她们手里握着大把的花,红的玫瑰,粉的芍药,白的茉莉,笑着闹着一把把扔下去。
花雨纷纷扬扬。
“这是在干嘛?”
雁安来后背被花砸了好几下,转头去问容晟。
容晟笑得没心没肺。
“选婿啊!”
“选什么?”雁安来没听清,太吵了。人群撞散了他们。
一朵正艳的红山茶,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愣了下,刚想伸手去捞,嬉笑娇嗔间,头顶又是一阵花雨。
旁边人乐呵呵地:“小伙子真有福气。”
雁安来的头发和衣襟里都堆满了花瓣。那扔红山茶的女子一身紫色旗袍,懒洋洋地趴在二楼露台栏杆上看他。
“小先生,这花你若是不收,可是要伤了我的心了。”
她声音软糯,带着江南特有的吴侬软语,听得人骨头酥掉半边。
雁安来的嘴张合了好几下,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总不能说,我现在有些虚弱,看不出来你是什么东西,怕收了会死。
“收呗,你又不是镇里人,镇里小伙子收了是要替心上人簪花的,你当闹着玩,别让姑娘伤心了。”旁边卖糖的大爷催促他。
远处骑马的青年正俯身将花簪在心仪女子的发间。
算了。
他叹了口气,将地上的红山茶捡起。
“谢谢。”
人群的欢呼声突然拔高了一个度。
“神轿来了!”
八个壮汉抬着顶通体漆黑的轿子,上边金丝绣着云纹,四角挂了流苏,轿帘鲜红,看不清内里。
“那里面是谁?”雁安来随手抓了个身边窜过的人问。
“谁?”路人了然,“你说的是我们的神呐。”
“神?”
“渔津渡有好多神,这位是掌情缘的,姑娘们寻婿,神也要寻新娘的呀!”
“新娘?”
雁安来晕乎乎的。
“对呀,可惜了,”对方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神连帘子都没掀开过。”
雁安来其实有好多想问的。
这地方实在真实到超出幻术的范畴,他刚才忍了好久,才克制住去询问对方“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现在只祈祷这下了幻术的邪祟早点玩腻,早点把自己放出去。
天色渐晚,手里攥了大把花,他整个人灰扑扑的。
青石板路之间有条小溪,雁安来将手中那簇放在了溪边石台上。
清凉的水滑过指缝。
待会还得问路,去找容晟说的那个什么客栈。
他其实不大想去,尽快找出逃离幻境的方法才是上策,但是……
如果小葵也在客栈呢?
“嗯?”
食指微动,雁安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恢复了些许气力,指尖金光流转,虽然微弱,但起码有了自保能力。
可惜,还是看不见因果线。
他甩甩水珠,站起身来。
然而。
当他转过身,准备去拿石台上那些花时却愣住了。
石台空空如也。
他跳上石台,来回转了两圈。
没有。
被水冲走了?他跳下石台去看。
还是没有。
一阵大风平地而起。
无数柳条被卷上半空,雁安来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宛如置身一场深绿的风暴中。
那黑轿倏然停在了他面前。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地从轿帘后伸出。
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冷玉的光泽。
鲜红的衣袖松垮垂下,那只手正握着一枝他说不出名字的白花,冰凉的指尖触到了雁安来的鬓角。
指腹擦过耳廓,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那支花被轻柔地别在了雁安来的右耳后。
柳絮纷飞,黑轿消失时和出现时一般突然。
送神的奏乐戛然而止,独留他一人伫立在原地。
雁安来很少会因为疼痛失态。
不过这次是例外。
当那细枝白花卷曲起来,在他右耳耳垂上倒着扎了个洞,变成一枚小小的玉环时,他疼得骂了句脏话。
选新娘。
选他是什么意思?!
疼也止不住,扯又扯不掉。他最后只能歪着头,捂着半边耳朵走在街上找人问路。
大院一座连着一座,马头墙高耸遮天,人越来越少。
这是个有神存在的世界。不同于现实,他平时虽驱鬼驱祟,但神仙这种东西是绝对不存在的。
如果能突然出来个邪祟就好了,他现在正烦躁,手痒。
或者来个人,然后雁安来就会告诉他,你知道为什么你们情缘神不掀帘子吗,因为你们的神分不清男人和女人。
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正想着,眼前就出现了一座拱桥和一栋气派的小楼。
高悬的匾额写着“西山客栈”,门口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地上是放完鞭炮地纸屑,还有——
横在台阶上的一具尸体。
仰面躺着,肚子被人开了个大口子,红白一地,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正是之前骂自己“少爷病痨鬼”的竹竿。
雁安来瞥了一眼,便跨过了门槛。
死亡在幻境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死谁生,无非是幻境主人的编排,他还没有善良到把幻境中的人当做真人的地步。
“来了。”
掌柜歪扭的身子直起来,撑着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的牙齿。
“最后一个客人到了。”
容晟他们坐在角落,脸色不大好,瞧见雁安来时松口气正要迎上来,却听见那掌柜拖着嗓子开口。
“哎呀呀,真是不巧,咱们这小店生意兴隆,客房都住满了。”
队里一个女人皱眉:“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早就预定了!”
“那是之前,你知道镇子今日有多热闹么,别人可是出了高高价。”掌柜懒洋洋地翻着簿子。
“那怎么办?”开口的是容晟。
“不过,我特意为大家留了一间。”掌柜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
他指了指身后的后院。
“不是客房,但睡六个人绰绰有余……就是刚走了位客人,还没来得及发丧,尸首还在屋里停着。”
身后的铜门“砰”的一声关上,外头隐约传来打更的声音。
掌柜遗憾地摇头:“戌时到了。”
“几位住是不住?”
雁安来在店内环顾了一圈,关注点并不在此。
没有小葵。
这种幻境的深夜是很危险的,贸然出去太过鲁莽。
好在这样的发展尚在他预料之中。
而他还有一个想要印证的猜想。
雁安来上前一步。
“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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