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白记

　　意识像是落入深海，被挤压和眩晕，强忍了一会，不适慢慢褪去。最先恢复的是听觉——刺耳的嗡鸣、模糊的话语、玻璃碰撞的脆响，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和酒精挥发后的酸腐气。
　　肖白费力地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的重影，继而逐渐清晰，却带来更深的眩晕和恐惧。
　　他躺在一个触感冰凉滑腻的、像是皮质的长沙发上，头顶是疯狂旋转、投射下迷幻破碎光斑的球形灯。周围人影幢幢，衣着暴露或怪异，许多都带着明显的兽类特征——摇曳的猫尾，抖动的犬耳，闪烁的异色瞳仁。空气灼热而污浊。
　　这是哪里？！
　　记忆的最后，是他来到奇怪的地方后到处晃悠了几天，忍着饥饿和疲惫，在一条灯光昏暗的巷道里寻找可能丢弃食物的地方，一个面容和善、带着兔族特征的中年雌性兽人走近，递给他一瓶未开封的“能量水”，声音温柔：“可怜的孩子，饿坏了吧？喝点这个。”
　　他当时太过虚弱，警惕心降到了最低，加上对方同族的身份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道谢接过，喝了几口甘甜……然后就是无边黑暗。
　　迷药！
　　肖白猛地想坐起，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四肢的酸软无力，差点又栽倒回去。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血液瞬间冻结。
　　他身上那件原本只是破旧的白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极其轻薄、近乎透明的黑色纱质衣物，裁剪得寸缕毕现，腰间和颈间系着细细的、闪着廉价水钻光芒的链子，腿上套着勉强遮住大腿根的网状织物。冰冷的空气直接吹拂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不是寒冷，是深入骨髓的羞耻和恐惧。
　　他被拐卖了！卖到了什么鬼……地方！
　　“都起来！站好！贵客马上就到！精神点！”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训斥。
　　肖白僵硬地转过头，看到房间里还有另外四五个年轻兽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类似风格、颜色各异的暴露衣物，脸上带着麻木、惊恐或强颜欢笑的表情，被几个身材魁梧、面目凶恶、像是打手模样的兽人驱赶着，排成一排。
　　他浑浑噩噩地被拽起来，推到队列末尾。身体还在发软，只能勉强靠着墙壁站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怎么办？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要做什么？
　　不容他细想，房间沉重的雕花大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郁、也更高级的冷冽香水味涌了进来。原本嘈杂的房间瞬间安静了不少，音乐声也调低了些。打手们恭敬地退到两旁。
　　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暗紫色丝绸衬衫、黑色修身长裤的雄性兽人。衣料华贵，剪裁得体，胸口衣服敞开，勾勒出修长却不失力量感的身形。他手里随意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姿态慵懒而优雅，与这处霓虹迷乱的场所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于其中，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
　　他的脸极为英俊，甚至称得上艳丽，皮肤是冷调的白，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色淡，微微上扬，但是眼睛下面是一丝纵欲过度的黑眼圈。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的眸子，瞳孔并非圆形，而是两道竖直的、如同冰冷宝石般的青金色细线，在变幻的灯光下闪烁着掠食性的寒光。
　　蛇。一条华丽而危险的毒蛇。
　　肖白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属于兔类对天敌最原始、最深刻的恐惧本能地苏醒，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道如有实质的、缓缓扫视过来的目光。
　　“奎因先生，您看，这批都是刚到的‘新鲜货’，保证干净，也够……”一个似乎是管事模样的豺族兽人凑上前，谄媚地笑着，话没说完，就被那位“奎因先生”抬手打断了。
　　奎因的目光慢悠悠地从排成一排的年轻兽人脸上掠过，像是在挑选橱窗里的商品。他的视线经过与众不同气质的肖白时，似乎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
　　“就他吧。”奎因伸出手，细长苍白的手指，指向的正是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壁里的肖白。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磁性而凉薄的韵味，却像冰锥一样刺入肖白耳中。
　　“哎！好眼光！奎因先生！”豺族管事立刻喜笑颜开，挥手示意。
　　两个打手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肖白。肖白下意识地挣扎，但他那点残留的力气在对方手中如同蚍蜉撼树。
　　“带他去‘琉璃厅’。”奎因吩咐了一句，目光并未在肖白惊恐的脸上多做停留，仿佛只是选定了一件今晚消遣的小玩意儿，转身便朝着房间另一侧更私密的区域走去。
　　肖白被半拖半拽地带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穿过一条铺着厚地毯、墙壁镶嵌着诡异斑斓玻璃的走廊，最终被推进一个更小、但装饰得极为奢靡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铺着深红色丝绒的圆形床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催情的甜香。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那个缓步走进来的奎因。
　　奎因将手中的酒杯放在一旁的水晶小几上，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他走到僵立在床边的肖白面前，青金色的竖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像在欣赏一只落入网中、徒劳挣扎的美丽飞鸟。
　　“小兔子，”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尖轻轻拂过肖白脸颊，“别怕。你长得……很合我胃口。今晚，好好伺候，不会亏待你。”
　　那漏出的尖锐蛇牙和冰凉的触感让肖白猛地一颤，胃里翻涌起强烈的恶心和厌恶。不同壇昀那种带着雪松清冷的碰触，这是一种充满狎昵、玩弄和居高临下意味的触碰，将他人尊严都踩在脚下。
　　奎因似乎很享受他这种惊惧又强忍厌恶的反应，手指下滑，捏住了肖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啧，这眼神……真有趣。看来还没被完全驯服？没关系，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肖白在极度恐惧和厌恶的刺激下，余光瞥见了小几上那个沉重的、切割精美的水晶酒瓶。求生的本能和一股狠戾之气猛地冲垮了理智。就在奎因俯身凑近，气息几乎喷到他脸上的瞬间——
　　肖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了下巴的钳制，一把抓起那个水晶酒瓶，朝着近在咫尺的、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青金色竖瞳上方，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混杂着水晶碎裂的清脆声。酒液和鲜血瞬间从奎因额角迸溅开来，染红了他冷白的皮肤和紫色的衬衫。他脸上那玩味的笑容僵住，瞳孔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骤然收缩，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毯上，不再动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肖白握着只剩瓶嘴的破碎瓶身，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手抖得厉害，鲜血和酒液顺着他手腕滴落。看着地上那个刚才还不可一世、此刻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蛇族兽人，一阵强烈的后怕和晕眩袭来。
　　跑！必须立刻跑！
　　他扔掉手中的玻璃残渣，也顾不上擦手，踉跄着扑到门边，用力拧动门把手——锁着的！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看到墙壁上有一个疑似通风口的格栅，位置不高。他拖过旁边一把装饰用的高脚凳，踩上去，用力去抠那格栅的边缘。金属的格栅并不十分牢固，在他拼尽全力的摇晃下，螺丝松动，终于被他扯开一个缺口！
　　顾不上里面黑洞洞的管道是否肮脏或危险，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通风管道狭窄而黑暗，弥漫着灰尘和陈旧的气味。他凭着感觉，朝着似乎有隐约光线和声音传来的方向拼命爬去。
　　身后，远远地，似乎传来了惊呼声和混乱的脚步声。“奎因先生！” “抓住他！别让那死兔跑了！”
　　恐惧给了他力量。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直到看到前方一个出口格栅，外面似乎是另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他用肩膀撞开格栅，狼狈地滚落在地，顾不上摔疼的膝盖和手肘，爬起来就朝着走廊尽头的亮光处狂奔！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隔音门，推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鼎沸的人声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闯入了一个更大的、光影迷乱、挤满了疯狂舞动身躯的兽人群体的主厅！炫目的激光灯扫过，映出一张张沉溺在欲望中的面孔。
　　他像一滴水汇入沸腾的油锅，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穿行，试图找到出口。身后，追赶的声音似乎被音乐掩盖，但他能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
　　“在那边！”
　　“拦住他！”
　　打手模样的兽人拨开人群，朝他追来。肖白慌不择路，撞翻了一个端着托盘的侍者，酒水点心洒了一地，引起一片惊叫和怒骂。他趁机钻向人更密集的舞池中央。
　　就在他即将被一只粗壮的手抓住后领时，整个场所的灯光骤然全亮！刺目的白炽灯光取代了迷幻的彩灯，音乐也戛然而止！
　　“警察！全部原地不动！接受检查！”
　　一个威严、洪亮、透过扩音设备传遍每个角落的声音响起。
　　霎时间，尖叫声、咒骂声、推搡声四起，场面更加混乱。肖白被慌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但他看到，数个入口处，身穿深蓝色制服、手持警械的警员正迅速涌入，控制场面。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个身影牢牢吸引。
　　那是一名身材极其高大挺拔的男性警员，站在主厅侧门入口的光影交界处。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制服，肩章线条冷硬，一头短发竟是罕见的银白色，在灯光下犹如冰冷的金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头银发间，赫然立着一对毛茸茸的、尖端带着橘色色纹路的白虎耳！此刻，那对耳朵机警地转动着，捕捉着场内的每一丝动静。他的脸庞轮廓深刻俊朗，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那双正锐利扫视全场的金褐色眼瞳，却带着百兽之王般的威严与压迫感，仿佛能洞穿一切混乱与伪装。
　　白虎……警察？
　　肖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个身影的方向挤去。他太显眼了，无论是那对威严的虎耳，还是周身散发的凛然正气，都与这污浊之地格格不入。
　　一个打手眼看警察逼近，又看到肖白往那边跑，情急之下，伸手狠狠抓向肖白的肩膀，想将他拖入旁边的阴影。
　　“放手！”
　　一声冷喝，如同虎啸山林，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银光一闪，那名白虎警察动作快如闪电，瞬间欺近，一手格开打手的手臂，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踉跄欲倒的肖白。
　　温暖，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度和淡淡的、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气息，瞬间驱散了肖白周身的冰冷和恐惧。
　　肖白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了那双金褐色的、此刻正带着审视与一丝关切看向他的虎瞳。近看之下，那眼瞳深处仿佛有鎏金流淌，威严却不失清明。
　　“救……救我……”肖白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嘶哑破碎，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血污和汗水，狼狈不堪到了极点，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只剩下全然的恐惧、无助和哀求。他身上那套不堪的衣物，在明亮灯光和严肃制服的对比下，更加刺眼。
　　敖峥的目光迅速扫过肖白的衣着和状态，又瞥了一眼那个被他制住、正对着其他警员叫嚣“我们是合法娱乐场所”的打手，眉头蹙起，金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厉色。
　　“带走，单独问话。”他对跟上来的警员示意，将那个打手交给同事，然后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肖白不断发抖的肩上，宽大的外套瞬间将他几乎完全裹住，挡住了那些不堪和刺探的目光。
　　“别怕，跟我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镇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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