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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重开日(二)
裴应弦扒在墙头,飞快地探头看了一眼,立刻又缩回墙后。
她身边,大司农家的次女申晚照袖手倚墙站着,见她又落回来,眼睛颇促狭地一挤:“怎么不进去?不是说要来不及了?”
墙里飘过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侍从焦急的交谈:“大娘子怎还不回来?晚宴就快要开始了,家主和郡主大人都催得紧呢!”
裴应弦嘴角往下一撇,想踹她,抬起腿又收回来,只悻悻道:“少幸灾乐祸。”
她和申晚照自小一起长大,不能更熟,斗嘴动手都是家常便饭。不过申大司农家祖传的小身板儿让她动起手来跟欺负申晚照似的,因此,立身取字后裴应弦便不再动手,只占口头便宜。
她们刚溜出虞林城外,在郊野上跑了一下午的马。
平野广阔、暮云低垂,两人跑得身与魂都野了,见远处屋舍燃起炊烟,才意识到野得过了头,晚宴要迟到。
后院里全是奔走寻找的仆从,要不引人注意地溜回房间,恐怕比登天还难。裴应弦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扯着申晚照往侧门走去。
没走几步,一架垂帘马车停在她们身边,里面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暮儿……”
申晚照一个激灵正抬腿要跑,被裴应弦一把扯住,毫不留情地整个儿塞上了车:“景晨姊来啦!去陪陪你阿姐吧晚照,我们回头宴上见!”
说完,她脚下生风,飞也似的钻进了侧门外的窄巷,把好友的死活抛在了脑后。
反正野了一下午已经赚到,申晚照挨长姐的骂也是早晚的事,那晚挨不如早挨,反正别牵连她裴应弦!
得意的裴大娘子甩甩衣袖,脚步轻快地往侧门走去。
冬日本就黑得早,这几日天又阴得厉害,空气里总酝酿着昏昏雪意。此刻酉时已过,天色墨黑,高亭郡主府上灯火通明,正门外车马喧阗,隔着高墙也听得见纷杂的人声与乐声。
侧门出入少,只檐下挂两盏风灯,摇晃着,在青石台阶上洒落一片昏黄。
走近了,裴应弦才注意到,侧门外的墙边竟还有一道人影。
她狐疑地停下步子,眯起眼看了片刻,发现那人也不进府里,只是在窄巷中沿着高墙来来回回地踱步。
干什么呢,偷儿踩点?
裴应弦皱起眉毛,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叫卫士来。
不,等等,叫什么卫士?
——这分明是天赐的良机啊!她把人拿下押回府里去,为何来迟不就有了完美的藉口么?“护卫府邸、捉拿贼人”,别说宾客们挑不出错,连娘也得捏着鼻子夸她两句!
说干就干。裴应弦调整呼吸,后退一步贴在墙上,壁画似的一动不动。
她整个人都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对面的人浑然未觉,踱到风灯照亮范围的边缘,幽幽叹了口气,又转身要往回走。
就在这一刹,裴应弦猛地蹬地扑出。
那人只觉背后一声轻响,还未来得及回头,已被裴应弦一手扣住双腕、一手压着后颈按在了墙边。
来人额头重重磕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听得裴应弦的脑袋也跟着疼起来。她抽了口气,摆出威严的语气问道:“你是什么人?在郡主府外形容鬼祟,意欲何为?”
她掌下的那截脖颈陡然僵住了。
裴应弦正要再逼问,却听一道声音颤声道:“裴应弦……?”
男子?
裴应弦一怔,手上略微一松,那人立时转过头来。
被她当做偷儿按在墙边的男子面如冠玉,生得一副温雅清润的好面孔,鼻梁挺直,眉峰柔和,一双眼尾微垂的漂亮眸子半掩在颤动的睫羽之后,端的是公子世无双——如果不算他脑门儿上那块渐渐浮现的红印的话。
长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来当小偷啊?
呃,他好像还认识我。
裴应弦松开手后退一步,掀起眼皮问道:“你认得我?你是?”
那张脸上登时掠过一片阴云似的复杂情绪:“……在下虞林萧氏萧琮,萧鸣玉。”
风灯昏黄的光斜斜落在他身上,萧琮的脸一半浸在黑暗中。
他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裴应弦的面孔,许多裴应弦叫不上名字的情绪在他眼中浮沉起落,两瓣淡色的嘴唇微微打着颤,眉间浮漾开一种似哭似笑、既慕且怨的哀愁。
就好像……他渴望见到裴应弦,已经渴望了三百年。
又仿佛,他已经就这样注视了裴应弦三百年。
我们……见过么?
饶是裴应弦,被这样的眼神一盯,也不由得迟疑了。
只是片刻的愣怔,萧琮面上已经挂起一副温和平顺的表情:“琮行迹不妥,引发误会。多有得罪,还请裴大娘子恕罪。”
裴应弦缓慢地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面前男子在说什么。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心想完了闯祸了,面上强作镇定地笑道:“是我莽撞行动,合该我给萧公子赔礼道歉才是。”
用套话拖着时间,裴应弦开始在记忆里疯狂寻找:萧琮?萧琮是哪位啊,我对你们这些世家名流完全不熟啊!而且你们一个家族几十号人,我上哪都记住去?
等等,他的字是鸣玉?裴应弦从记忆里抓住一个模糊的名号,忙问道:“敢问公子,‘青凤君’萧鸣鸾……”
“正是家姐。”
哦,萧氏二公子!裴应弦在心里猛拍大腿。
她面上立时摆出亲亲热热的笑,语气也轻快起来:“原来是萧二公子。二公子肯赏脸来我的生辰宴,希真是喜不自胜。哎呀,怎么也不进府里去?今夜阿娘特意命人自棠阴带了甘棠酒回来,二公子可一定要尝尝。这甘棠酒可是棠阴一绝,据说取棠水最洌的一支流酿造……”
裴应弦先是快嘴快舌地介绍起甘棠酒,很快又转而说起今夜请来的著名乐师。
她口齿伶俐,语速又快,根本没给萧鸣玉任何插嘴的机会——
必须得找点什么话题,让这位萧二公子忘了刚刚的事。
毕竟,把世家公子认作小偷,还把人的俊脸狠狠按在了墙上,要是被她亲娘知道了,她能被从正门一路抽到后院里!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窄巷尽头。
出了窄巷走上大路,周围豁然亮起来。车声、马嘶、人语,郡主府里飘来的乐声,此起彼伏地搅在一起,裴应弦不得不稍微提高了点声音,确保对方能听见自己说话:“这边走,二公子!”
她伸手做引路状,对方忙也伸手请她,裴应弦瞥一眼萧鸣玉,心下微微一动。
萧二公子伸出右手让她,动作一大,广袖晃开,手掌便露在灯下。
尽管只有一瞬,裴应弦还是看清了:那光洁的掌心上,赫然印着四枚弯弯的、月牙般的指甲印。
印痕深深嵌在皮肤上,整体呈现出充血的暗红,最深处已泛起瘀紫,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紧紧掐了很长的时间。
裴应弦假装没看到,不动声色地带人继续往府里走去,转身时在袖中暗暗比划,很快意识到,会造成那样的掐痕,萧琮应该是刚刚一直非常、非常用力地握着拳头,以至于在自己掌心留下这样深的指甲印。
这萧二公子干什么呢?
她一边笑盈盈地和路上遇到的宾客见礼,一边在心里暗自稀奇:难道是见面时擒拿那一下,把这位端方如玉的公子哥激怒了?
……他一直握着拳,难道是想给我脸上来一下?
别说,还真有可能。裴应弦越想越警惕,但看看对方的身板,又深觉如果当真动手,自己断没有输的可能。
……等下,他既不质问我为什么那么干,也没说要原谅我,难道是要等会儿见到阿娘阿爹再告我一状?
裴应弦心里一凛,忙抬头扫视,见她亲娘正忙着与客人寒暄,爹不见踪影,应当在堂上待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应当不至于,虞林萧氏家风清正,在整个大宪朝堂上都享有美誉,萧鸣玉作为现任家主的亲子,断不会做出此等有损家族声誉之举……
……吧?
裴栩正站在府前迎客,刚与一位朝中重臣家眷寒暄完,转头看见裴应弦姗姗来迟,眉毛登时挑了起来。
裴应弦挨揍挨出了肌肉记忆,看见她亲娘这样挑眉毛就脚下发虚几欲先走,下意识退了一步,碰到身后人的手臂,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个人来。
她急忙让开一步,赶在裴栩开口之前抢话介绍道:“阿娘,这位是萧氏二公子,‘青凤君’萧鸣鸾的二弟,萧琮,萧鸣玉。”
她这么把萧鸣玉往前一让,裴栩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再骂她,只好不轻不重瞪了女儿一眼,叫她快去堂上,自己和萧鸣玉寒暄起来。
裴应弦逃过一劫,飞也似的溜进花厅里,不理会高位上郡主的眼神示意,把自己扔进了申晚照旁边的位置里。
申晚照刚挨了姐姐一顿柔声细语却字字诛心的教育,此刻看裴应弦坐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一声,起身就要走。
“晚照,”裴应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半强迫地把她按回位置里,“灵犀,好灵犀,还生我气呢?”
申晚照在桌下踹了她一脚:“说一万次了,别叫我小名。松开!”
“你也可以叫我小名啊,你叫我妙音,我绝不生气。”裴应弦从不吃哑巴亏,被踹了必不能就此罢休,抬手就往申晚照嘴里塞了一只蜜饯。
申大司农家的次女近来屡犯牙痛,蜜饯一入口,立刻也顾不得朋友犯浑了,面目扭曲地捂着腮帮子就开始到处找水。
和好友闹腾一会儿,宾客也大多都落了座。萧氏的坐席离裴应弦不算太远,姐弟两人正和同为世家大族的胡氏小辈交谈。
萧鸣玉脑门儿上那一块红印子这会儿已经开始有些发青,顶在他白皙的面庞上实在明显,又滑稽得过分。裴应弦看得提心吊胆,总担心他气不过去裴栩那里告自己黑状,又或者因伤得实在显眼遭人询问,目光便时不时移向对方坐席。
她看得久了,旁边的申晚照先觉出不对来,也探着脑袋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瞅:“你看什么呢?萧凤和萧琮?……裴应弦,你不会看上萧鸣玉了吧?”
这说的什么胡话。裴应弦懒得理会好友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眼皮一掀翻了她一眼,不答。
申晚照便又露出牙疼的表情:“想也是。萧氏那种清流,养出来的男儿保准也是木头似的无趣,满口仁义礼智、之乎者也的,我们裴大娘子怎么会看得上,还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裴应弦噌的站了起来。
“你干嘛去?”申晚照被她吓了一跳。
裴应弦没应声,端着酒杯绕过她往萧氏两人的方向走去,停在了萧鸣玉面前。
申晚照见了鬼似的停下筷子,不可置信地喃喃:“……难道还真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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