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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GXUEYI
三日后,酉时末,天色将暗未暗。
醉仙楼临着汴河,三层朱漆小楼,飞檐挂满琉璃风灯,此刻已次第亮起。灯光倒映在墨绸般的河面上,揉碎了满河星子,又被来往画舫的桨橹搅得更碎。
丝竹声、调笑声、猜拳行令声混着脂粉香与酒气,从雕花窗格中飘散出来,织成一张暖昧黏腻的网,将这座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温柔包裹。
江雪衣的马车在街角停下。
他换了身月白云纹的常服,外罩一件灰鼠皮斗篷,帽兜低低压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苏月见扮作小厮模样,亦步亦趋跟着。主仆二人混在熙攘人流中,毫不起眼.
“公子,已清过场了。”苏月见低语,目光扫过醉仙楼门前那两盏格外明亮的大红灯笼,“谢侯爷包了顶楼‘听雪阁’,楼里只有他和红绡姑娘,并几个贴身伺候的。燕惊寒在一楼散座,看似饮酒,实则在盯着进出的人。”
江雪衣微微颔首,抬步朝那灯火最盛处走去。
还未到门口,便有一阵香风扑面。不是寻常脂粉的甜腻,而是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草气息,混杂着一缕极淡的、仿佛雪后梅蕊的冷香。
随即,一道慵懒带笑的嗓音,自头顶飘下:“江大人,可让本侯好等。”
江雪衣抬眸。
谢长离正斜倚在三楼栏杆上依旧是那身玄色锦衣,只是今夜未束冠,墨发只用一根墨玉簪松松挽了,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脸在阑珊灯火下,少了几分宫宴上的凌厉,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妖冶。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目光却穿过喧嚣,精准地落在江雪衣身上。
隔着重重人影,隔着丝竹喧嚣,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带着玩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江雪衣脚步未停,踏入楼中。
一楼大堂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燕惊寒独自坐在角落,一袭绀青劲装,银质面具遮了半张脸,正自斟自饮。见江雪衣进来,他举杯遥敬,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弯了弯。
江雪衣目不斜视,径直踏上楼梯。
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越往上,喧嚣越远,空气里那股清苦的冷香便越清晰。
待到三楼,只剩一片静谧。廊下悬着数盏素绢宫灯,光线柔和,将“听雪阁”三个字的匾额映得温润。
门前垂着珠帘,帘后传来铮琮琴音,如流水溅玉,又似松风过壑。
“江大人,请。”守在门边的侍女撩起珠帘,声音轻柔。
江雪衣解下斗篷递给苏月见,示意她在门外等候,独自走了进去。
室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毯,墙壁以雪缎装裱,正中一张紫檀木圆桌,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玉杯。
西侧临窗设一琴案,红绡正垂眸抚琴。
她今日未着往日艳色,只一袭天水碧的长裙,外罩月白半臂,墨发松松绾就,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琴音清越,不似风尘,倒有几分出世之韵。
谢长离已从窗边踱回桌前,随意坐下,指了指对面空位:“坐。”
江雪衣依言落座,隔着圆桌与他相对。
距离近了,更能看清谢长离今夜的模样。
他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似是倦极。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像暗夜里燃着的两簇幽火,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雪衣,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看个通透。
“江大人肯赏光,本侯荣幸之至。”谢长离执壶,亲自斟了两杯酒。酒液澄澈,泛着琥珀光泽,香气清冽。“醉仙楼自酿的‘雪里春’,取去岁梅花上的雪水酿成,尝尝。”
江雪衣未动,只淡淡道:“侯爷相邀,下官不敢不来。只是不知侯爷今日,是以靖安侯的身份,还是以……”
他顿了顿,抬眼,迎上谢长离的目光。
“风雨楼贵客的身份?”
琴音骤停。
红绡按弦抬头,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瞬,唇角微弯,又低下头,继续抚琴。
琴音再起,却换了调子,幽咽婉转,如泣如诉。
谢长离笑了。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弯,那股子漫不经心的风流意态便藏不住,可眼底深处,依旧是冷的。
“有区别么?”他执杯,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本侯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大人想知道什么,而本侯……又恰好知道些什么。”
江雪衣不语,指尖在温热的玉杯上轻轻摩挲。
“江南,临江府,老账房周桐。”谢长离把玩着空杯,语气闲适得像在谈论天气,“重病垂危,想见故人之后。这故人之后……江大人觉得,指的是谁?”
“侯爷既然问了,想必已有答案。”江雪衣平静道。
“本侯猜,”谢长离倾身向前,手肘支在桌上,拉近了距离。他身上那股清苦冷香更清晰地传来,混着酒气,形成一种奇异的、带有侵略性的气息,“指的是十二年前,死在西北风沙里的忠勇侯谢霆,谢家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本侯这一个不肖子孙。也指的是……当年奉命核查军饷账目,却最终‘病逝’狱中的户部清吏司主事,江枫眠——江大人您的叔父。”
江雪衣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江枫眠。
这个名字,在江家是禁忌。
他只在族谱的角落里,见过这个被墨笔勾去的名字。
父亲从未提过,府中老人也三缄其口。
他只知道,这位早逝的叔父,曾是户部最有前途的年轻官员,却在某年突然“暴病而亡”,草草下葬。
原来,竟与军饷案有关。
“看来江大人并不知道。”谢长离靠回椅背,语气带了点似真似假的惋惜,“也是,这等丑事,江相自然要捂得严严实实。毕竟,当年江枫眠查账查到关键处,忽然‘病逝’,紧接着你父亲便擢升户部侍郎,这其中的关联……啧啧,说出去,不好听啊。”
他话音落地,琴音也恰好转到最低沉处,嗡嗡余韵在暖阁中回荡,压得人心头沉闷。
江雪衣端起面前那杯“雪里春”,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清冽绵长,后劲却带着灼人的辣意,一路烧进肺腑。
他放下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唯有握着杯子的指节,微微泛白。
“侯爷今日邀下官前来,便是要说这些陈年旧事?”他抬眸,眼底清明如寒潭,“若是如此,下官已听过了。若无他事,告辞。”
说罢,他作势欲起。
“急什么。”谢长离轻笑,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几乎同时,红绡的琴音停了。她起身,抱着琴,对两人盈盈一礼,无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他们二人,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汴河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
“周桐手里,有东西。”谢长离的声音低了下来,少了方才的轻佻,多了几分沉冷的质感,“十二年前军饷调拨的原始账册副本,经手人画押,银两流向,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其中几笔,指向当时户部侍郎,如今的江相,你的父亲,江崇。”
江雪衣重新坐下,背脊挺直如竹。
“证据呢?”
“在周桐脑子里,也在他藏起来的账本里。”谢长离盯着他,“但他快死了。江南那边传来消息,他撑不过这个月。临死前,他想见见故人之子,说说当年真相。至于这真相是说给忠良之后,还是说给仇人之子……”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就要看,去见他的人,是谁了。”
江雪衣与他对视。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在彼此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侯爷为何不去?”他问。
“我?”谢长离自嘲般笑了笑,指尖划过空杯边缘,“我若出现在江南,不出三日,周桐就会‘暴毙’。盯着我的人,太多了。何况……”
他抬眼,目光如钩,直直刺入江雪衣眼中。
“有些话,他说给你听,或许比说给我听,更有用。”
江雪衣明白了。
谢长离需要一个“清白”的、有分量的、且与旧案有间接关联的人,去拿到证据,揭开盖子。而自己,御史中丞,清流标杆,江崇之子——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为何要信你?”江雪衣缓缓道,“或许这从头到尾,只是个圈套。侯爷与家父政见不合,朝野皆知。借我之手,扳倒家父,岂非一箭双雕?”
“聪明。”谢长离抚掌,眼中竟有赞赏之色,“江大人思虑周全,不愧为御史台翘楚。不过……”
他忽然起身,绕过圆桌,走到江雪衣身侧。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江雪衣未动,只抬眸看他。
谢长离俯身,双手撑在江雪衣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将他困在方寸之间。
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倒映的烛火,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那股清苦冷香,混着酒意,铺天盖地而来。
“江大人,”谢长离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江雪衣耳畔,带着蛊惑般的沙哑,“你就不好奇么?好奇你那位端方持重、忧国忧民的父亲,当年是如何踩着同僚的血,坐上如今的位置?好奇你江家满门清誉的背后,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肮脏?好奇你每日上朝跪拜的君王,脚下踩着多少忠魂白骨?”
他每说一句,江雪衣的脸色便白一分,可背脊却挺得愈直,眸色也愈冷。
“还是说,”谢长离逼近,几乎与他鼻息相闻,眼底那簇幽火灼灼燃烧,“江大人宁愿守着眼前这虚假的太平,做你父亲手中最锋利、也最干净的那把刀,继续替他……斩尽异己,粉饰这满是污秽的朝堂?”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陷入死寂。
只有两人交错的气息,和窗外隐约的水声。
良久,江雪衣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说完了?”
谢长离挑眉。
“侯爷的故事,很动听。”江雪衣抬眼,与咫尺之遥的那双幽深瞳孔对视,不退不让,“可单凭几句话,便要让下官质疑生父,背叛家族,侯爷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谢长离怔了一下,随即低低笑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出,带着愉悦,也带着更深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好,好一个江雪衣。”他直起身,后退两步,重新拉开距离,眼中的侵略性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欣赏的锐利,“本侯果然没看错人。若你轻易信了,反倒无趣。”
他走回自己座位,重新坐下,执壶又斟了两杯酒。
“本侯不需要你信我。”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江雪衣面前,“你只需信证据,信你自己看到的真相。江南,你去,或不去,证据都在那里。周桐活,或死,真相也都在那里。区别只在于——”
他端起自己那杯,遥遥一敬。
“是你亲手揭开,还是等我将来,用它作刀,将你江家,连同这腐烂的朝堂,一起捅个对穿。”
江雪衣看着那杯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轻轻晃动,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着自己此刻毫无表情的脸。
他端起杯。
“江南,我会去。”他声音清晰,“但并非信你,也非为你。只为求一个真相。若家父当真清白,我自会还他公道。若他……”
他顿了顿,杯中酒液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若他有罪,我亦会依律弹劾,绝不徇私。”
谢长离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次的笑,少了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江雪衣,”他念着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像在品尝,“你可知,你这般性子,在这世道里,最容易……粉身碎骨。”
“侯爷过誉。”江雪衣举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喉管,他却面不改色,“下官身为御史,本就有监察弹劾之责。粉身碎骨,亦是分内。”
“好一个分内。”谢长离也将酒饮尽,放下杯,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
门外立刻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进来。”
珠帘轻响,红绡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只半旧不新的蓝布包裹,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与这满室奢华格格不入。
“这是周桐托人辗转送到风雨楼的。”红绡将托盘放在桌上,声音轻柔,“他说,若有一日,有谢家后人或江家后人寻来,便将此物交予。若两者同来……则交予江家人。”
谢长离指尖一顿,眸光骤然深了。
江雪衣看向那包裹。
蓝布包裹,系着普通的麻绳。
看起来平平无奇,却仿佛承载着十二年前的血雨腥风,和两个家族、无数人命运的重量。
“为何是江家?”他问。
红绡摇头:“送东西的人只说了这些,便咽了气。至于缘由,或许……江大人看了便知。”
江雪衣伸手,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蓝布。布料冰凉,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气息。
他解开麻绳,展开包裹。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本边角卷起、纸张泛黄的账册。
一封火漆封缄、未曾拆开的信。
信封上字迹工整,却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江枫眠亲启”五个字。
江枫眠。
他那位“暴病而亡”的叔父。
江雪衣拿起那封信,指尖微微发颤。
火漆完好,显然未曾被人打开过。他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的目光也落在那封信上,眸色晦暗难明。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看来,周桐更信你们江家人。或者说……更信江枫眠。”
江雪衣拆开火漆,抽出信笺。纸张薄脆,墨迹暗淡,是时隔十二年的、来自亡者的低语。
他展开信纸,垂眸看去。
只一眼,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
握着信纸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谢长离察觉不对,蹙眉:“信上说什么?”
江雪衣没有回答。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张看穿。
烛火跳跃,在他眼中映出惊涛骇浪,又迅速冻结成一片荒原般的死寂。
信上只有短短数行,字迹仓促,力透纸背:
“枫眠吾弟:账目有异,银两流向江府别院。证据已藏于老地方。若兄不幸,望弟持此证,上达天听,为谢侯及数万将士申冤。此事牵连甚广,恐累及吾弟,万望小心。若事不可为,则毁证自保,切不可涉险。兄,周桐,绝笔。”
落款日期,是嘉平十一年,九月初七。
正是忠勇侯谢霆被问罪下狱的三日前。
也正是他的叔父江枫眠,“暴病”身亡的前一日。
信纸从指尖滑落,飘飘荡荡,落在紫檀桌面上,无声无息。
江雪衣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空气,那空气却冰冷刺骨,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银两流向江府别院。
证据已藏于老地方。
若兄不幸,望弟持此证……
“老地方……”他喃喃重复,猛地睁眼,看向那本陈旧的账册。
他伸手抓起账册,快速翻动。
纸张哗啦作响,泛黄的页面在眼前飞速掠过。忽然,他动作顿住。
在账册最后一页的夹层里,藏着一枚极薄的、青铜打造的钥匙。钥匙样式古朴,非门非柜,倒像是……
“藏书楼。”江雪衣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江府旧宅,西厢,藏书楼。三楼暗格。那是……叔父少年时,与我父亲藏书、下棋的密室。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谢长离霍然起身,玄色衣袖带翻了酒杯。“啪”一声脆响,玉杯碎裂,酒液泼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氤氲开深色的痕迹。
“江府……藏书楼……”他重复着,眼底风暴骤起,那一直压抑的、冰冷的恨意,终于在此刻汹涌而出,几乎要将眼前人吞噬,“你们江家……竟将证据,藏在自家府邸?!藏了十二年?!”
江雪衣缓缓抬眸,看向他。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燃着冰冷的火焰。
“侯爷现在信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难看,“下官的父亲,户部侍郎,如今的当朝首辅,或许真的……是侵吞军饷、构陷忠良、杀害亲弟的元凶。”
他拿起那枚青铜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掌心。
“而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或许不仅是藏了十二年的证据,更是我江家……满门荣耀背后的,滔天罪孽。”
窗外,汴河上的画舫传来隐约的笙歌,靡靡之音,飘荡在夜色里。
醉仙楼内,温暖如春的“听雪阁”中,却仿佛瞬间坠入冰窟。
两个男人隔桌对视,一个玄衣墨发,眼底赤红,恨意翻涌;一个月白清冷,面无人色,信仰崩塌。
中间,是那把泛着幽暗青铜光泽的钥匙。
和一张,写满血腥与背叛的绝笔信。
琴案上,红绡留下的古琴余音似乎仍在空气中震颤,发出无声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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