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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牵手
如果说清水音空的死给宫侑造成的冲击,足够宫侑昏头昏脑想出个馊主意并立刻实行。
那对宫治来说,这份冲击还要来得更大些。
即使看上去他不如宫侑那么明显,隐痛却是连绵不绝,始终未曾消失过分毫,治愈一切的良药——时间也无可奈何。
听起来有点奇妙。
毕竟长大后,宫治比宫侑“懂事”了点,是两人中看上去更沉着冷静的那个。
这通常意味着比起性格鲜明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扎手的宫侑,他能更普通的和人打交道,更轻易的成为朋友,更难踏入深刻感情的分界线。
是双胞胎在性格上的差异部分。
但清水音空怎么会被划入分界线外的范围?
真要说起来,单纯计算相处时间,除了妈妈外,清水音空能在宫治这里排到第一,连需要工作养家的爸爸都远远比不上。
这还是他们差了一年级,从升入国中与仍在小学的清水音空分别处于不同的环境、随着年龄增长也意识到需要留出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的状态下,累积出来的惊人相处时长。
清水音空突然离开他都受不了。
完整的日常生活被突兀掰下来一大块。
总有些话没法找人说,有些时间变成了需要重新填充的空白,习惯看到的身影所在的位置是别人。
三十天够养成一个习惯,那十三年呢?
死亡,相当于挖掉十三年里清水音空生长在他记忆里的血肉,把那些美好的时光,全都变成灰白一片,写着残忍的事实。
他不告诉你。
他不给你挽留的机会。
他不信任你能留下他。
他抛弃了你。
他抛弃了你。
他抛弃了你。
宫治在清水音空的卧室呆坐许久。
这里和从前没有区别。
墙上贴着时下流行的风景海报,书桌上是还没写完的作业,还有个架子用来摆比赛后的合照和奖牌,排球则在架子旁边的框里。
清水音空没有做任何额外的整理。
仿佛他只是去上学了,等到黄昏,就会踩着夕阳回来。
在玄关换上拖鞋,吧嗒吧嗒声从客厅到二楼,然后推开门走进来。
宫治还没到会为这样普通又幸福的日常生活感到珍视的年龄。
摆在青春期少年前面的目标总是很多,足以他不回头地一直向前猛冲。
但他体会着清水音空生命倒计时结束前的孤独和寂静,忽然就明白了那是怎样宝贵的东西。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打排球,是一月底。
距离春高决赛他们捧起冠军奖杯已过去半个多月,三年级学长陆陆续续退部,将剩下的时间专注于学业和未来。
清水音空请的一个月长假,还只过去十天。
春高过后没多久,音空的祖母去世了,之后便是葬礼等一系列事宜。
宫治被她看着长大,跟着清水音空叫她祖母,面对老人的离去很难过,但他更担心看起来平静的清水音空。
忙起来好像就好多了。
清水音空要做的事情很多。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就要像个成年人一样操持这些按理说处于社会上并不划分到学生范围里的事物。
宫治都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这些流程的,又是怎么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出大的疏漏,又是怎么和那些大人打交道,处理金钱方面的事务。
葬礼规模不大。
清水音空私下跟宫治说过,如果不是葬礼能让周围相处多年的邻居有个告别的场合,祖母和他都倾向安安静静地离开。
葬礼过后,只留清水音空独自居住的家,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冷清。
院子里原本种满了生机勃勃的花,冬天就会把不耐寒的收到家里,有太阳时再搬出来晒。
现在都只剩主干和失去枝叶遮掩后暴露在冬日寒风里的泥土了。
因为那些没开花的枝叶,都被清水音空剪得一干二净,仔细挑出枯叶与坏叶,精心整理后铺垫在祖母的棺材里,围绕在祖母身边,上面再铺放一层献给逝者的鲜花。
这些他和祖母一同照料的花,他全部“交给”了祖母,连同家里其他祖母用惯能一同下葬或者烧掉的东西也是。
清水音空在家待了五天,没有销假的意思,连以往的晨练都停止了。
仗着家里食物充足,直到月底都没有出门,没点过外卖,在社交软件中隐身,几乎与世隔绝。
宫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得活动起来。
于是硬拉着清水音空出了门。
场地很简陋,是家附近的空地,中间划条线当成分隔两边场地的拦网,就可以开始打了。
小时候,宫妈妈为了释放宫双子过于充足的精力,让他们去了排球教室。
清水音空开始打排球后,也报了同样的课程。
不上课也不去有专门场地场所的零碎时间里,还想打排球,就是这么做的。
高中后倒是没有来过了。
因为稻荷崎的排球部训练量不算低,宫双子作为正式队员还有那么多比赛要打。
难得有休息时间,多半是出门吃东西买游戏躺在家里打游戏看漫画,尽情放松自己。
但没有他们,也会有别的孩子在这里玩。
水泥地上画着跳格子的图案,也在两边用粉笔画了篮架框,倒是中间那道隔网的划痕早已消失不见了。
宫治从地上捡起一块硬泥,划出土黄色的直线,把场地均匀分割成两半。
“我当裁判。”清水音空没什么兴致地举手。
宫侑宫治都投来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就三个人,还需要你当裁判?我们一起玩你居然还偷懒?”宫侑瞪大了眼睛,“你跟我一边,把阿治打得落花流水!”
宫治找到了完美的切入点:“音空,我也能给你传球。本来只是稍微活动一下,阿侑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跟我一起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音空,你选谁?”
两人异口同声。
清水音空倒没有感到紧张,实在是习惯了。
既然当不了裁判,一定得上场,虽然没什么心情,但也很干脆。
“难道你们还想当正式比赛打吗?三个人,又没有自由人,不管我在哪边,都是打一场有大半场时间在捡球。所以,我选宫治,玩一下就回家休息吧。”
宫治立马把人拉到了对面场地,宫侑哼了声跟上来,三个人一起做了简单的热身。
清水音空运动量没有他们大,体质虽然不错,但还是比他们怕冷些。
现在动起来,刚开始隔了段时间没保持训练的身体还有些冰冷僵硬,过了阵就像上了润滑油的机器人。
变得灵活,还从血液里慢腾腾涌上来一股热意,倒让他舒适不少,也多了几分耐心。
他们拿了场地,球权就在宫侑那里了。
宫侑的发球很厉害。
就算没有正式上场比赛时握拳使稻荷崎应援乐队激昂的音乐和啦啦队的欢呼声戛然而止的震撼与威慑,也有着实打实的压迫感。
那是由他出众的实力带来的。
简单热身似乎就已经足够成为启动他的开关。
不。
应该说是,从站上排球场的那一刻起,不管比赛是否正式,对排球拥有令人敬佩程度热爱的宫侑,就已经把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抛到脑后,只剩下全然的专注。
跳起来的时候,结实有力的身躯就像张开双翅腾飞于天际的老鹰。
排球抛起,落下,在恰到好处的点被重重击上,几乎震荡变形。
然后在破空声中,像一枚飞出的炮弹,快准狠地朝着位于边线的落点奔去。
这力道绝对十成十、让人幻视如动漫效果般摩擦出一道雪白气浪的球,令清水音空略略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迅速朝着边界跑去。
水泥地跑起来没有橡胶地面痛快,鞋底摩擦出来的声音也截然不同。
但清水音空并没有受到场地的影响,眨眼间就抵达了落点,精准将这颗砸得他手臂一沉的球接了起来,没能完全卸力,把一个不太完美的挑高球,传给了宫治。
宫治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一记让宫侑来不及接的扣杀,拿下了第一分。
他本身力气就比宫侑大,两兄弟打架时赢得多的人是他,这下使足了劲,排球落地时的巨响,像是谁来接就会把谁砸进抢救室。
唯一在正常打球的清水音空:“……”
还好选了宫治,不然在宫侑那边的话,他的手是别想要了。
宫侑也吓了一跳,立刻兴味十足地笑了:“阿治,你手感不错嘛。”
“不然呢?”宫治边说着,边示意宫侑赶紧把球捡回来。
清水音空有异议:“你们真的要一直用这个力道打吗?这可是水泥地,要是摔倒受伤就不是小问题了,会影响你们接下来的训练和比赛。”
宫双子从善如流地收敛了力道。
场边没有计分板,但分数两边都了然于心。
两个主攻对一个二传的结果显而易见,宫侑被打惨了,以大比分输掉了一局。
他打上头了,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里面燃着两朵对胜利渴望对失败不甘的火焰,以及清水音空始终在对面痛殴自己的不满。
“这局音空该和我一队了吧!”宫侑扯着清水音空胳膊,大声嚷嚷,“不然不就是你们一直打我吗?和排挤我有什么区别!”
宫治也打出了兴致,但比起排球上头的宫侑,更关心清水音空的情绪。
“我倒是都可以,反正已经赢得这么漂亮了,音空怎么想?”
清水音空摸了摸只有热意但没有出汗的额头,对自身这种适量运动的暖乎状态很满意,不打算再继续打了。
“到此为止吧。现在回去洗个澡,正好可以早睡了,你们明天要上课吧,作业写完了吗?”
“诶——再打一局嘛,哪有什么作业,比赛都是三局两胜的,我们打起来很快的,一分顶多来回两次就结束了。”宫侑不想结束。
“看来你已经忘干净了。二年级的作业差不多,既然我有,你肯定也有。”宫治冷静的把宫侑这块狗皮膏药从清水音空身上撕了下来,“回去吧。”
到清水音空家门口时,院子和屋里都是一片黑漆漆的。
与之相反的是旁边的宫家和其他邻居家,都亮着暖融融的光,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温暖。
宫双子差点跟着清水音空走了进去,还是清水音空在门口停住脚步,侧对着幽深的黑暗,对他们挥手告别。
那种寂寞似乎穿透了他。
宫治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太不合时宜,最后只能说:“明天见,音空。”
宫侑紧接着道:“我们明天早上会来喊你起床的!”
“这个就不用了,我还没销假,你们早上要晨练,太早了,会打扰我睡眠。”毕竟他不像祖母起那么早,能给他们开门。清水音空微微露出一个笑容,不再多说,“再见。”
如果在电影里,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事实上当然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要比这个普通太多,普通到令人意识不到底下潜藏的危险。
宫治后来有想过,他为什么没有从清水音空那个异常的、终于泄露出一丝落寞的微笑里察觉更多呢?
明明不久前才办了一场葬礼,为什么还本能那么笃定一切都能平静地延续下去?
宫治一直觉得,跟清水音空相性更好的是自己。
双胞胎相异的那部分,和清水音空存在一定相似性。
所以,他没想到,清水音空会做出他这辈子都不会选择去做的事,完全背离了他们的相似性。
也没想到,后来因不会在毕业后走上职业道路一事,跟打了一架冷战了一段时间终于接受的宫侑聊起清水音空是他们三个里最不喜欢排球的那个时,得到了那样的回答。
“我知道啊。”
宫侑表情甚至是有点诧异的,像怀疑他变傻了。
“他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排球嘛。就是我们都在打,他又有天赋,很容易就能打出成绩来,还能抵一项社团活动,本身他也不太感兴趣去参加别的社团和陌生同学相处从头开始学新东西,就这么坚持下来了。”
宫治不可思议:“……你知道?”
宫侑很奇怪,“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我为什么不知道?
“如果不是有多余的任务,他从来不加练,能放假就绝不在放假主动打排球,上场了也没什么胜负欲,只是需要得分并且能得分。我又不是傻。”
宫治差点忘了,在对排球的热爱上,宫侑的确不可能一直没发现清水音空表现得这么明显的事。
但也正是这点一直以来误导了他——他以为宫侑如果知道了,会谴责清水音空的态度,希望清水音空真实喜欢上排球,可宫侑居然能接受?
如果是陌生人,宫侑这种态度不稀奇。但正因为太熟了,熟得宫侑能很自然地去“要求”清水音空。
就像宫侑压根没想过他未来不把打排球作为职业一样。
“他对排球的态度,你不讨厌吗?”
“这个世界上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排球。
“站在赛场上的人固然要拥有热爱与胜负欲,但他没有逃训,没有偷懒,没有拖后腿,甚至能力非常强,状态稳定,也从来没有因为不够喜欢排球出什么问题,还有足够的可能性和创造性。
“而且还是和我们一起打排球才把这项对他来说不算特殊的爱好坚持下来的,我为什么要讨厌?”
宫侑想了想,“如果那些球渣能做到和他一样的努力,出岔子了我还能少说两句……不行,接不住我妙传的球渣不值得温柔对待。”
宫治想吐槽,但比起微不足道的吐槽欲望,涌上喉咙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烧感。
像哽住后凝固的岩浆,堵住了所有话语。
是的。
宫侑比他更了解清水音空。
他们之间早就达成了这样的默契,甚至不需要通过言语。
只有他,他是自以为了解清水音空,实则离得最远的那一个。
这点敏感心思却再也无法被回不去的三人组日常相处安抚平静,只能缠绕在那份复杂的痛苦上,不断生长,腐烂,发酵。
宫治甚至有想过,也许他和清水音空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三人组总是会顾此失彼,也总是会有两个人更加亲密,清水音空和宫侑就是那两个人。
所以,就算他退出,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没有了他,清水音空从小认识的只是宫侑一个,也许最后不会走到这个结局。
然后,宫治把自己气笑了。
这个想法,和清水音空觉得他们失去他之后总会有旧的新的感情填补掉空白、甚至能遇到更好的人有什么区别?
在这个时候倒是重叠了。
但清水音空肯定不是出于他这样别扭的心态,而是平静地、认真地如此认为。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绝对不会主动将自己边缘化,只会做更多,多到足以留下清水音空。
既然在清水音空心里,朋友的定义是可以取代,重大决定时不必考虑对方心情的。
那恋人呢?
家人呢?
如果清水音空离开就会痛不欲生失去理智人生受到重大影响呢?
宫治从未深思过那些忙碌之余,往往会随着有关清水音空的回忆浮现的难言心情。
他无意将也许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只有他记得的记忆模糊到失真,也知道那不是多么健康的情感。
但上天赐予了奇迹。
在他尚未被时光“治愈”的时候,在他仍然会为清水音空辗转反侧的时候,在他还不够成熟仍然会做出冲动事情的时候。
能把清水音空留下的是压力和责任。
他不能让清水音空觉得他永远是在宫侑夺得头筹后跟着说“我也一样”的那个。
宫治摸到了清水音空的手。
还没来得及扣进指缝亲密握住,那只手飞快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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