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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情者的代价
陆铭远在清晨五点四十三分抵达庆贤疗养院,他站在柏油路边,抬头望向蜿蜒而上的私家车道。
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一片稀疏的杉木林后,几栋灰白色的建筑物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出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山间清晨特有的清冽与草木气息,但隐隐约约能嗅到了一丝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极淡的、类似消毒水与陈旧织物混合的气味,与楼星阁那晚梦境中闻到的气味如出一辙。
他的左额印记在微微发烫,左眼视野中那些流动的灰影在这里变得更为活跃。它们不仅附着在树干和岩石表面,甚至在空中缓缓飘浮,像某种肉眼不可见的孢子或尘埃。当他试图聚焦观察时,它们又会迅速消散或变形,如有拥有感知与回避能力。
「彼端的渗漏……」
陆铭远低声自语,想起张淞宁在电话里说的「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看来渗透的程度比想象中更严重,他没有立刻沿车道上山,而是绕到路边,凭借记忆和手机上简略的地图,找到了一条隐蔽的、似乎是护林员或疗养院工作人员踩出的小径。小径两旁杂草丛生,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除了早起的鸟鸣和自己的脚步声,山间异常安静。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始终存在,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方向,而是像空气本身在凝视他。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抵达了疗养院建筑群的后方。那里是洗衣房和锅炉房的区域,高墙耸立,墙头布有铁丝网和监视摄像头。但陆铭远注意到,角落里一个摄像头的镜头破了,墙根下堆着一些废弃的医疗器械和破损的家具,形成了一个便于攀爬的杂物堆。等了几分钟,确认附近无人,他便迅速翻过围墙,落在院内的水泥地上。
这时,陆铭远感到院内的异常感更强烈了。虽然建筑物看起来普通甚至有些破旧,但透过左眼所看到的灰影几乎连成了片,在一些窗户后方尤其浓重,主楼侧面一个应该是通风口的地方,正缓缓飘出暗灰色的烟气,融入清晨的空气中,与那些灰影混合。他拿出手机,再次尝试拨打张淞宁的号码,但依旧是「不在服务区」。
时间是清晨六点十分。
疗养院应该已经开始有早班人员活动,但此刻院子里空无一人,静得可怕。只有远处主楼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像是金属对象掉落的声音,回荡在建筑之间。陆铭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他回忆着张淞宁在电话中提到的地下档案室,B区第七排,卷标「DD-8426附属数据」。他需要找到进入主楼内部、尤其是地下区域的方法。
他绕到主楼的侧面,那里有一扇员工出入口,门是厚重的金属防火门,上方有一个监视器。陆铭远正犹豫是否要冒险尝试,门却突然从内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工制服、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她看起来神情疲惫,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当她抬头看到陆铭远时,明显愣了一下,警惕地打量着他。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这里是工作区域,闲人免进。」
女人的语气带着不耐烦和审视。
陆铭远迅速调整表情,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您好,我是市卫生局疾控中心派来做环境抽样检查的。预约了今天早上,可能通知没下达到您这边。我姓沈。」
他随口编造了一个身份,同时不经意地将左手插进外套口袋,握住了里面伪造的刑警证件,但足以唬住大部分人。
当然是女人皱了皱眉,显然没完全相信。
「疾控中心?没接到通知啊。而且这才几点?检查不是一般都九点以后吗?」
「这次是突击抽检,针对几家有异常报告的机构。」
陆铭远压低声音,向前半步,做出分享内部消息的姿态。
「主要是空气质量和微生物样本。听说你们这里最近有些……不太寻常的病人梦呓记录?上头很重视。」
女人的脸色变了变,眼神闪过一丝惊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内昏暗的走廊。
「你……你也知道那些事?」
「所以我才被派来。」
「能带我进去吗?我需要尽快开始采样,尤其是地下室、通风管道这些区域。越快完成,对你们院方的影响越小。」
女人犹豫了几秒,似乎正在权衡事情的得失。最终她点了点头,侧身让开。
「进来吧。不过你得快点,七点交班的人就来了。还有,别乱跑,有些区域……不太安宁。」
「我明白,谢谢。」
陆铭远闪身进入门内,眼前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是各种杂物间和设备房。灯光昏暗,几盏日光灯管有一半不亮,剩余的也闪烁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陈旧灰尘和一种淡淡的、类似碘酒的气味。走廊尽头隐约传来某种机械运转的低沉嗡嗡声,像是大型换气扇或水泵。
那个女人自我介绍姓王,带着陆铭远快速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岔路口。
她指着左边,语气带着明显的催促和不安。
「这边是去行政楼和病房区的,你不能去。右边走到头是楼梯间,可以通到地下档案室和锅炉房。你要采样的话,从那里开始吧。记住,别待太久。」
陆铭远道了谢,正要转身,王护工突然又叫住他。
「那个沈检查员,如果你在地下室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别好奇,别停留,赶紧出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不该看到的东西?具体是指?」
王护工嘴唇哆嗦了一下摇摇头。
「我也说不清就是最近晚上值班的人,都说下面动静不太对。脚步声、敲门声、还有笑声……是小孩子的笑声。但那里只有档案室和锅炉房晚上是死锁的,根本不可能没人。」
「呀!张医生,就是张淞宁医生。之前也老往下面跑,神神秘秘的。前天开始他就没来上班了,电话也打不通。院长说他请了病假,可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张淞宁失踪了?或者已经遭遇不测?)
「张医生?我会留意的。多谢提醒。」
王护工点点头,不再多说,拎着垃圾袋匆匆走向另一个方向,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陆铭远站在原地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完全消失。
走廊重归寂静,只有头顶日光灯管的滋滋声和远处机械的嗡鸣。他左眼的灰影视野中,这条走廊布满了那种流动的暗色物质,尤其在墙角、天花板角落和灯具周围,浓厚得几乎像是有实体的触须在轻轻摆动。
他不再迟疑,转身走向右侧的楼梯间。
楼梯间的金属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响。门后是向下的水泥阶梯,灯光更加昏暗,只有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安装的应急灯散发着惨绿色的微光,勉强照亮脚下。空气变得潮湿阴冷,消毒水味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的霉味、尘土味。陆铭远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切开黑暗照亮前方。阶梯很长,转了两个弯才到达地下一层。楼梯间的门上贴着标识:「B1 -档案室、储藏间、锅炉房。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
门是厚重的铁门,中央有一个圆形的旋转锁。陆铭远试着转动,发现门并未上锁。他轻轻拉开一条缝,向内望去。门后是一条比楼上更宽阔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都有编号和简单标签。天花板很高,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管道,一些管道外包裹的保温材料已经破损,露出锈蚀的金属表面。几盏孤零零的日光灯悬挂在管道之间,光线惨白,勉强照亮走廊的大部分区域,但尽头依然隐没在黑暗中。
这里异常安静。楼上那种机械嗡鸣声在这里变得很微弱,被厚厚的混凝土层隔绝。但另一种声音却清晰起来是一种极轻微的、持续的「嘶嘶」声,像是气体泄漏,又像是某种生物在狭窄管道内爬行时发出的摩擦声。声音来源似乎不止一处,在管道网络中回荡,难以定位。
陆铭远走进走廊,身后的铁门自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他握紧口袋里的图腾,冰冷的触感给了他一丝镇定。左额印记的搏动与心跳同步,在这死寂的环境中,他自己身体的声音被环境放大了。
他沿着走廊缓慢前行,查看门上的标签。
A区主要是病历档案,而B区是行政档案和杂项储存。空气越来越冷,呼吸都带出了白雾。手机电筒的光扫过两侧门板,有些门的锁孔周围有新鲜的划痕,像是最近被人用工具撬过或试图打开。终于,他在走廊中段偏后的位置找到了B区的入口。又是一扇铁门,但这扇门半开着,门锁处有明显的暴力破坏痕迹,那个锁舌被硬物撬弯,门框边缘的油漆剥落,露出下面的金属。
门内一片漆黑。
陆铭远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除了那无处不在的「嘶嘶」声,门内没有任何动静。但他左眼的灰影视野中,门内的黑暗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充斥着浓厚得化不开的、缓慢旋转的暗灰色漩涡,其中偶尔闪过一丝暗红的光,转瞬即逝。
(这里就是张淞宁提到的地方,也是危险所在。)
陆铭远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检查了一下保险,然后用握枪的手推开了门。手机电筒的光射入室内,照亮了一片混乱的景象。
这是一个面积颇大的档案室,一排排高大的金属档案柜像墓碑一样林立,大部分柜门都开着,里面的档案夹和纸箱被粗暴地翻出,散落一地。纸张、照片、微缩胶卷盒、甚至一些老式的磁带和软盘,凌乱地铺满了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灰。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纸张霉味和灰尘,呛得人想咳嗽。陆铭远小心地跨过门坎,踩在松软的纸堆上,发出窸窣声响。他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没有立即的威胁,然后将门在身后虚掩上但没有完全关闭,留了一条缝,既是给自己留退路,也避免发出太大声音。
他开始在档案柜间穿行,寻找「第七排」的标记。档案柜侧面用油漆喷着排号,但很多已经模糊不清。他不得不一个个辨认。这里的混乱显然不是近期造成的,许多纸张已经发黄变脆,边缘卷曲,像是被弃置了多年。但陆铭远注意到,在一些翻倒的纸箱和散落的档案上,有相对新鲜的鞋印,不止一种花纹,大小也不同。
(最近确实有人来过,而且可能不止一批。)
与此同时,左眼视野中那些缓慢旋转的灰暗漩涡,开始加速,并向房间深处某个方向收缩、汇聚。
(有东西在靠近!!或者说,有东西在那里。)
陆铭远握紧手枪,顺着灰影流动的方向,缓缓向档案室深处走去。脚下的纸张发出连绵不断的窸窣声,在绝对的寂静中如同惊雷。他关掉了手机电筒,仅凭左眼那异常的灰影视觉和前几排档案柜缝隙中透出的、走廊里传来的微弱灯光辨认方向。
灰影汇聚的终点,是第七排档案柜的尽头靠墙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个凹陷或者是一个额外的储物间入口,被一个倾倒的档案柜半挡着。陆铭远贴着档案柜侧面,缓缓靠近。他的心跳如鼓,呼吸压到最轻。空气中的温度似乎在下降,那股甜腥味变得浓郁起来,几乎掩盖了纸张的霉味。
他绕过挡路的档案柜,看到了后面的景象。那不是储物间,而是一个小型的、独立的档案查阅区,摆着一张长条木桌和两把椅子。桌子上堆满了东西,但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有明显的整理痕迹。最显眼的,是桌子中央摆放着一个军绿色的老式金属工具箱,打开着,里面放着一些奇特的工具,箱旁有着一把刻满细密符文的黄铜尺、几根长短不一的黑色骨针、一盏没有灯罩的旧式煤油灯、还有一本用皮革包裹的厚笔记本。
特别的地方是在工具箱底下,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圆形的金属盘,厚度约两公分,表面覆盖着复杂的蚀刻图案,中心是一个凹陷,周围环绕着七个更小的凹点。陆铭远一眼就认出,那蚀刻图案的核心符号,正是楼星图腾的变体。
(张淞宁提到的东西!)
但此刻吸引陆铭远全部注意力的,不是这些工具,而是桌子后面的墙壁。
墙壁上,被人用某种深色的颜料,可能是血,也可能是其他东西,画满了符号和文字。符号与林明哲画的、以及楼星图腾上的有相似之处,但更加系统、完整,像是某种仪式图阵或封印术式。文字则是用一种陆铭远从未见过的字符书写,夹杂着少量扭曲的中文注释。
而在这片符号图阵的中央,贴着几张照片和一张手绘的平面图。照片是黑白的,显然年代久远,拍摄的是一处建筑工地的地基坑,坑底隐约可见一些散乱的骸骨和一个粗糙的石砌结构。另一张照片则是一个婴儿的遗骸特写,骸骨发黑,胸腔位置放着一块金属片。手绘平面图则详细标注了楼星阁及其地下结构,其中用红笔特别圈出了几个点位,并注明上「疑似契约节点」、「原始容器位置(深约15米)」、「通道薄弱处」。
在照片和平面图下方,用红色的字迹写着几行中文。
「饲喂契约百年一轮,以家宅之不和为食,滋养黑地,壮大零号。楼星图腾为钥,亦为标记。知情者携之,可窥门径,亦引猎食。欲破契约,须灭源头。然容器已与彼端共生,强灭则门开,恶潮涌入。唯一生机,即以替代偿。寻一新容器,愿承其重,以自身为锁,封门。然此为永劫。新容器将代零号之位,受无尽饥渴与孤寂,直至下一替身。是为灭灯,非熄灭恶火,而是转移火炬,推迟焚世。悲乎!无人可逃,唯有选择:成为饲料,或成为守门之恶。」
最后一行字写得极小,几乎难以辨认。
「张淞宁录于此。彼已知我。时日无多。后来者,若见此记,慎决。」
陆铭远站在原地,感觉浑身冰冷。
(替身?新容器?以自身为锁,封门?这就是所谓的「灭灯者」的方法?)
这不是解决,只是将悲剧转嫁,将一个人推入永恒的地狱,换取其他人暂时的安宁。而且,从笔记来看,张淞宁已经被彼端发现,恐怕凶多吉少。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圆形金属盘上。这就是灭灯者的工具之一?用来做什么的?
他伸出手,想要拿起金属盘仔细查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金属表面时……
「别碰它。」
一个嘶哑、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他身后极近的距离传来。
陆铭远全身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向侧前方扑倒,同时转身,举枪指向声音来源。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后方,一排档案柜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人。那是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沾满灰尘和污渍的白大褂,里面是皱巴巴的衬衫和长裤。他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神却异常锐利清明,紧紧盯着陆铭远。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则握着一把类似螺丝刀的工具,尖端沾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痕迹。
「张淞宁?」
陆铭远低声问,枪口没有放下。
张淞宁缓缓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因关节疼痛而有些僵硬。
「放下枪。如果我想害你,刚才你有十次机会死掉。」
他的声音极度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陆铭远犹豫了一下,缓缓放下枪口,但没有关保险。
「你一直在这里?电话为什么打不通?」
「这里……信号被它们干扰了。不只是手机信号,还有别的。」
张淞宁靠在一个档案柜上,似乎连站稳都很吃力。他的目光落在陆铭远额头的印记上,眼神复杂。
「你已经被标记了,比我想象的快,看来你见证了不少东西。」
「我听完了61M9MY4514.SUD,也做了梦。见到了林家,见到了契约的起源。你墙上写的,替代偿,是真的吗?这就是你们灭灯者的方法?」
张淞宁苦笑着摇了摇头。
「灭灯者……那只是一个名字。一群在绝望中试图做点什么的傻瓜。我们没有真正灭过任何东西。就像墙上写的,我们只是把火炬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推迟它烧毁一切的时间。」
他咳嗽了几声,咳得很厉害,肺部快都要咳出来,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陆铭远走上前两步。
「你受伤了?」
「不只是伤。」
张淞宁抹去血迹,拉开白大褂和衬衫的领口。在他的左胸心脏位置,皮肤表面隆起一个暗紫色的、拳头大小的肿块,肿块中央的皮肤已经变成半透明,可以看到底下有东西在缓缓搏动。那不是心脏的跳动,而是一种更缓慢、更黏稠的蠕动。肿块周围的血管呈黑紫色,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到肩膀和颈部。
「这是……?」
「黑地的触须。或者说是零号的关注。」
「我试图用这里的工具反向追踪原始容器的位置,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结果被它察觉了。这东西在我体内生长了三天。很快,我就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或者成为新的饲料。」
「你时间不多。我也一样。所以,长话短说。」
他指着桌上的金属盘。
「那叫共鸣盘,是灭灯者留下的为数不多还能用的东西。它的原理我们不完全明白,但大致作用是:当一个被标记的知情者启动它时,它可以短暂地共鸣附近与契约相关的异常点位,让你看见通道的真实样貌,甚至可能与容器产生某种连结。理论上,如果你决心成为替身,可以用它来完成仪式的最后一步,就是将自身的存在与契约绑定,替换掉旧的容器。」
「理论上?」
陆铭远捕捉到这个词。
「因为没人成功过。」
「至少在我的认知里没有。所有尝试要么失败,要么失踪,要么变成了比我现在更糟的东西。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理论推演。」
「但你可能是特殊的。」
「为什么?」
「因为你额头的印记。」
张淞宁走近一步,无视陆铭远再次警惕抬起的枪口,仔细观察着那个符号。
「这不是普通的标记。这更像是一个……邀请函。零号或者黑地,对你产生了特别的兴趣。它们不仅仅想把你当饲料,它们可能想让你成为下一任零号的候选。那个永恒的、承受一切饥渴的容器本身。这意味着,你与契约的契合度可能非常高。如果你自愿进行替换仪式,成功率或许……比别人大一点点。」
「所以,我的选择是要么被当成饲料吃掉,要么主动跳进火坑,成为永恒受苦的守门人,换取其他人暂时的安全?这算什么选择?」
「这从来就不是选择。」
「陆铭远,你还没明白吗?从你接触图腾、成为知情者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在火坑里了。区别只在于,你是毫无价值地被烧成灰烬,还是带着意识、怀着某种自以为是的牺牲,在火焰中永恒地燃烧。饲料,或火炬。这就是我们这种人仅有的两条路。」
档案室陷入死寂。
只有张淞宁压抑的咳嗽声和远处管道中那无休止的「嘶嘶」声。陆铭远看着墙上那些绝望的笔记,看着桌上那冰冷的「共鸣盘」,看着张淞宁胸前那可怖的、搏动的肿块。他想起了林明哲在录音中最后的求救,想起了跳楼女人坠落前眼中的清醒绝望,想起了林家人被自己的恐惧和忽视一步步喂养出的怪物吞噬。
「就没有第三条路吗?」
「找到最初的容器,彻底摧毁它,关上那扇门?」
「有情报表示可行,但需要钥匙。」
「什么钥匙?」
「最初的图腾。」
张淞宁指向墙上那张婴儿骸骨的照片。
「百年前仪式中使用的、烙在婴儿骸骨上的那个原始图腾。它是契约的物理核心,是所有后世复制图腾的源头。理论上,如果能找到它,并以特定方式逆转其上的仪式,或许可以从根源上瓦解契约,关闭通道。」
「它在哪里?」
张淞宁摇头。
「不知道。」
「灭灯者找了一百年,毫无线索。它可能随着原始容器深埋地下,可能被它们藏在了某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夹层空间,也可能……已经被消化吸收,成为零号或黑地的一部分。没有原始图腾,所谓的摧毁源头只是空谈。」
陆铭远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收藏的图腾。这枚复制的图腾,与原始图腾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是否能用它作为引导,找到源头?
「你身上的图腾是复制品,但它既然标记了你,就说明你与契约的联系已经建立。如果你带着共鸣盘,在某些特定的节点,比如楼星阁地基附近,或者这所疗养院地下那个通道薄弱处启动它,或许能引发更强的共鸣,甚至可能短暂地看见原始图腾所在的方向,或者与原始容器建立更清晰的连结。但这极度危险,等于直接向它们宣告你的位置和意图。」
陆铭远抓住重点。
「疗养院地下有通道薄弱处?」
张淞宁点点头,指向墙上平面图的一处红圈。
「就在这栋楼的正下方,大约地下三层的位置。这里战前是一座小型教堂,后来教堂荒废,建了疗养院。灭灯者的前辈怀疑,当初选择这里建教堂,可能就是为了镇压某处已有的异常。疗养院建成后,这里的异常活动一直很低调,直到最近几年才活跃起来,可能与楼星阁那边的饲喂完成,黑地在此壮大了,需要新的出口。」
「我怀疑,林明哲被转移到这里,并非偶然。他作为灭门案唯一的幸存者,身上带着黑地的烙印,可能被当成了某种……锚点,用来加强疗养院地下的通道。或者,他本身就是被送来这里,作为下一轮饲喂的……核心。」
陆铭远心头一震。
「林明哲在这里?现在还在吗?」
「三天前还在,住在西翼三楼的特殊监护病房,307室。但从前天晚上开始,我就联系不上我在那边的同事了。昨天我尝试潜入西翼,发现307室的门从外面被焊死了,窗户也被木板钉上。里面……有声音。但不是人的声音。」
「我听到他在里面说话。用不同的声音。有时是他自己的,有时是女人的,有时是男人的,有时……是婴儿的哭声和笑声。他在里面画画,我能听到指甲刮擦墙壁和地板的声音,日夜不停。」
「我们必须去那里,至少要确定他的状况。」
「那是陷阱。」
「它们希望你过去。你的标记,你的图腾,你这个潜在的高契合度容器,对它们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诱饵。去307室,等于走进兽笼。」
「但如果林明哲还有一丝意识残留呢?如果他还在求救呢?」
陆铭远想起录音中那句无声的「救我」,想起男孩最后看向「镜头」的绝望眼神。
「我不能就这样当他不存在。」
「同情心和责任感,在这种地方是奢侈品,也是毒药。它会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走向毁灭。」他叹了口气。
「但我拦不住你,对吗?」
陆铭远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好吧。」
张淞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给陆铭远。
「这是西翼侧门的备用钥匙,从锅炉房后面一条维修通道可以过去,避开主要监控。记住,如果要去,就现在去。白天虽然看起来安全,但它们在光线下只是更安静,并非不存在。而且,我体内的这个东西……」
「我感觉它快要成熟了。到时候我会变成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最好在那之前离开。」
「你呢?不跟我一起?」
「我走不了了。」
「我动一下,这东西就钻得更深一点。而且,我需要留在这里,万一你引发了什么大动静,或者它们被你吸引过去,我或许还能用这里的工具做点什么,给你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只是几秒钟。」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本皮革笔记本,塞进陆铭远手里。
「这是我和之前几位灭灯者留下的所有记录和推测。带上它。如果……如果你能活着出去,也许里面的东西对后来者还有点用。」
「谢谢。」
「快走吧,别谢我。记住,在307室,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完全相信。它们擅长伪装,擅长利用你的记忆和情感。保持清醒,或者……至少保持怀疑。」
陆铭远不再犹豫,将共鸣盘和笔记本一起塞进随身的背包,检查了一下手枪,转身走向档案室门口。就在他即将拉开门时,张淞宁突然又开口。
「陆铭远。」
陆铭远回头。
张淞宁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他。
「如果你见到林明哲……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像人……替我对他说声对不起。我们没能救他,也没能救任何人。」
陆铭远喉咙发紧,点了点头,虽然对方看不见。然后他拉开门,闪身进入走廊,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档案室内,重归寂静。张淞宁缓缓坐倒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胸前那搏动的肿块。肿块中央半透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蜷缩的阴影,像婴儿,又像某种尚未孵化的虫蛹。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肿块表面。冰凉,柔韧,像隔着一层皮膜抚摸另一个心跳。
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快了……就快了……」
头顶一盏日光灯管突然剧烈闪烁几下,然后「啪」一声爆裂,碎片纷纷落下。黑暗笼罩了桌子周围的一小片区域。而在那片黑暗的深处,响起了无数细小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陆铭远按照张淞宁的指示,穿过锅炉房后方一条布满蒸汽管道和阀门的狭窄通道。通道里闷热潮湿,空气混浊,管道不时发出「砰」的闷响或「嘶」的漏气声,在封闭空间里回荡,掩盖了其他声音。他的左额印记在这里跳动得更加剧烈,左眼看到的灰影几乎填满了整个通道,浓厚得如同雾霾,甚至影响了正常视野。
通道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有一个老式的挂锁。陆铭远用张淞宁给的钥匙试了试,第一把不对,第二把顺利插入,「咔哒」一声,锁开了。门后是西翼的地下室区域,这里似乎是废弃的旧洗衣房和消毒间,堆满了生锈的洗衣机、烘干机和巨大的消毒锅。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陈年肥皂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混合气味,更加难闻。微弱的光线从高处几个狭窄的气窗透入,在满地灰尘中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
陆铭远贴着墙根,快速穿过这片区域,找到了一个向上的楼梯。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发出嘎吱声,在空荡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他尽量放轻脚步,但每一声轻响都像是在向黑暗中潜伏的东西发出讯号。
到达一楼。
这里是西翼的后勤区域,走廊相对干净,但同样空无一人。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上午七点零五分,按理说应该有早班护工和医护人员活动,但整个西翼寂静得如同坟墓。只有远处某个房间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空洞地回荡在走廊里。
陆铭远对照着墙上的楼层平面图,找到了通往三楼的楼梯间。他没有选择电梯,因为在这种地方,密闭空间等于陷阱。三楼的气氛更加压抑。走廊的灯光更加昏暗,几盏灯干脆不亮。两侧的病房门大多紧闭,门上的观察窗后一片漆黑。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被另一种气味取代,那是种淡淡的、类似陈旧血液和腐败花朵混合的味道,与楼星阁录音背景中的甜腥味同源,只是更淡,更隐蔽。
307室在走廊的尽头。陆铭远缓缓靠近。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左额印记的灼热感几乎要烧穿皮肤。左眼视野中,整条走廊都笼罩在浓厚的、翻滚的灰影里,而307室门口的灰影浓度达到了顶峰,几乎形成了实质性的、不停蠕动的黑暗帘幕。
正如张淞宁所说,307室的门被从外面用崭新的、粗糙的钢板条焊死了,焊点还很新鲜,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门上的观察窗也被一块厚木板从外面钉死,边缘还残留着木屑。门下方的送饭口也被焊死。整个房间被封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棺材。陆铭远停在门前几米处,屏息聆听。起初,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但渐渐地,他捕捉到了。极轻极轻的……刮擦声。
从门内传来。
用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坚硬物体,缓慢地、持续地刮擦着内侧的门板。声音很有规律,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某种计时,又像某种无意识的重复。刮擦声持续了约一分钟,然后停止了。紧接着,是一个男孩的声音,细弱,沙哑,但确实是林明哲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闷闷地传来。
「外面……有人吗?」
陆铭远浑身一震,几乎要脱口响应,但张淞宁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完全相信。」
他强迫自己保持沉默。门内的男孩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响应,又开口了,这次带着哭腔。
「妈妈……是你吗?妈妈……我好黑……好冷……放我出去……求求你……」
声音中的绝望和哀求如此真实,像一根针扎进陆铭远心里。他想象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被独自关在黑暗的密室里,恐惧无助地呼唤母亲。任何有良知的人都难以无动于衷。但他还是没出声。门内的男孩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变了,变得平静,甚至有些空洞。
「不来吗?也对……没有人会来。爸爸不会,妈妈不会,哥哥不会,妹妹……妹妹想来,但她不敢。」
刮擦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快,更用力,更带着某种愤怒。
「你们都一样……听不见……看不见……假的……都是假的……」
刮擦声突然变得疯狂,伴随着□□撞击门板的闷响!「砰!砰!砰!」整个金属门都在震动!陆铭远下意识后退一步,举起了枪。撞击声持续了十几秒,然后骤然停止。
一片死寂。
过了几秒,门内传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是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温柔,悲伤,是祁婉华的声音。
「明哲……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应该相信你的……应该带你走的……」
声音如此逼真,陆铭远几乎能想象出祁婉华哭泣的脸,接着他分别听到林建斌暴怒的吼声、林明轩充满怨恨和林明莉的哭泣声。
「闭嘴!都是你的错!慈母多败儿!要不是你一直护着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怪物!你们都是怪物!毁了我的一切!」
「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吵了……弟弟……弟弟你在哪……」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重演着林家最后时刻的冲突与绝望,那场灭门惨剧的亡魂都被囚禁在了这个房间里,永无止境地重复着死前的痛苦。
陆铭远感到头痛欲裂,这些声音直接冲击着他的意识,与他听过的录音内容重迭,唤醒他梦境中的记忆。左额印记的灼热变成了刺痛,像有无数细针在扎。他不得不靠住墙壁,大口喘息,才能维持清醒。声音的混响逐渐平息,最终归于寂静。
然后,一个新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微弱且持续,有如从极深的地底传来,透过门板的缝隙钻出。啼哭声渐渐变了调,变成了咯咯的笑声。婴儿的笑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诡异至极。
笑声中,夹杂着那个陆铭远在录音结尾听到的、迭加了无数声音的语调。
「陆铭远叔叔……你听见了吗?」
陆铭远瞳孔骤缩。
(它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声音继续说,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酷
「你额头上的印记……很好看……和我的一样……我们是一样的……」
「你把林明哲怎么样了?」
陆铭远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问。
门内静了一瞬。
然后,那个迭加的声音轻轻笑了。
「林明哲?他在这里呀,也在那里、在墙里、在天花板上、在地板下面,他变成了很多很多片,和我一样……」
「你是零号?李铭贤?」
陆铭远追问,试图从这东西口中套出更多信息,但那笑声变得更加欢快,却也更加扭曲。
「名字不重要,饿才是真的。陆铭远叔叔,你饿吗?我饿,好饿好饿,肚子很空,需要填满……」
门板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在门上!
整个门框都在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让我看看你……你的味道很香……比林家那些人更香……你是特别的饲料还是新的我?」
陆铭远不再犹豫,他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与这东西对话只会让自己更深入陷阱。
他必须离开。
但就在他转身准备撤退时……
「嚓啦——!」
307室门上那块钉死的木板,突然从内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撞得裂开了一道缝!缝隙中,一只眼睛贴了上来。那不是人类的眼睛。瞳孔是纯粹的漆黑,没有眼白,整个眼球像一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但在那漆黑的深处,却有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光点在流转、明灭,如同倒映着某片遥远的、燃烧的星空。
眼睛透过木板的裂缝,死死地盯着陆铭远。
被那只眼睛注视的瞬间,陆铭远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那不是视线,那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在扫描、解析、标记他。左额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剧痛让他几乎惨叫出声。他左眼的灰翳瞬间扩散,几乎覆盖了整个瞳孔,与此同时,他的右眼视野开始变暗扭曲、像被某种力量侵蚀。
「找到……你了……」
门内的声音满足地叹息。
「砰!砰!砰!」更猛烈的撞击从门内传来!焊死的钢板条开始变形,焊点处迸发出火花!木板裂缝扩大,更多的眼睛。不止一只挤在缝隙后,贪婪地向外窥视!
陆铭远转身就跑,用尽全力冲向楼梯间!
身后307室的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焊点接二连三地崩裂!木板破碎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陆铭远冲下楼梯,一步三级,差点摔倒。
他听到楼上传来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某种湿黏的物体滑过地板的声音,正快速追来!不止一个脚步声!有很多!像是一群人,或者一群别的东西,在同时移动!
他冲到二楼,毫不犹豫地继续向下。
一楼!
后勤区!
他按照原路冲向旧洗衣房的方向!
身后的脚步声紧紧跟随,越来越近!空气中那股甜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其中还混杂着铁锈、腐肉和电流臭氧的气味。走廊的灯光开始剧烈闪烁,一些灯管直接爆裂,碎片四溅。陆铭远冲进旧洗衣房,反手关上铁门,但门没有锁。他只能推过一个沉重的消毒锅挡在门后,然后继续向锅炉房后面的维修通道狂奔!
「哐!!!」铁门被巨大的力量撞开,消毒锅被掀飞,砸在墙上发出巨响!陆铭远回头一瞥,仅仅一眼,就让他肝胆俱裂。从门外涌入的,不是具体的人形怪物。那是一片蠕动的、翻滚的、半透明的黑暗。
黑暗中,浮现出无数破碎的人体部位:苍白的手臂、扭曲的腿脚、婴儿的头颅、男人的脸孔、女人的长发……它们像陷入泥沼的溺水者,在黑潮中沉浮、挣扎、融合。这些肢体和面孔上,都带着林家成员的特征,但却以不可能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幅幅亵渎的活体拼贴画。而在这片黑潮的中央,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巨大的婴儿轮廓,它的胸口镶嵌着一个暗红发光的符号。
零号。
或者说,黑地显现出的部分实体。它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像潮水般蔓延、填满旧洗衣房的空间,将那些生锈的机器吞没、腐蚀。被它触碰的金属迅速锈蚀剥落,塑料熔化,混凝土表面留下焦黑且灼烧过的痕迹。一只只眼睛那些镶嵌在破碎人体上的眼睛,以及黑潮本身表面睁开的无数裂缝状的眼睛全部都锁定了陆铭远。
无数重迭的、充满饥渴的低语如同海啸般冲击他的意识。
「饿……」
「饲料……」
「容器……」
「过来……」
「成为……我们……」
陆铭远头痛欲裂,视野发黑,几乎要失去意识。他咬破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转身冲进了维修通道!身后的黑暗潮水紧追不舍,但通道狭窄,限制了它的扩张速度。陆铭远能听到身后传来金属管道被挤压变形的刺耳声响,以及那种湿黏物质高速流动的汩汩声。他冲过通道,回到B区档案室所在的走廊,毫不犹豫地冲向楼梯间,向上狂奔!
(我要回到地面,离开这该死的地下!)
当他冲上一楼楼梯间,推开铁门回到主楼后勤走廊时,身后的追击声似乎减弱了。他回头看去,楼梯下方一片漆黑,那翻滚的黑潮停在了楼梯转角处,没有继续上涌。无数眼睛在黑暗中明灭,注视着他,却没有越过某条无形的界线。
(它们……不能上来?还是……不愿意上来?)
陆铭远靠在墙上剧烈喘息,汗水浸透了衣服。左额印记的灼痛稍减,但左眼的灰翳没有退去,右眼的视力也受到了影响,看东西有些模糊和重影。
这时的他感到极度的虚弱和恶心。
他看了一眼时间为上午七点三十八分。从他进入西翼到现在只过了半个多小时,却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必须离开!立刻!
他挣扎着站直身体,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来时的员工出入口走去。走廊里依旧空无一人,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从未消失。头顶的灯光稳定了一些,不再闪烁,却显得更为惨白。当他接近员工出入口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人声。是几个穿着护工制服的人,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神情紧张,其中就有早上见过的王护工。
一个年轻的男护工声音发抖。
「真的,我听见了!就在下方位置,像是有东西在砸门!还有好多人在吵架、哭的声音!」
另一个女护工附和。
「我也听见了……像是从西翼那边传来的……」
一个看起来像领班的中年男人呵斥道。
「院长说了,那是暖气管道热胀冷缩,加上老房子结构音传导,别自己吓自己!」
王护工抬起头,看到了走近的陆铭远,脸色一变,连忙迎上来。
「沈检查员?你……你采样完了?」
陆铭远强作镇定。
「嗯,差不多了。」
「下面空气质量确实有点问题,我会如实上报。建议你们暂时不要让人去地下档案室和西翼那边,尤其是B区和307室附近。」
那个年轻男护工失声叫道。
「307室?!」
「那间被封死的病房?你去那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陆铭远身上,充满了恐惧和怀疑。但是陆铭远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我只是路过。听到了些声音。总之,听我的建议,对你们有好处。」
他不想再多说,径直走向出口。
「我该回去写报告了。」
王护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敢拦他。陆铭远推开员工出入口的铁门,清晨的阳光刺入眼中,让他恍惚了一下。他深吸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感觉像从深海浮出水面。他快步离开疗养院建筑群,沿着来时的小径下山。直到彻底走出疗养院的范围,回到山脚的公路边,他才敢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树上,再次剧烈喘息。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本皮革笔记本和共鸣盘。笔记本沉甸甸的,记录着无数人的绝望与挣扎。共鸣盘冰冷,表面的蚀刻符号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抬头望向半山腰的疗养院。在正常的视野中,它只是一座略显陈旧的灰白建筑。
但在他的左眼里,整座疗养院都被一层浓厚的、不断翻涌的暗灰色雾气笼罩,尤其在主楼和西翼的位置,雾气浓得如同实质,其中隐约可见那些破碎肢体的影子在雾中沉浮。而在疗养院地基的深处,一点暗红的光芒,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在有节奏地搏动、闪烁。那就是通道薄弱处。
是原始图腾可能的方向。
也是零号和黑地正在试图扩张的出口。
陆铭远握紧了共鸣盘。张淞宁的话在耳边回响。
「如果你决心成为替身,可以用它来完成仪式……」
但他不想成为替身。
不想成为下一个永恒受苦的零号。
他要找到第三条路。找到原始图腾,摧毁契约的源头。而要做到这一点,他需要回到一切的起点……楼星阁。回到林家惨剧发生的地方,回到那个被诅咒的建筑深处,去直面百年的罪恶与饥渴。
他拿出手机,找到陈国栋的号码。
那位老刑警是少数可能相信他、并能提供官方层面帮助的人。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喂?国栋,我是陆铭远。我需要你的说明。关于楼星阁,我找到了新的关键线索,但需要进入现场,最好是……地下部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陈国栋严肃的声音。
「陆铭远?你现在在哪?立刻来市局找我。不要回家,不要去任何你常去的地方。楼星阁的案子又有新变化。之前负责看守现场的两名辅警失踪了。监控只拍到他们最后走进了B栋的楼梯间,然后就没再出来。」
「还有,今天凌晨我私下请鉴证科的人在重新勘查702室现场时,发现客厅墙壁剥落的油漆后面发现了一些新的符号。那不是林明哲画的那种。更古老,更复杂。而且那些符号,正在慢慢生长,像有生命一样,向周围的墙壁蔓延,他们还在地下室找到了一个之前被遗漏的、被封死的竖井入口。井口有新鲜的抓痕和……血迹。不是人类的血迹。」
陈国栋深吸一口气。
「陆铭远,那东西没有离开楼星阁。它一直就在那里。现在它好像睡醒了。」
电话挂断。
陆铭远站在路边,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看向城市的方向,看向楼星阁所在的城区。左额的印记,再一次,开始缓缓搏动。共鸣盘在他的掌心,似乎也微微震动了一下,与他额头的印记,与遥远楼星阁地下的某个存在,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同步。
下一站应该就是楼星阁了,而陆铭远,已然无路可退。
黑暗的倒计时,正在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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