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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青城(三)
“之之。”
翌日,路瑶要出门。
临行前,路瑶走到暂借给蔺逊住的寝屋,敲房门:“药在灶房,一日两服,你自己熬。这是今日的十文。”
蔺逊抬眸,望向门边。
他不习惯她唤他“之之”,但这儿,只有他和她,听到声儿,他知道她在和他说话。
他见她倚在门边。
今日的她,换了一身衣裳,仍是布衣,素色料子换成了深黑,深色如墨,前襟绣了一朵白花。她环着胸,侧着身,倚在门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白净的脸颊,被黑衣映衬,显得格外白皙。她又站在门边,天光明亮,穿过屋檐,斜斜落下,光影恰在她身上,肌肤愈发透出一种晶透发亮的润白。
有一瞬间,蔺逊仿佛看到了仙界同修。
这个认知,让他愣了一瞬,听到她道:“又多了十文欠债,之之,你要抓紧了。劈柴、挑水、除尘、晒药……活多着呢。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都做完了。”
蔺逊回神,看她张嘴债、闭嘴钱的模样,那一股清尘气质骤然粉碎。
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路瑶交代完,离开。
蔺逊起身往外,他伤重,步履迟缓,走到门边时,正巧看见她出了庭院,推开门,走了出去,黑色衣角,消失在了关合的门缝中。
门缝外,清晰可见绿色的枝叶。
没锁门。
蔺逊遥遥望着那一点绿意,望了好一会儿,才挪步出门。
蔺逊在院子里走了走。
也是这时候,才看清了自己到底沦落到了何处。
这一方庭院,不大,左侧种了一棵昨日见过的郁郁苍苍的红花树,右侧摆放了晾晒草药的草药架,稍远处有一口井,井旁立了晾衣的竹竿,靠近墙角,墙壁是灰白泥墙,看着有一些陈旧,墙外的爬山虎攀趴在墙头上,绿叶迎风飘荡。
蔺逊转身,回望院中的几间房。
灰墙青瓦、木门铜锁,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人家。
蔺逊走过自己住的那一间屋子,看了一眼其余两间,一间放着药橱,最上一层摆放着一列瓷坛,下面是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格子,戥子、药碾、药臼等尽数摆放在桌上;另一间,好几大个木箱、木匣随地摆放在地上。
看起来,一间药房,一间堆杂物……那她,昨夜?
此处只有一间卧房,可路瑶昨夜,让他签了那一页纸后,并没有和他久处,他以为她困乏了回房入睡,此刻看来……她能去哪儿?
蔺逊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院中树下的那一张长长的木椅上……
虽昨日初见,可看着院中的那一张椅,蔺逊仿佛能看到路瑶躺在椅子上,一摇一摇地望着满天星辰,高高掀起的长发,在椅后一下一下地晃荡。
蔺逊收回视线,往右走了走,进了灶房。
灶房里,铁锅冷灶,灶上留了两块冷饼子,旁边的药炉子也没生火,只在旁边的案几上,放了两碟子药,蔺逊拣起几片,揉了揉,嗅了嗅,还是最寻常的木质药香。
此药……医治寻常的化瘀止血、续筋接骨有用,于他,中了冰魄术的,毫无作用。
冰魄术,乃禁术,毁修行。
针对修行之人,筋脉凝为冰霜,寸寸碎裂,无可逆转。
蔺逊抚向丹田。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金丹碎裂、灵力尽毁,他所中的冰魄术,没有解,他的金丹、筋脉、修为被冰魄术毁去,只是不知道何种原因,冰魄术在他的身体里,暂休般,没有进一步碎裂他的心肺,他得以苟延残喘。
可这,不是这药,能解的。
蔺逊想过是何种原因,让他暂且逃过鬼门关。
许是他的修为够深、许是老天庇佑、许是那女子做了什么……可,她、此地,没有一点仙门、妖邪的气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即便想,她也做不了什么。
那女子,是个小郎中,许是误打误撞吧。
蔺逊不深究,也没多的时间深究了。
蔺逊自知时日无多,须得抓紧,去做自己必须做的事!
蔺逊转身往外,一只脚迈过门槛,又顿住了。
蔺逊回头,瞥了一瞥案几上的两碟子药。还有灶上的冷饼子。
小郎中,心软得很。
口口声声让他还药钱,却又不计本地给他药,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让他以工抵债,却又不关门锁门,也不怕他跑了……怕是,故意以药钱的名义拖住他,更多些时日,医治他吧?
蔺逊内心触动,心生感激。
他背上盗取玲珑石的污名以来,昔日亲友弃他、厌他,人人叱骂他“知错?”“知罪?”
可他不知。
他错在哪儿?罪在哪儿?!
此等栽脏陷害,只要肯查,必能查得出漏洞百出!
可他的师门,不听他辩白,不肯信他,在他被困、被诬陷时,不念一丝情谊顾他、护他,反倒拉开了销魂弓,对准了他……昔日光耀宗门的好徒儿,不过是不听训诫的逆徒!
逆徒,该惩!
那把销魂弓对准了他!
他的师门,一心一意要清理门户,不给他分毫活路!
销魂弓入体,身销魂灭!
那时的他,才拼死杀出冥昭殿,在回到宗门的一刻,被缚在了刑台上,他的掌门、他的师尊在高台上挽弓搭箭,他的同门、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伫立在两侧,冷眼瞧着……他在那一瞬,心死成灰。
回想在逍遥宗数百年……
他晨起练功、刻苦勤勉,只为不愧于掌门长老们的期许、外门对他“仙门年轻一辈个中翘楚”的赞许;师门之命,他从不推脱,数百年跋山涉川、奔波劳碌,助逍遥宗的名号,在仙门之中声名鹊起;他一心为了逍遥宗,逍遥宗是他的师门,更是他的家门,他……到如今,一切顾念,都是笑话。
他逃不了。
若非突发意外,妖邪成军突袭,掌门被仙盟急召离去,他被押入牢中,他早已命丧当场!
而后。
牢中腐臭、冰寒,日日夜夜侵蚀他的伤,他如同身处一个蛇虫鼠蚁的毒窖,百般折磨。
这还不够。
牢门开的那一日,他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也终于见到了一个活人,他的师兄走进来,对他说“留你在宗门,我看着实在碍眼,任由你入冥昭殿,又是一大祸患。蔺逊啊,蔺逊,你怎么到死了,还这么会给我添堵呢?”“你我同门一场,做师兄的,自然会照顾你到最后。师兄为你寻了一个轻松痛快的死法”……
冰魄术。
那狠狠砍下的一刀!
刀锋凌厉,几近砍断了他的脊骨!
他拼死相搏,才逃出牢狱,他跌跌撞撞地逃,分不清路、也分不清人,仓皇掉入落仙井,只听到山峰间绵绵不绝的警钟声——
“蔺逊越狱!就地诛杀!”
……
蔺逊早就心如死灰了,在他被绑在刑台上的那一刻、在他被囚在暗牢里的日日夜夜、在他被缚着冰魄术的大刀砍断脊骨的那一刻、在他听到连绵起伏的杀令的那一刻……
早死了。
此刻内心一划而过的触动,像一块早凉了的死肉,忽地跳动了一下,令蔺逊除了有一丝惊奇外,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蔺逊望着案几上的药……
萍水相逢之人,却给了他这么久以来,最大的善意。
蔺逊抬起手,调动身体里尚存的一点点灵力,念咒掐诀。
下一瞬,柴墩子从角落滚出来,墙角的柴依次往上跳,斧头从门后飞出来,对准柴木,“啪啪啪”往下砍;院里的水井,“咕噜咕噜”响着声,扬起水柱,一道水珠飞过庭院、飞入灶房,落入水缸,一道水柱,落入浣洗的水盆,水盆里的衣物“嘶啦嘶啦”地摩擦,一件件飞到了墙角的竹竿架上,平整有序地晒在了天光下……
“咳。”
蔺逊咳出血。
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术法,也让他血气翻涌、几近晕厥。
蔺逊闭目缓了缓,稍稍平复后,往外走。
他不能留在这儿。
哪怕是为了路瑶这般质朴良善的凡人,为了这样的凡人能无灾无祸、顺遂一生,也不能留。
蔺逊走出门,走过庭院,经过红花树时,停了下来。
蔺逊抬头,只见那一棵红花树,高耸、繁密得,仿佛插入了云里。开得极其灿烂、热烈。
蔺逊拈起一丝发,用力一断。
以发为抵,今日所欠,来日必还。
蔺逊将发粘于早已写好的纸上,将信笺放在红花树下的木椅上,迈步离去。
*
“啧,真不听话。”
路瑶回来,面对空无一人的院落,看见洗好的衣衫,挂在了墙角的竹竿架上,灶房里劈好了柴、缸里装满了水,也看见一点未动的药、和冷冰冰的药炉子……
木椅上放了一纸信笺,路瑶展开,只见字迹,清隽工整。
“今日所欠,谨记在心,以发为抵,必将双倍奉还。昨日所言,乃施用之法。事出有因,不辞而别,望路郎中见谅。”
路瑶捻起纸上发。
长长一根,柔顺细长。
身体发肤,皆为修士精血灵气,落入他人手中,有心谋害,可诬陷诋毁,也可惑乱心神,千里取命。
轻易给她留了这么一个东西,也不知他是天真,还是愚蠢。
路瑶松开,那一缕发,悬在半空,化为一缕烟。
“主上。”
红花树,飘下红云,落在地上,化成一个女子,屈膝跪地。
“已查清,此人名为蔺逊,逍遥宗掌门座下弟子之一,排行第十,三百年前拜入逍遥宗,生父母不详,听闻是逍遥宗掌门入世时,在路边捡到的乞儿。”
“他长于逍遥宗,今应三百余十岁,十分年轻,且出众,仙门十年一次簪花大会,各派展现弟子,论榜排辈,蔺逊入榜百年,近两次夺得榜首,‘丹曦君,花魁仙’的名号,在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花魁仙……
路瑶想起他那一双琥珀眼,顾盼生辉,确是美人如画,年少成名,一举夺魁,想来在簪花大会上也必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对得起“花魁仙”这样的称号。
“十日前,天池玲珑石失窃,青天灵鉴呈现,蔺逊勾结冥昭殿,盗取玲珑石,幽冥海飓破了仙、冥、人三界各锯一方的结界,妖邪逃逸入世,逍遥宗秉公灭私,以证清白,缉拿罪魁祸首蔺逊。”
“一日前,蔺逊死于狱中。”
“死了?”
那趴在她门前碰瓷的是谁?!
给她留了一根头发丝、拍拍屁股走人的是谁?!
“是。逍遥宗对外称,蔺逊认罪,自戕于牢中。”
“呵。”路瑶听笑了。
好一个认罪自戕!
好一个中了冰魄术的认罪自戕!
冰魄术入体,必死无疑。这是认定了蔺逊已死,死无对证!
如此一来,玲珑石失窃后在何处,成了一桩查不得、查不了的悬案!
“冥昭殿呢?”
“蔺逊入狱后,冥昭殿企图营救,今朝蔺逊身死的消息传出,冥昭殿那边,还没有动静。”
冥昭殿救蔺逊……
路瑶笑起来:“红萼,这事,越来越好玩了。”
红萼不解:“主上?”
玲珑石失窃,仙界提心吊胆、妖界虎视眈眈,这样一件事关天地安宁的大事,哪里好玩?
红萼望着笑不可遏的路瑶:“还请主人释惑。”
路瑶道:“他是被栽赃的,盗玲珑石的,另有其人。”
她救他时,尚不知他底细,亦不知他善恶好坏,可他若真与冥昭殿勾结、盗取玲珑石,又岂会身中冰魄术?冥昭殿又岂会大张旗鼓地营救?
红萼一听“另有其人”:“谁?”
路瑶摇头:“不知。”
红萼揣测:“冥昭殿?仙界灵气充裕、人界地大物博,妖界居于落海之北,阴气过盛,天地灵气不如仙界、物华天宝不如人界,冥君早有不满,盗取玲珑石,嫁祸于人,离间仙盟,以成他覆灭三界、问鼎至尊的野心!”
路瑶摩挲着下颔,思忖点头:“有理。”
红萼面色一喜:“那我即刻将冥君野心昭告天下,以免再中计!”
“红萼。”
“嗯?”
“这是你的推测。以推测,作为认定。和他们,认定蔺逊盗取玲珑石,有何不同?”
红萼愣住。
路瑶抬手,红萼顷刻化为一朵红花,飞入路瑶掌心。路瑶向上一扬,红花飞上枝头,湮没在漫漫白云间。
“云台上,听各方消息,听听便好,他们争他们的,少插手。”
路瑶说完,迈步向外走。
去看一看那只替罪羊死活吧。
真死了,岂不遂了某些人的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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