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之光

作者:生产队的一把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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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黑即白


      第三天下午四点,刑警队会议室里烟雾浓得几乎能看见形状。
      林薇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周国平给她的旧笔。笔记本摊在面前,已经写满了整整十二页——从鹿晓雯的生平时间线,到每一个物证的详细分析,再到所有涉案人员的交叉关系图。她盯着自己画的图表,那些线条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在“动机”一栏里,密密麻麻写着:感情纠葛、金钱勒索、事业竞争、隐私曝光……
      周国平站在白板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淡白的旧疤。他刚刚贴上一张新的对比图:左侧是张浩电脑里恢复的偷拍照片,右侧是鹿晓雯iCloud备份里那些明显带有隐私性质的合照。
      “三天,”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像砂纸磨过木头,“DNA结果昨天出来了。张浩手背抓痕的组织样本,与鹿晓雯指甲缝里提取的皮肤组织匹配率99.97%。”
      会议室里有人松了松领口,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的车出现在案发现场周边六个监控点,”周国平继续,激光笔的红点在路线图上移动,“时间从晚上十一点零五分到十二点二十。最关键的是——”他切换图片,那是一段模糊的电梯监控截图,“星河湾B栋17楼的电梯监控拍到,凌晨十二点十五分,有人从17楼离开。身高、体型、衣着风格与张浩高度相似。”
      林薇盯着那张截图。画面很暗,像素不高,人影背对镜头,戴着棒球帽,看不清脸。但那个微微佝偻的肩膀姿态,确实像张浩——她翻看过他所有的社交媒体照片,他习惯性右肩略低。
      “证据链基本闭合。”陈磊合上记录本,声音里没有破案的喜悦,只有例行公事的冷静,“动机:纠缠不成,因爱生恨;时机:没有不在场证明;物证:DNA匹配,监控轨迹,偷拍照片;手段:他熟悉死者住处,可能保留或复制了钥匙。”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林薇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可以结案了。三天连轴转,每个人都累得像被抽干了力气的气球,现在气球终于能落地了。
      但她举起了手。
      “林薇?”周国平看向她。
      “手机还没找到。”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死者手机失踪,如果是张浩拿走的,他藏在哪里?我们搜查了他的住所、工作室、车辆,甚至他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有。”
      几道目光转向她。何芳先开口,声音平稳:“林薇说得对。还有遗书上的‘错事’具体指什么?那个‘X’的身份?如果张浩是凶手,他拿死者手机做什么?如果是想销毁证据,为什么只拿走手机,却不处理电脑里的偷拍照片?”
      “可能来不及,”有人说,“或者没想到我们能恢复数据。”
      “还有伤痕。”林薇调出手腕淤青的高清照片,投影在幕布上,“何法医说过,如果是被人从后面抓住手腕往外推,受力点应该在虎口和掌根,形成的是点状或新月形淤痕。但这个——”她用激光笔圈出那圈完整的环形,“是均匀的环状压迫伤。更像是在失去意识或被控制的状态下,被某种东西绑住手腕造成的。”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质疑,而是疲惫中的一丝不甘。大家都看到了那些疑点,但现实是:证据已经足够把案子移送检察院。在系统里,这就意味着“破了”。
      周国平点燃今天的第三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缓缓逸出。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盯着白板上鹿晓雯生前的照片——那张在樱花树下笑得毫无阴霾的脸。
      “两种可能,”他缓缓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张浩是凶手,但作案过程和我们设想的不完全一样。二,他不是凶手,或者不是唯一的凶手。”
      有人想说什么,周国平抬手制止了。
      “小李,”他转向技术队的方向,“‘X’的追踪有进展吗?”
      小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有。我恢复了鹿晓雯另一部备用手机的部分数据——她有两部工作手机,我们之前只找到了常用那部。备用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是案发前三天,里面有一个加密聊天记录,对方就是‘X’。内容很零碎,但提到‘合同’‘分成’‘不想被吸血’这些词。”
      “合同?分成?”陈磊皱眉,“她和谁有合同纠纷?”
      “可能是她的直播公会。”小李调出资料,“鹿晓雯签约的‘星光传媒’,业内风评不太好,经常被爆出压榨主播、合同陷阱。我查了她的银行流水,过去半年,她每个月都有一笔两万元的固定支出,通过比特币转账给匿名账户。”
      会议室里响起吸气声。比特币、匿名账户——这指向了某种更隐蔽、更专业的威胁。
      “勒索?”有人小声说。
      “时间点呢?”周国平问。
      “最后一次大额转账是上个月15号,五万元。备注栏只有一个词:‘最后一次’。”小李顿了顿,“这和她与‘X’的聊天记录对得上。最后一条完整信息是:‘这是最后一次,再逼我我们就一起死。’”
      沉重的沉默像水一样淹没了房间。林薇看着那句话在屏幕上被放大——“再逼我我们就一起死”。那是绝望到极点的宣言,还是某种谈判策略?
      “查公会。”周国平掐灭烟头,动作很用力,“明天陈磊带人去‘星光传媒’,我要知道所有和鹿晓雯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人。林薇,你一起去。”
      “是。”
      “其他人继续完善证据链。散会。”
      人群陆续离开,带走了烟雾和疲惫的叹息。林薇收拾东西时,周国平走过来,手指在她桌面上敲了敲:“留一下。”
      等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周国平关上门,走到窗前。窗外天色渐暗,乌云低垂,像要下雨。
      “你对这个案子很执着,”他没有回头,“为什么?”
      林薇想了想,不是想答案,而是想如何表达:“因为不完整。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张浩,但总有那么一两个点对不上。就像拼图少了两块,虽然大致图案能看出来,但你知道那图案是错的——因为真实的图案应该有那两块。”
      周国平转过身,看着她。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脸像一尊被岁月磨损的雕塑,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看不见的故事。
      “刑侦工作很少有100%完美的证据链,”他说,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现实不是推理小说,凶手不会留下完整线索等我们去发现。有时候,八成把握就够了。检察院起诉的标准是‘排除合理怀疑’,不是‘排除所有怀疑’。”
      “可如果那两成是错的呢?”林薇直视他,声音里有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固执,“张浩可能面临十年、二十年,甚至无期。而真凶逍遥法外,可能还会犯案。”
      周国平看了她几秒,突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而是那种带着复杂意味的、嘴角只牵动一边肌肉的笑。
      “你父亲说得对,你确实像你爷爷。”他说,“当年林老办案,也是这么较真。为了一个鞋印的磨损方向不对,能跟省厅专家吵三天。”
      林薇愣住:“您认识我爷爷?”
      “老刑警圈子里,谁不认识林老爷子?”周国平走回办公桌,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抽屉里很整洁,只有几本旧笔记本和一个铁皮盒子。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过来。
      照片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常见的彩色打印纸,边缘已经卷曲。上面是五六个穿着老式橄榄绿警服的年轻人,站在一栋红砖楼前。前排中间那个,眉眼间和林薇有六七分相似,笑容爽朗,眼睛里有种穿透镜头的光。他手臂搭在旁边一个更年轻的人肩膀上——那个年轻人,赫然是二十多岁的周国平,头发还浓密,脸上没有疤,笑得有点腼腆。
      “这是我入警第二年,老爷子来市局给我们做现场勘查培训时拍的。”周国平指着照片,“那时候他刚破获‘94·系列入室抢劫案’,靠的就是对一个鞋印的坚持——所有人都认为是流窜作案,只有他坚持说鞋印的左右脚磨损不对称,应该是本地人伪装的流窜犯。最后挖出一个伪装成搬家公司的犯罪团伙,主犯是房产中介经理。”
      林薇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爷爷的脸。爷爷去世时她十七岁,记忆里他总是坐在书房看案卷,腰背挺得笔直。他教她下棋时说过一句话:“下棋要看三步,办案要看十步。但最重要的是,第一步要走对。”
      “他教过我一句话,”周国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证据会说话,但你要先学会听。听不见的时候,就去看。看不见的时候,就去想。’”
      “我……”
      “你的坚持是对的。”周国平收起照片,小心地放回盒子,“但我们不能只盯着疑点,还要考虑全局。张浩的嫌疑太重,如果他是凶手,每多一天在外面,就可能多一分风险——销毁证据,串供,甚至再次作案。所以上面压力很大,要求尽快结案移送。”
      林薇明白了:“所以您是在顶住压力,让我们继续查?”
      “我是在教你,”周国平坐回椅子,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办案不仅要讲证据,还要讲策略,讲时机,讲……平衡。明天去公会,我要你仔细观察每个人,每句话,每个表情。我要知道鹿晓雯在那个环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的声控灯渐次亮起。林薇在拐角处碰见小李,他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往技术科走,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十六进制代码。
      “林薇,”他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有个事得私下说。”
      两人走到楼梯间。小李打开电脑,调出一份加密文件:“我查了鹿晓雯的所有网络痕迹。她不仅在被人勒索,还在查一些东西。”
      “查什么?”
      “关于‘星光传媒’的股权结构,还有几个高管的背景。”小李调出浏览记录,“案发前一周,她搜索了‘阴阳合同的法律效力’‘主播解约违约金’‘劳动仲裁流程’。还访问了几个法律咨询网站,但没留下咨询记录。”
      “她想解约?”
      “不止。我恢复了她的一个加密笔记,里面记录了公会的一些‘操作’——通过私人账户走账避税,强迫主播参加陪酒饭局,还有……”小李顿了顿,“涉嫌洗钱。”
      林薇心脏猛跳:“她掌握了证据?”
      “笔记里提到‘有录音’‘有转账截图’,但具体内容没写。可能在她失踪的手机里。”
      “所以她不是单纯的受害者,”林薇低声说,“她可能也在试图反击。”
      小李点头:“而且很危险。如果公会的人知道她在查这些……”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推测。
      “明天去公会,小心点。”小李说,“需要技术支持随时叫我。”
      “谢谢。”
      回到工位,林薇开始整理明天要问的问题清单。窗外的天彻底黑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何芳——法医室的灯还亮着,透过磨砂玻璃透出朦胧的光。
      晚上八点半,林薇合上笔记本。她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的夜景。公安局大院里,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停在楼下——又是父亲的车。
      她轻轻叹了口气。
      手机震动,母亲发来消息:“你爸说在楼下等你。一起回家吧,汤要凉了。”
      林薇回复:“马上下来。”
      收拾好东西下楼。拉开车门时,她闻到车里有淡淡的烟草味——父亲戒烟很多年了。
      “又加班?”林父发动车子,语气平静。
      “嗯。”
      车子驶出大院,汇入晚高峰残余的车流。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林父先开口:“周国平今天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林薇转头看他:“关于案子?”
      “关于你。”林父目视前方,“他说你很有潜力,观察力、分析力都远超同龄人。但也提醒我,你太理想主义,容易钻牛角尖,看不到现实的复杂性。”
      “所以您要劝我别太认真?”
      “恰恰相反。”林父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爷爷当年就是因为理想主义,才破了那么多别人破不了的案。但他也付出了代价——常年熬夜落下的病根,被嫌疑人报复时留下的伤,还有……一些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红灯。车子停下。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淌进来,在林父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那个网红坠楼的案子,我听说了大概。”他继续说,“证据指向明确,但你觉得不对?”
      “有几个关键疑点解释不通。”
      “那就查清楚。”林父转头看她,眼神里有种林薇很少见的东西——不是父亲的关切,而是老刑警的锐利,“但记住,查案不是做数学题,没有唯一解。有时候真相就是复杂的、矛盾的,甚至……让人失望的。你可能最终会发现,没有纯粹的受害者,也没有纯粹的凶手。每个人都是灰色的。”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启动。
      “爸,”林薇突然问,“您当年办案,有没有遇到过明明知道是谁,却因为证据不足只能放走的情况?”
      林父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薇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车子已经开过三个路口,驶入他们住的老街区。
      “有。”他终于说,声音像从很深的地方传来,“不止一次。最难受的一次,是个虐待儿童致死的案子。我们都知道是那个继父干的,孩子身上全是伤,邻居也听到过惨叫。但孩子母亲不敢作证,现场被清理过,尸检只能证明死因是头部撞击,无法证明是故意还是意外。”
      他停顿,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我们拘留了他四十八小时,最后只能放人。放他走的那天,孩子母亲在审讯室外面跪下了,求我们别放。但我们没有证据。”
      “后来呢?”
      “三个月后,那个男人醉酒打架,被人捅死了。”林父的声音毫无波澜,“街头监控拍得很清楚,是正当防卫。但我知道,捅他的人,是孩子的亲舅舅。”
      车子开进小区,停在楼下。引擎熄火后,车厢里陷入完全的寂静。
      “那滋味……”林父轻声说,“比破不了案还难受。但这就是法律,是我们必须遵守的规则。没有规则,我们和罪犯就没有区别。”
      他解开安全带,但没有立即下车。
      “薇薇,你选择这条路,我很骄傲。但这条路不好走,会有很多你不想看到的东西,很多你无法接受的现实。我希望你做好准备。”
      林薇看着父亲在昏暗光线中的侧脸。这一刻,他不是省厅领导,不是父亲,只是一个老了的老刑警。
      “我准备好了。”她说。
      “那就好。”林父推开车门,“回家吧,你妈该等急了。”
      那天晚上,林薇躺在床上很久没睡着。脑海里反复出现案子的各种细节:那片玫红色亮片的微弱反光,手腕上那圈完整的淤青,每月固定的比特币转账,张浩在审讯室里血红的眼睛,还有鹿晓雯最后那条信息——“再逼我我们就一起死”。
      凌晨一点,她突然坐起身,打开台灯,在笔记本上重新画关系图。
      这一次,她在中心写下“鹿晓雯”,然后画出三条辐射线:
      第一条指向张浩:前男友,偷拍者,情感纠葛,可能的凶手?
      第二条指向“X”(公会?):勒索者,合同压榨,经济控制,可能的凶手?
      第三条指向……她自己?她在查公会的黑料,她有证据,她在反抗——这会不会是她死亡的真正原因?
      然后在三条线的交汇处,她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旁边写:亮片?第三个人?
      窗外传来雨声,渐渐沥沥,像这个案子一样,细密而纠缠。
      ---
      第二天早上九点,创意产业园。
      “星光传媒”所在的写字楼很新,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光。林薇和陈磊走进大堂时,前台女孩正在补妆,看到证件,口红差点画到下巴上。
      “请、请稍等,我通知王总。”
      几分钟后,一个四十出头、穿着灰蓝色休闲西装的男人快步走出电梯。他脸上堆着标准的商务笑容,但眼睛下方的肌肉微微抽搐——那是长期睡眠不足和压力过大的痕迹。
      “两位警官,久等了。我是王明,这里的负责人。请到楼上谈。”
      电梯上行时,王明一直在说话,语速有点快:“晓雯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她是个特别努力的孩子,天赋也好。我们正在筹备一个纪念直播,所有收入捐给她父母……”
      林薇观察着他:右手无名指戴着婚戒,但戒圈下的皮肤有明显色差——长期佩戴的痕迹,但最近可能摘戴频繁。左手腕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表带调节扣有新鲜划痕。
      会议室很大,落地窗外能看到整个产业园的景观。王明亲自倒了茶,茶叶是上好的龙井,但水温和冲泡时间都不对——他不是常喝茶的人,这茶是摆样子的。
      “我们想了解鹿晓雯的工作情况,还有她最近的状态。”陈磊打开记录本,语气平和。
      “晓雯是我们这儿的头部主播之一,粉丝两百多万,月流水稳定在百万以上。”王明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个试图掌控局面的姿势,“她最近状态……说实话,压力有点大。这行竞争激烈,不进则退。她上个月数据有点下滑,我们还在调整运营策略。”
      “她有什么异常表现吗?情绪上,或者行为上?”
      王明想了想:“就是……有点急躁。催着我们加大推广投入,想接更多商务。但您知道,商务对接需要时间,不是想要就有的。”
      林薇突然问:“王总,鹿晓雯的合同是多久签一次的?”
      “三年一签。她去年刚续约。”
      “分成比例呢?”
      “行业标准,公司六她四。”王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我们提供全方位的运营支持,培训、设备、场地、推广,成本很高的。”
      “我们想看看她的合同,还有最近半年的收入明细和支出记录。”陈磊说。
      王明的笑容僵了半秒:“这……涉及商业机密和主播隐私。我们需要走流程。”
      “我们在调查刑事案件,王总。”陈磊的语气没变,但眼神锐利起来,“可以申请正式调取令,但那样流程更长,对贵公司的影响也更大。”
      短暂的沉默。王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食指、中指、无名指,规律的三下,停顿,再重复。典型的紧张思考动作。
      “那……我去拿。”他站起身,“不过有些数据在财务那里,需要点时间整理。”
      他离开会议室后,林薇低声对陈磊说:“他在隐瞒什么。提到合同时,瞳孔放大,右手无意识地摸左手腕——那是撒谎时的身体记忆。”
      “而且他太配合了。”陈磊说,“一般企业遇到警察调查,第一反应是找法务。他直接就答应提供资料,要么是真没问题,要么是早有准备。”
      十分钟后,王明拿着一个文件夹回来。里面是鹿晓雯的正式合同,还有一份打印的收支报表。林薇仔细翻阅,发现几个问题:
      第一,合同里的违约金条款异常苛刻——如果主播单方面解约,需要赔偿过去十二个月总收入的300%。
      第二,报表显示的收入比鹿晓雯银行流水少了近40%。而且有几笔大额商务合作的记录缺失。
      第三,报表的格式很规范,但打印墨迹新鲜度不一致——有些页面是近期打印的,有些像是提前准备好的。
      “王总,这份报表是完整的吗?”林薇抬头问。
      “当然是。”
      “可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鹿晓雯上个月有一笔五万元的额外支出,通过比特币转账。报表上没有体现。”
      王明的表情瞬间变了。不是惊慌,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惊讶和恐惧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您知道这笔支出吗?”陈磊追问。
      “我……我不清楚。可能是她个人投资吧,年轻人玩虚拟货币很正常。”王明的声音有点干。
      “个人投资会用‘最后一次’做备注吗?”林薇盯着他。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明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会议室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右手拿起茶杯,手在轻微颤抖,茶水表面泛起涟漪。
      “警官,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但尾音在抖。
      “我们查到鹿晓雯长期被人勒索,汇款方式就是比特币。”陈磊身体前倾,那是审讯时常用的施压姿势,“勒索者可能是掌握了她的某些隐私。王总,您觉得,这会是谁呢?”
      王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你们怀疑我?我有什么理由勒索她?她是我们的摇钱树!”
      “正因为是摇钱树,才更想牢牢控制,不是吗?”林薇也站起来,目光平静但锐利,“如果我们现在申请搜查令,查贵公司所有高管的银行流水、通讯记录、电子设备,您觉得会查出什么?”
      王明的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失去支撑的雕塑。
      漫长的十几秒钟后,他颓然坐下,双手捂住脸。
      “我没有杀她。”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嘶哑破碎,“我真的没有。”
      “那勒索呢?”陈磊问。
      沉默。
      “王总,现在说实话,还有余地。”
      王明放下手,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需要钱。”他哑声说,“投资失败,欠了高利贷。鹿晓雯……她私下接私活,陪一些老板吃饭拍照,收入不走公司账。我拍了些照片,想……想让她分我一部分。”
      “什么照片?”
      “就是她和一些男人在酒店、餐厅的照片。没有露骨的,但能看出来关系不一般。她有几次用公司的车去赴约,我在车上装了录音设备……”王明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开始她答应了,每月给我两万。但上个月她说不想继续了,要报警。我害怕,就约她那天晚上见面谈。”
      “案发当晚十一点,你去她家了?”
      “去了。但我只是去谈判,想让她再给我一笔钱,我就把照片和录音全删了,从此两清。她答应了,说给我五万,但要时间筹钱。我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十一点四十左右。我走的时候她还活着,只是吃了点安眠药说要睡觉。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推她!”
      “有人能证明吗?”
      “没有……我是偷偷去的,怕被人看见。”
      “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指纹会出现在她家浴室门把手上?而且是新鲜指纹,留存时间不超过一周。”
      王明猛地抬头,眼睛瞪大:“指纹?什么指纹?我……我不知道。我是碰过门把手,但那是好几个月前了——”
      “技术鉴定结果很明确,王总。”陈磊打断他,“你要不要看看比对报告?”
      王明的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我真的只是去谈判……”
      观察室里,林薇通过监控看着这一切。王明的反应不像演戏——那种从震惊到恐惧到绝望的转变,太真实了。但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指纹会出现在那里?如果是凶手,为什么承认勒索却坚决否认杀人?
      更关键的是:如果他十一点四十就离开了,而鹿晓雯的死亡时间是一点到三点之间,那么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审讯持续到中午。王明最终签署了承认勒索的笔录,但依然坚决否认杀人。他被暂时拘留,等待进一步调查。
      回程路上,陈磊一边开车一边说:“你怎么看?”
      “他不像凶手,”林薇说,“至少不像预谋杀人的凶手。但如果他在撒谎离开时间,或者现场发生了意外冲突……”
      “那就可能是过失杀人,然后伪装自杀。”陈磊接话,“但有个问题:如果是他推的,为什么鹿晓雯手腕上会有那种环形淤伤?如果是他绑的,用什么绑的?现场没找到绳索类物品。”
      林薇沉思。车子驶过一个路口时,她突然想到什么:“如果是用……衣服?或者床单撕成的布条?事后可以带走销毁。”
      “有可能。但带走的话,应该会留下纤维痕迹。何芳的尸检报告里没提到。”
      两人回到队里时,另一组对张浩的审讯有了突破。在得知王明到案后,张浩的心理防线出现了裂缝。
      “那天晚上……我确实去了晓雯家楼下。”张浩低着头,声音沙哑,“但我没进去。我在车里等到十一点半左右,看到有个男人从单元门出来,开车走了。我认出来,那是王明的车。”
      审讯室外的观察室里,周国平、林薇等人盯着监控屏幕。
      “然后呢?”审讯员问。
      “我等了一会儿,大概十二点左右,上楼敲门。没人应。我以为她不想见我,或者睡了,就走了。”
      “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我怕说不清。我确实跟踪了她,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可疑。而且……”张浩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恨她。我恨她跟我分手,恨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但我没有杀她!我再恨她,也没想过要她死!”
      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句突然拔高,带着哭腔,那种崩溃的真实感,让观察室里的人都沉默了。
      “他说的和王明的时间线能对上。”林薇低声说,“王明说十一点四十离开,张浩说十一点半看到王明的车走。十二点敲门没人应——那时候鹿晓雯可能已经昏迷或者……”
      “或者已经死了。”周国平接完她没说完的话。
      两个嫌疑人,两个版本。一个承认勒索但否认杀人,一个承认跟踪但否认进入现场。而死者在午夜到凌晨之间,从十七楼坠落。
      下午三点,专案组再次开会。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但案情却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越来越乱。
      “现在有三种可能。”周国平在白板上写,“一,王明是凶手,张浩看到的是他离开。二,张浩是凶手,编造了看到王明的说法。三,还有第三个人——在两人都离开后进入现场。”
      “那片亮片呢?”林薇问,“既不属于鹿晓雯,也不属于张浩或王明。”
      “有进展。”小李调出资料,“亮片的生产批号查到了,是去年十月出厂的特定批次。我市有三家店进货,其中一家就在创意产业园两公里外的服装批发市场。购买记录显示,其中一包被一个叫‘刘峰’的人买走,时间是三个月前。”
      “刘峰是谁?”陈磊问。
      小李调出户籍信息:“刘峰,二十八岁,自由摄影师,主要接漫展、舞台活动和cosplay拍摄。他工作室的地址……”他顿了顿,“在创意产业园D座,和‘星光传媒’同一栋楼。”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查刘峰。”周国平立刻下令,“所有背景,人际关系,特别是和鹿晓雯、王明有没有交集。”
      “已经查了。”小李调出更多资料,“刘峰是‘星光传媒’的兼职摄影师,负责一些主播的宣传照和活动跟拍。他的社交媒体上,三个月前发过一组鹿晓雯的cosplay写真——正是穿着带有玫红色亮片的服装。”
      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鹿晓雯穿着华丽的奇幻风格服装,裙摆和袖口缀满玫红色亮片,在摄影棚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摄影师标注:服装提供——刘峰工作室。
      林薇盯着那张照片,突然想起现场发现的亮片——不正和这套服装上的一模一样吗?
      “刘峰现在在哪?”周国平问。
      “工作室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同事说他昨天请假了,说家里有事。”
      “找。发协查通报。”周国平看了看表,“今天先到这里。林薇,你留一下。”
      其他人陆续离开后,周国平关上门,走到窗前。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玻璃上。
      “你怎么想?”他问,没回头。
      林薇整理思绪:“刘峰可能是第三个人。他有进入鹿晓雯生活的合理身份——摄影师。他可能也有机会拿到钥匙,或者被鹿晓雯信任进入她家。如果他也参与了勒索,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动机呢?”
      “钱?或者……感情?”林薇想起鹿晓雯那些私密照片,“那些照片的拍摄质量很高,不像偷拍,更像是专业拍摄。如果是刘峰拍的,他可能以此威胁鹿晓雯,或者两人有更复杂的关系。”
      周国平转过身,看着她:“明天你去查刘峰。带上陈磊。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是。”
      走出会议室,天色已经暗透。林薇在走廊里碰见何芳,女法医刚从解剖室出来,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还没走?”何芳递过来一颗薄荷糖。
      “马上。”林薇接过糖,“何姐,尸检还有什么新发现吗?”
      何芳靠着墙,剥开另一颗糖放进嘴里:“手腕淤青的皮下出血形态很特别——不是瞬间大力造成的,而是持续、均匀的压力。我做了模拟实验,最接近的情况是……被手铐或者类似的东西铐住过。”
      林薇愣住:“手铐?”
      “或者情趣手铐。”何芳的表情很平静,“现在有些年轻人玩这个。如果是情趣手铐,通常是绒布内衬,会造成这种均匀的环形淤伤,而且不会留下表皮损伤。”
      “所以可能不是暴力拘禁,而是……某种特殊关系?”
      “只是一种可能。”何芳说,“但如果是这样,那现场可能还有我们没发现的物品——比如钥匙。情趣手铐通常有钥匙。”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鹿晓雯的死可能涉及更私密、更复杂的人际关系。
      “谢谢何姐。”
      “不客气。”何芳摆摆手,“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得忙。”
      走出公安局大楼,夜雨凉凉地打在脸上。林薇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的车缓缓驶来。这次她没有犹豫,直接拉开车门坐进去。
      “今天怎么样?”林父问。
      “很复杂。”林薇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但好像……看到了一点光。”
      车子驶入雨夜。林薇看着窗外模糊的城市,脑海里浮现出新的关系图:鹿晓雯、张浩、王明、刘峰……四个男人,四种关系,一个死亡。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把看不见的钥匙,打开那扇紧闭的门。
      到家时,母亲已经睡了。桌上留着温着的汤和一张字条:“趁热喝,别熬太晚。”
      林薇喝了汤,洗漱后回到房间。她没有立即睡觉,而是打开笔记本,在刘峰的名字旁边画了一个星号。
      然后,在页面底部写下三个问题:
      1. 亮片为什么会在坠落现场?
      2. 手腕淤伤到底是什么造成的?
      3. 手机在哪里?
      窗外,雨声渐密。
      而真相,还藏在雨幕深处,等待被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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