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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寺血莲(下)
第二天一早,林寒衣又去了慈恩尼寺。
这次不是从正门进的。裴延卿让她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短褐,扮成送柴禾的杂役,从寺后的小门进去。开门的婆子收了裴延卿手下递过去的几文钱,眼皮都没抬就放行了。
“你就在寮房附近转转,听听那些尼姑私底下说什么。”裴延卿昨夜交代她,“尤其注意那个叫明净的小尼姑。她昨日敢当面说妙真不是自缢,定是知道些什么。”
林寒衣抱着两捆干柴,低头走在寺中小径上。晨雾还没散尽,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香灰味。她绕到寮房后墙时,听见两个年轻尼姑在井边说话。
“……昨夜又听见哭声了,你听见没?”
“听见了,像是从妙真师父那屋传出来的。吓得我一夜没睡好。”
“嘘——小声些。住持说了,不许再提这事。”
“可我总觉得……妙真师父死得蹊跷。好端端的,怎么就……”
声音渐渐低下去。林寒衣停下脚步,蹲下身装作整理柴捆。她听见其中一个尼姑压着嗓子说:
“你记得么?上个月妙真师父跟住持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
“好像是……度牒的事。我听见妙真师父说什么‘不干净的钱’,住持就发了火,让她去跪香。”
“然后呢?”
“然后妙真师父真去佛堂跪了一夜。第二天出来时,路都走不稳了,腰上青了一大片。”
“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
水桶被提起的声音,脚步声远了。林寒衣等她们走远,才直起身。她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悄悄绕到妙真寮房的窗下。
窗纸糊得严实,看不见里面。她试着推了推,窗棂纹丝不动。正要离开,忽然看见窗台下的泥地上,有几个浅浅的印子——不是脚印,像是有什么细长的东西搁过。
她蹲下身细看。印子有两道,平行,间隔约半尺。她用手比了比,心里一动。
是梯子。
有人曾经在这里架梯子,从窗户进出过妙真的房间。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林……林仵作?”
林寒衣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明净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菊花。
明净快步走过来,脸色有些发白:“你怎么又来了?”
“送柴。”林寒衣低声说,“顺便……再看看。”
明净咬了咬嘴唇,四下看了看,拉着她走到一丛竹子后面:“你昨日看见了吧?那丝线。”
林寒衣点头:“你知道是谁的?”
明净的眼睛红了:“是住持的袈裟。我认得那料子,是宫里赏的,全寺只有她有。”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我觉得……不是住持杀的师父。”
“为何?”
“因为……”明净攥紧了竹篮提手,“因为住持虽然严厉,但对师父其实很好。师父那些旧伤,也不是住持打的。”
林寒衣看着她:“那是谁?”
明净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我不知道。师父从来不说。她只告诉我,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就让我把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进林寒衣手里,“交给官府。”
林寒衣展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枚铜钥匙,还有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墨迹已经有些晕开:
“度牒簿在佛龛下。”
“这是什么意思?”林寒衣问。
“师父说,寺里卖的度牒……数目不对。”明净抹了抹眼泪,“她查了很久,记了一本账。原本想等机会交给京兆府,没想到……”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脚步声。明净脸色一变:“我得走了。你千万小心,别让人看见。”说完匆匆离去,消失在竹丛后面。
林寒衣把钥匙和纸条藏进怀里,抱起柴捆往外走。刚走到寮房拐角,迎面碰上了静明。
住持今天换了身深灰色袈裟,手里依然捻着佛珠。她看见林寒衣,脚步顿了顿:“这位施主是?”
“送柴的。”林寒衣低头,把脸藏在阴影里。
静明看了她片刻,忽然说:“抬起头来。”
林寒衣心里一紧,慢慢抬头。
四目相对。静明的眼睛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她看了林寒衣好一会儿,才缓缓说:“你昨日来过。”
“是。”林寒衣知道瞒不过,“陪少卿来的。”
静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停下,背对着她说:“佛门清净地,不该来的东西,就不要来了。”
这话说得轻,落在林寒衣耳朵里却沉甸甸的。她看着静明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手心已经出了汗。
回到大理寺时,裴延卿正在签押房里看卷宗。见她进来,抬眼问:“如何?”
林寒衣把钥匙和纸条递过去,又把听见的话、看见的梯子印,一五一十说了。
裴延卿听完,盯着那枚钥匙看了很久:“度牒簿……佛龛下……”
“少卿知道是什么?”
“知道一点。”裴延卿放下钥匙,揉了揉眉心,“朝廷每年给各寺定额的度牒,让寺里剃度新僧尼。但近来有人报,有些寺庙私自多卖度牒,给那些想逃避赋税、兵役的人——有了度牒,就是出家人,不用缴税服役。”
林寒衣明白了:“慈恩尼寺也在做这个?”
“恐怕是。”裴延卿站起身,“走,再去一趟。”
“现在?”
“现在。”
这次是正大光明地去的。裴延卿带了一队衙役,直接敲开寺门。静明出来时,脸上依然平静:“裴少卿去而复返,是还有什么事?”
“查案需要,要搜寺。”裴延卿递过文书。
静明的眉头微微蹙起:“搜寺?这……”
“人命关天,还请住持行个方便。”
静明沉默片刻,侧身让开:“既如此……请。”
衙役们分头去了。裴延卿带着林寒衣直奔大殿。殿里香火缭绕,正中是一尊释迦牟尼像,金身已经有些剥落。佛龛在像前,是个半人高的木台,上面供着香烛花果。
林寒衣蹲下身,摸了摸佛龛底部。果然,在靠里的位置,摸到一道细缝。她用力一推,一块木板滑开了,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本厚厚的簿子。
她取出来递给裴延卿。簿子封面上什么都没写,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名字、日期、金额。最新的一页上,还墨迹未干:
“王李氏,钱二十贯,景龙三年九月。”
裴延卿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沉:“果然……私卖度牒,还记了账。”他看向静明,“住持,这怎么解释?”
静明站在殿门外,身影被香火烟气笼罩着。她缓缓走进来,看了眼那簿子,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古怪,像是释然,又像是嘲讽。
“妙真啊妙真……”她低声说,“你还是记了。”
“什么意思?”裴延卿问。
静明没回答,而是转向林寒衣:“小施主,你不是想知道妙真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么?”
林寒衣点头。
“那是她还在宫里时落下的。”静明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她曾是先帝的才人,我那时是她的贴身宫女。后来先帝驾崩,按规矩,无子的妃嫔都要出家。她来了慈恩寺,我也跟了来。”
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
“那伤……”林寒衣忍不住问。
“是宫里的责罚。”静明闭上眼,“她性子烈,不肯屈从……某些贵人。被打过很多次,肋骨断过,腰也伤过。来寺里这些年,每逢阴雨天,都疼得睡不着。”
她睁开眼,看着那本簿子:“这卖度牒的勾当,不是寺里要做的。是……宫里有人让我们做。收来的钱,大半都要交上去。妙真知道了,说这是造孽,要揭发。我劝她,劝不住。她就开始偷偷记账,说要留证据。”
“所以你就杀了她?”裴延卿问。
静明摇头:“我没有杀她。那夜我去找她,想最后劝一次。推门进去时,她已经……已经吊在梁上了。桌上放着这本簿子,还有一张字条,写着‘交给官府’。”
“那她颈上两道痕……”
“我发现她时,她脖子上只有一道痕——那道水平的、死后的痕。”静明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当时……我当时慌了。我知道若是报官,宫里那位不会放过寺里所有人。所以我就……就给她加了另一道痕,把白绫重新系好,弄成自缢的样子。”
林寒衣想起验尸时的发现:那道死后形成的水平索痕。原来是这样。
“苦杏仁呢?”她问,“她胃里有苦杏仁。”
静明苦笑:“那是她自己的。她常年失眠,夜里疼得厉害时,会喝一点苦杏仁水镇痛——喝得不多,只会昏睡。那夜她大概是喝了,所以才没反抗……”
裴延卿盯着她:“那杀她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静明低下头,“但能夜里出入寺里不留痕迹的……恐怕不是寻常人。那梯子印,你们也看见了。”
林寒衣忽然想起什么:“住持,你袈裟袖口的抽丝……”
静明抬起袖子。果然,袖口处有一道抽丝,和死者指甲里的丝线吻合。
“是妙真扯的。”静明说,“那夜我去找她,她情绪激动,抓住我的袖子……后来我走了,她大概又抓了什么东西,留下了那丝线。”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但林寒衣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低头看着那本度牒簿,忽然发现最后一页的边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东西。
她凑近闻了闻。是血。
“少卿。”她把簿子递过去,“这上面有血。”
裴延卿仔细看了看,又翻到前一页。在“王李氏”那个名字下面,墨迹似乎被什么液体晕开过。
“这不是墨晕。”林寒衣说,“是血滴上去,又干了的痕迹。”
静明的脸色变了。
裴延卿合上簿子,看着静明:“住持,你说你去时妙真已经死了。那这血……是谁的?”
静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少卿!后殿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众人赶到后殿时,井边已经围了好几个尼姑,个个脸色煞白。井不深,能看见底下趴着一个人,穿着俗家衣裳。
衙役下去把人捞上来。是个中年男人,脸上有刀疤,脖子上有道深深的勒痕——和林寒衣在妙真脖子上看见的那道生前痕,一模一样。
“这人是谁?”裴延卿问。
旁边一个尼姑颤抖着说:“是……是常来送香油钱的施主。姓孙,在西市开脚店的。”
林寒衣蹲下身验看。男人右手紧紧攥着,她掰开,掌心里掉出一样东西。
是一枚铜钱。但不是普通的开元通宝,而是……
“私铸钱。”裴延卿捡起来,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私铸钱是重罪。慈恩尼寺不仅私卖度牒,还牵扯私铸钱?
静明看着那具尸体,忽然踉跄一步,扶住了井沿。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林寒衣看着她,忽然明白了。
那夜的故事,也许还有另一个版本。
不是静明去时妙真已经死了。而是静明去时,妙真正在和这个孙姓男人争执——关于私铸钱的事。争执中,男人失手勒死了妙真。静明撞见,为了保全寺里,帮男人布置了现场,伪装成自缢。
但后来,男人怕静明告发,又或者静明怕男人牵连太广……
所以井里又多了一具尸体。
林寒衣抬起头,看向静明。静明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有哀求,有绝望,还有一丝……解脱。
远处传来钟声。午时了。
裴延卿挥挥手:“都带走。住持,还有寺里所有知情的,全部带回大理寺。”
衙役上前。静明没有反抗,她最后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林寒衣站在井边,看着那具男尸被抬走。阳光从井口斜照下来,照亮了井壁上的一道抓痕——很深,很挣扎。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人身上的伤,而是活人心里的鬼。”
风起了,吹动殿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像哭,又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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