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 章
我们阿裴?
这么亲近的吗?我不是你裴大夫吗?
裴仪楞神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与世子在竹筐里搭伙逃命、在马背上爆头丧尸的交情实在匪夷所思,而丧尸又所涉甚深、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为行事便宜,不如伪造一个私交甚笃的假象。
能唬住王成亮就行。
便见傅瞻歪在竹轿上晃悠悠地来,伤腿搭着扶手,端着碗撒了花瓣的冰饮子,在薄薄的月光下,惬意极了。
裴仪心想演到这里不得不接,便三两步行至轿边,一手搀他下轿,一手抢过冰饮子泼了,在王成亮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关心道:“须得在避风处设张榻,再找件氅衣披上,”又悄悄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快入夜了,凉得很,世子殿下要喝热热的茶,可不能再吃生冷的。”
说着便施施然越过王县令,往五马巷深处去了。
王成亮一时失语,心想原以为是个应付差事的,谁知是个较真儿的;原以为是个有真本事的,谁知也是个不成体统的。
一个菟丝花也敢在本县令面前耀武扬威,呸。
傅瞻在道口半倚着,见她如同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急切的背影里居然能看出一二分得意来,不由得笑了笑。
王县令陪坐在一旁,心下惶恐,也只得尴尬地陪笑。
且说裴仪进了五马巷,跟在一旁的是个瘦弱小隶,面白无须,很是斯文,自称姓段,在府衙里做个文书,说话似不太利索,所以总是沉默。
也对,机灵的县令心腹都在巷口给世子端茶倒水、捧哏凑趣呢,这等危险又不讨巧的事情自然要留给“老实人”做。
进入巷子没几步,便有难闻气味袭出来,是夹杂着人粪、禽粪、呕吐物、饭菜变质、果蔬腐烂的混合气味,甚至还有浓浓的死气。
裴仪走进左手第一家,见有个壮年汉子靠在床头抱着木盆,神情颇为烦躁,呕了半晌也不见有什么东西吐出来。
院子里大约是他的妻子,一脸菜色、有气无力地漂洗床褥。裴仪蹲下问她怎么病成这样还不休息,女人的眼泪流下来,声音嘶哑:“当家人病了三天,跟隔壁龚老汉一样,先是拉肚子,再吐,喷得满被子满床都是,再过一两天怕就不中了——我要让他体体面面地走,走的时候有床干净褥子。”
裴仪带着段文书去了隔壁,果见龚老汉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出气多、进气少,已经说不出话了。
如此这般一家一家查探过去,裴仪都隔着帕子揭开恭桶看看,还轻触患者额头,或者轻轻按压下腹。
和她的预判一样。
行至巷尾,月已中天,裴仪听见了哭声。
并不撕心裂肺,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压着嗓子呜咽,听久了,能咂摸出一些万念俱灰来。
一直沉默的段文书艰难开了口:“是……白寡妇……”
裴仪心下一揪,敲了门进去,见刚才在巷口哭泣哀求的病妇正抱着一个小小孩童。那孩子又瘦又小,嘴唇干裂,已经没气了。
“我真是个灾星啊……”她自言自语道,“小时候死了爹,嫁人没几年死了当家的,如今连白家的最后一点骨血也没保住,我还有什么用呐……”说着就往墙上撞去。
裴仪一把拦腰抱住,握紧她干瘪的、失去弹性的手,见她两眼空茫,神思恍惚,只是一个劲儿地留下血泪,急切之下口不择言道:“白大姐!你看着我!
你儿子去世是因为得了病,不是因为你命苦!
你现在要做的,是睁开眼睛好好地看着,看到底是谁害大家得病,看耽误大家治病的人最后受什么报应!
你若是今晚眼睛一闭,三宝便永世不能瞑目了!”
白氏懵懂地点了点头,揩了泪,狠狠咬了两口饼,如啖人之肉。反倒是立在一旁的段文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但他眨了眨眼,依旧沉默着。
最后,他领着裴仪行至巷尾一所空宅——独居的房主是五马巷里第一个去世的,尔后他的宅子便被大家暂时用于停尸。
院子里密匝匝停了一地尸体,均是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衣衫上多半沾着秽物,情状并不安详。
“一共四十五……”段文书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好像比巷口的衙役更高壮,“每一具,都有名姓。”
裴仪终是落下泪来。
“烦请你拟一份名录,写上年岁籍贯”她轻声道,像怕惊扰了他们似的,“一定会用上的。”
且说傅瞻在巷口裹着大氅哆哆嗦嗦等到后半夜,秋风吹得后颈冷汗直冒,终于等到裴大夫出现。
“吁——”他在榻上活动活动筋骨,端好架子准备拿个乔让裴仪扶他起来,却见她满脸泪痕。
怎么说,狐假虎威的故事结尾是狐狸痛哭流涕、悔过自新吗?
不能够吧。
于是他一骨碌爬起身,扯着伤口,嘶了一声。
裴仪瞥了他一眼,又转向王知县,声音平静却带着些幽微的怒意:“第一,请您立刻着人封锁五马巷中的水井;第二,从周边取水,煮沸后以细盐、红糖或者蜂蜜配水,加上米汤、菠菜汁,分发给街坊,立刻饮用,少量多次。第三,但凡进过五马巷的人,离开前必须换掉衣衫鞋帽,烈酒洗手。第四,五马巷内居民产生的粪便、呕吐物全部集中,不得私自倾倒,尸体不得擅动——后续如何处理,我回头写一份交予您。”
王知县也陪着吹了半夜冷风,昧着良心说了好些大而无当的鬼话,将世子捧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是少年扬名的英杰一般。这会儿陡然听见人话,“嘎”一声,好像个破旧的车轮,一下卡顿住了。
一时场面极静,裴仪盯着王成亮,王成亮缓缓转头讨傅瞻示下,傅瞻瞄了瞄脸色苍白的裴仪,最终还是挥手道:“都听见没?愣着等我吗?”
于是诸人又热火朝天忙碌起来,仿佛刚才的冷场只是大人们的一个小小玩笑。
是夜,裴仪一直留在五马巷口,盯着府衙诸人封井、取水、生火、烧水,又指导他们如何配置糖盐水,加多少米汤和菠菜汁,留心数着送了几家几户,最后又去白大姐家里望了望,见人尚好,才终于肯回小院休息。
却发现傅瞻还在熬着等她。
“裴大夫,你在五马巷里究竟发现了什么?”
裴仪坐下灌了几杯茶,“非常典型的霍乱,最主要依靠水源传播,大概率与五马巷的水井有关。”
傅瞻疑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投毒?”
“是否投毒暂时没有结论,”裴仪将茶杯往桌上一顿,“但王成亮确实渎职,不仅失察,还阻挠求医,已经有四十五个人去世了,如果能早一些上报的话……”
“没有如果,已死之人活不过来,”傅瞻截断她的话,“你那些汤汤水水救得了活人吗?”
“能救,”裴仪正色,“霍乱最主要的治疗手段就是补液——补充腹泻和呕吐丧失的水和离子。只要补得上,人就能靠自身免疫力清除霍乱弧菌,慢慢恢复。”
“如果补不上呢?”
“死。”
“大概多少人能补上?”
“……”裴仪沉默了。
“裴大夫,你对自己的治疗手段并没有十足把握,却态度强势地要求立刻执行,”傅瞻抿了口茶,压了压心中的火气,“我赶着替你在王成亮面前背书,你却连与我商量一刻都不肯。”
“多拖延一刻就可能多一个人死去……”
“多死一个就一个!”傅瞻一拍桌子,静谧夜里啪地一声,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以为自己是普渡众生的菩萨吗?你有仙丹,还是有本事让所有人言听计从?
你说王成亮原先为什么不治不报?是因为病情凶险难愈,想大事化小;
为什么我一来就让你进去治了?是因为你是我的人!治不好就是我担责任!”
“说到底,你们一个个都害怕担责任!你真该去巷子里看看!去看一眼那些病得爬不起身的孤儿寡母和只剩一口气的老人家!”裴仪忿忿地瞪他,眼圈通红,泪光盈盈,“王成亮也是,你也是!食民膏脂的人为民办事合该鞠躬尽瘁,凭什么瞻前顾后——难道戴了官帽子的心,就不是人心了吗?”
“好好好,”傅瞻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我竟不知自己上赶着吹了大半夜冷风陪王成亮磕牙打屁,竟成人面兽心了!”
裴仪见他踉跄,赶忙上去扶住。
臂上清晰的支撑感叫无名火熄了大半,傅瞻转头白她一眼,咬牙恨声道:“你还知道我是个病人!”
裴仪知他今夜勉力相助,已算是极仗义的。又自觉失言,气势便矮了一截儿。
傅瞻坐上床沿,撩起裤脚,左小腿纱布已红了一片,一扯便“嘶”地一声,抽了口气。
“血干了,不是刚才出的……”她打量着纱布疑道。
“去五马巷的路上裂开的,急,跑了两步。”傅瞻闷声,“你哪是王成亮这种老狐狸的对手,我得给你撑场子。”
裴仪一面拿酒给他擦洗伤口,一面胡思乱想——
我们有这么熟吗?
一个人真能仗义至此吗?
他明明很在意风险,可为什么又上赶着去背书、好像唯恐赶不上似的?
虽然这人没多少风骨,可脾气还不错,给个台阶就下……
脑子里混乱至极,连日的疲劳、恐惧、肾上腺素飙升和情绪波动,已让她失去抽丝剥茧的能力。
于是她决定聊点别的。
“你为什么会被当成祭品?”共同经历的倒霉事件应当是个不错的话题。
“平时喜欢四处游历。听说裕平城附近有怪物,便想着去看看。”傅瞻翻了个白眼,“谁知‘照夜玉狮子’挨了惊吓,奔驰中将我甩下来,恰好摔在碎石上。我一个重伤的外乡人孤身进城求医,就被人绑了。你呢?”
“你知道的,他们说我是‘巫医’。”
“所以你真的是‘巫医’么?”
“不是。”
“我见你不是一腔热血的蠢人。也信你有悲悯世人的赤子心,”傅瞻意有所指地瞟了她一眼,“但你知道的事、给出的治疗旷古未闻。
如今我既是你的病人,也替你背了书,咱俩在一条船上。
阿裴,可否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