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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我是你写过最潦草的诗行——语法错误,韵脚凌乱,每个标点都在叛逃。可你依然温柔誊写,在时光的稿纸上。原来被爱不需要成为杰作,只需要成为被某人,一再修改的初稿。]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五,西城一中的美术教室里飘着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萧然趴在窗边的桌子上,粉色长发在肩头散开,像一滩融化的草莓冰淇淋。她正在给《夏蝉与冬雪》的第三章收尾——故事里的天文学少年终于发现了望远镜上的粉色便签。
“今天金星很亮,像你的眼睛。”她写下这行字,笔尖顿了顿。
真的像吗?她其实没见过他的眼睛在星光下的样子。天文社活动时,他总是背对着大家调试仪器,或者站在白板前讲解那些她半懂不懂的公式。他的眼睛在日光下是浅蓝色的,像结冰的湖。但在夜晚呢?在只有星星的光里呢?
“写完了?”狄淇儿凑过来,手里还拿着沾了炭粉的画笔。
萧然点头,把稿子推过去。狄淇儿读得很认真,读到某个段落时忽然笑起来:“这个细节好——‘他在望远镜里找到一颗粉色的玻璃珠,透过它看星星,整个宇宙都会变成粉色。’你试过?”
“没。”萧然摇头,“但我有一串那样的珠子,小时候奶奶给的。”
“那下次试试。”狄淇儿眼睛发亮,“来,我给你配图。”
她们挪到教室角落的大桌子前。狄淇儿铺开素描纸,用针管笔勾勒线条——少年仰望星空的背影,肩线挺直得像白杨;女孩踮脚贴便签的侧影,粉色长发在空中扬起柔软的弧度;玻璃珠里倒映的星河,每一颗星星都泛着淡淡的粉。
画到第三张时,门被推开了。
白泉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琴谱袋。她刚结束钢琴练习,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在干什么?”她问,声音像钢琴的中音区,温和而清晰。
萧然慌忙合上本子:“没什么…”
“写小说呢。”狄淇儿笑嘻嘻的,画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关于某位初二天文社社长的爱情故事。”
白泉挑眉,走到她们身边。她身上有淡淡的松香味,是钢琴键保养油的味道,混着她自己的体香,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安心的气息。“我能看吗?”她问萧然。
萧然犹豫了一下,把稿子递过去。白泉读得很慢,手指轻轻划过纸面,像在摸盲文乐谱。她的指尖因为长期练琴有薄薄的茧,摩擦纸张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读完,她抬头:“写得很好。”
“真的?”
“真的。”白泉认真地说,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但你不怕他看见?”
萧然没回答。她怕,但更怕他永远看不见。
怕她这些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事,最终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怕她写下的每一个字、狄淇儿画下的每一笔,都只是她们俩的臆想。
但如果不写出来,她怕自己会忘记——忘记那种看见他时心跳漏拍的感觉,忘记他讲题时低垂的睫毛,忘记他指尖划过纸张时留下的凉意。
“周末我帮你扫描。”狄淇儿说,“做成电子版,但只发给女生看,行吧?”
萧然点头。她没想过要给他看,也没想过会被别人知道。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安放这些无处可去的情绪,就像把秘密装进漂流瓶,扔进大海,然后假装它从未存在。
但她忘了,漂流瓶可能会被冲回岸边。
周一早晨的课间,萧然刚走进初一三班的教室,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几个男生围在后墙的“作品展示栏”前,一边看一边发出夸张的笑声。有人转头看见她,立刻起哄:“哟,作者来了!”
萧然的心沉了下去。她走过去,看见她最不想看见的东西——《夏蝉与冬雪》的前三章,被打印出来贴在墙上。狄淇儿的画被放大了,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仰望星空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刺眼。
“画得还挺像。”俞斯年挤过来,手里也拿了一份打印稿,“不过话说回来,萧然,你是不是暗恋人家张子寻啊?”
教室里响起一阵暧昧的笑声。萧然的脸瞬间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根。
“还给我!”她伸手去抢。
俞斯年把稿子举高:“不给,除非你承认。”
萧然跳起来去够,但够不着。粉色长发因为动作太大散开了,有几缕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她咬着嘴唇,眼睛开始发酸。
就在这时候,教室后门被推开了。
笑声戛然而止。
张子寻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叠数学作业本——他是数学课代表,经常需要往各个班级送作业。他今天戴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先扫过后墙上的漫画,然后落在俞斯年手里的打印稿上,最后停在萧然脸上。
空气凝固了。
萧然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想逃跑,但脚像钉在地上。她看着张子寻走进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每一声都像敲在她心上。
他在俞斯年面前停下,伸出手:“给我。”
语气平静,但不容拒绝。那是初二学长对初一学弟说话时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威严。
俞斯年愣了下,把稿子递过去。张子寻接过,翻了两页。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没有惊讶,没有恼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但萧然看见他握纸的手指收紧了一点,指关节泛白。
然后他看向萧然。
“你的?”他问。
萧然点头,发不出声音。她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呼吸都困难。
他走过来,把稿子递还给她。纸页在空中微微颤抖——是她的手在抖,还是他的手?
“请停止这种臆想。”他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这对你对我都不好。”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像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萧然接过稿子,纸张边缘划过她的指尖,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她低头看着那些字、那些画——她熬了三个夜晚写出来的句子,狄淇儿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线条。现在它们在她手里,轻得像灰,重得像铅。
“对不起。”她小声说,声音抖得厉害。
张子寻没回应。他转身要走,但萧然叫住他。
“等等。”
他停下,没回头。
“这…这不是臆想。”她的声音在抖,但她强迫自己说完,“这是…这是我的…”
“你的什么?”他终于转身,看着她。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自己小小的、扭曲的倒影。
“我的…”她张了张嘴,那个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喜欢。暗恋。心事。
随便什么都好。但她说不出来。在那个时刻,在那个被所有人注视的教室里,在那个他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目光下,她所有的勇气都蒸发了。
张子寻等了几秒,见她没有下文,轻轻摇了摇头。“专心学习吧。”他说,“你才初一,别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
然后他真的走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轻响。教室里依然安静,但那种安静变了——从凝固变成尴尬,从惊讶变成怜悯。
萧然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稿子。第一页上,狄淇儿画的那个少年穿着白衬衫,仰望星空。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像用刀刻出来的。
她突然把稿子撕了。
从中间撕开,然后继续撕,撕成碎片。纸张撕裂的声音很刺耳,像某种动物在尖叫。碎片落在地上,像下了一场雪。
“萧然…”狄淇儿想阻止,但已经晚了。
萧然蹲下身,想把碎片捡起来,但手抖得太厉害,刚捡起的碎片又掉了。她就这样蹲在那里,一片一片地捡,眼泪一颗一颗地掉,砸在纸片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没有人说话。俞斯年挠了挠头,想说什么,但被旁边的男生拉住了。
最后是白泉走过来,蹲在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别捡了。”白泉说,“我帮你重画。”
萧然摇头,继续捡。粉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但遮不住颤抖的肩膀。
她捡了很久,久到上课铃响了,久到数学老师走进来,看见满地碎片,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老师叹了口气:“值日生打扫干净,准备上课。”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萧然一直低着头。数学课讲一元一次方程,英语课讲现在进行时,历史课讲秦朝统一。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看着窗外。十一月的天空很灰,云层很厚,像要下雨。香樟树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剩下几片枯黄的,在风里瑟瑟发抖。
蝉早就不叫了。夏天真的结束了。
放学后,萧然没有去天文社。她甚至没有等狄淇儿,一个人背着书包冲出教室,冲出校门,沿着街道一直跑。
风刮在脸上,很冷。眼泪流出来,很快就被风吹干了,留下紧绷的痕迹。她跑过三个红绿灯,跑过那家奶茶店——他曾在那张便签上写过的奶茶店,跑过公园,跑过桥,最后在家楼下停下。
她扶着膝盖喘气,粉色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抬头看自己家的窗户,灯亮着,妈妈应该在家做饭。
但她不想上去。
她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下,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漾开,像水面的涟漪。
她想起他说“请停止这种臆想”时的表情——不是生气,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好像她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只是麻烦,只是需要处理的琐事。
而最残忍的是,他甚至没有生气。生气至少说明他在乎。但他没有。
他只是礼貌地、冷静地、得体地,把她的心踩碎了。
手机震动,是狄淇儿的消息:「你在哪?」
萧然没回。
又一条:「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那些人把文件转发出去了。」
她还是没回。
第三条:「张子寻后来回我们班了,问你在哪。我说不知道。」
萧然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他回去找她?为什么?为了再补一句“请专心学习”吗?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坐着。天完全黑了,星星开始出现。她仰头看,试图找到北极星——他最喜欢的星星,因为“它不动”。
但她找不到。城市的灯光太亮,把星星都淹没了。
同一时间,张子寻在天文社活动室里,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今天没有开灯。黑暗从角落里蔓延出来,吞没了书架,吞没了望远镜,吞没了墙上的星图。最后只剩下他,坐在桌前,像一座孤岛。
桌上放着一份打印稿——不是萧然撕掉的那份,是他自己打印的。下午他回到初二教室后,从年级群里找到了那个文件,下载,保存,放学后去学校对面的打印店打出来。店员问:“要装订吗?”他说:“要。”于是店员用订书机仔细装订好,收了他三块钱。
现在这份稿子就在他面前。他翻到第三页。那一页狄淇儿画的是天文台顶楼,少年和女孩并肩看星星。女孩指着天空说什么,少年侧头看着她。画面上有对话泡,里面写着:
“你看,那是北极星。”
“我知道。因为它不动。”
“但你知道吗?其实所有的星星都在动,只是我们看不见。”
张子寻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纸张很光滑,但指尖能感觉到油墨的轻微凸起。他想起自己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在某次天文社活动中,一个初一女生问为什么喜欢北极星,他答:“因为它不动。”
原来她记得。
原来她把他随口说的话,都写进了故事里。
他继续翻。第四页,女孩在天文社活动室外等他,手里拿着自己做的松饼,烤焦了,形状歪歪扭扭。少年接过,说:“谢谢。”然后女孩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这也是真的。上周五,她确实带了松饼来,说是“谢师礼”。他收了,后来给了江应怜,因为他不吃甜食。但他没告诉她,其实他尝了一小口——太甜,烤过了,有焦苦味。但他记住了那个味道。
第五页,女孩在图书馆问他数学题,他讲完后,她在草稿纸上画了一只小猫。他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函数猫,当x变化时,猫的表情也会变。”
他当时没笑。但现在看着画稿上那只表情滑稽的猫,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一下。
很浅,但确实笑了。
然后他想起今天在初一教室,她低头撕稿子的样子。粉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但他看见她的肩膀在抖,看见眼泪砸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他的手在口袋里握成了拳,握得很紧,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但他没有动,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把那些纸撕碎,像撕碎她自己。
因为那是他必须做的。
因为如果他不推开她,她就会一直靠近。而靠近他,对她没有好处。
他想起父亲。那个总是活在画布里的男人,画了无数美丽的风景,却让母亲看了无数空荡的餐桌。父亲说:“这幅画完就陪你。”但永远有下一幅画。最后他死在画架前,手里还握着笔,画到一半的雪山永远停在了那个午后。
葬礼上,母亲没有哭。她只是看着棺材,轻声说:“也好,这样你就不会再让我失望了。”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张子寻在自己的日记里写:“我发誓,我永远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让谁等我,永远不会让谁为我流泪。”
可是今天,他让萧然哭了。
而且他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只要她还喜欢他,只要她还靠近他,他就必须推开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彻底死心。
死心比较安全。对她,对他,都安全。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不是天文记录,是他的私人日记。翻到最新一页,写:
“11月6日。她写了关于我的小说。画得很好,写得也很好。但我当众还给她,说‘请停止这种臆想’。”
“她哭了。撕了稿子。”
“我应该道歉。应该说‘其实写得很好’。应该说‘谢谢’。”
“但我没有。因为道歉会让她抱有希望。而我希望她死心。”
“死心比较安全。”
“对她,对我,都安全。”
写到这里,他停笔。窗外完全黑了,能看见几颗零星的星星。他走到望远镜前,调整角度,试图找到北极星。但手抖得厉害,半天也对不准。
最后他放弃了,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活动室很冷,地板更冷。但他没有起来。他就那样坐着,在黑暗里,坐了很长时间。
直到手机震动,是江应怜的短信:「哥,你在哪?妈问你回不回来吃饭。」
他回:「马上。」
但没有动。
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那份打印稿。他翻开最后一页——那是萧然还没写完的部分,只有半句话:
“后来,蝉终于看到了雪。雪落在它的翅膀上,很轻,很凉。蝉想,原来雪是这样的。然后它闭上眼,因为夏天早就结束了。”
他在下面写:
“但蝉不知道,雪也在看它。雪想,原来这就是夏天的声音。然后雪融化了,因为冬天不适合久留。”
写完,他把稿子锁进抽屉。钥匙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就像某种终结的声音。
他关灯,锁门,走下楼梯。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照亮空荡荡的走廊。墙上贴着优秀学生照片,里面有他——穿着白衬衫,表情温和,笑容得体。照片下的介绍写着:“张子寻,初二一班,校级三好学生,天文社社长。”
完美的张子寻。永远不会出错的张子寻。
但他知道,那只是照片。
真实的他,此刻正走在十一月的寒风里,觉得胸口有个地方很疼,疼得像被什么凿穿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萧然正坐在自家楼下的长椅上,看着同一片夜空。
她手里拿着一个新本子——下午刚买的,封面是深蓝色,像夜空。翻开第一页,她写:
“11月6日。今天,他对我说:‘请停止这种臆想。’”
“我想告诉他,这不是臆想。这是我从初一开学典礼那天开始,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最真实的东西。”
“但我说不出口。”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连臆想都不是了。”
“所以我把它们写在这里。写在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就像蝉把卵埋在地下,要等十三或十七年才会孵化。”
“也许等到孵化那天,我已经忘了为什么埋下它。”
“但至少现在,我记得。”
她停下笔,看向窗外。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很快,很亮,然后消失。
像从未存在过。
她闭上眼睛,许了个愿。
愿望很短,只有三个字。
但那是她全部的心事——从她晕倒在主席台下,看见他白衬衫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滋长的、无望的、固执的、像蝉鸣一样聒噪却无人听见的。
心事。
而此刻,张子寻正走到自家楼下。他抬头,看见自己房间的窗户黑着。成婧汝应该还在医院值班——她是护士,经常值夜班。江应怜大概在打游戏。
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走到小区角落的那棵香樟树下,靠着树干,点开手机。
屏幕的光在黑暗里很刺眼。他找到那个文件——《夏蝉与冬雪》,下载,保存到加密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是“X”,里面已经有一些东西:她期中考试的数学试卷照片(他从老师那里拍的),她落在天文社的一块橡皮,还有一张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在他自行车上的便签,上面画了个笑脸。
他一张张翻看,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找到萧然的名字——上周她加他微信,说是“天文社事务联系”。他通过了,但从未主动发过消息。
现在他点开对话框,输入:“今天的事,对不起。”
但想了想,删了。
重新输入:“你的小说,其实写得不错。”
又删了。
最后他什么也没发,关掉手机,上楼。
钥匙插进锁孔时,他忽然想起她在小说里写的一句话:“有时候,沉默比拒绝更伤人。”
他知道。
但他别无选择。
因为有些距离,必须保持。
有些话,永远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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