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渐近的距离
接下来的两周,林霁的生活被分割成两半。
白天,他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上课认真听讲,笔记工整详尽,放学后按时回家,完成作业和额外练习题。
夜晚和一些空闲的间隙,他是另一个林霁:会绕远路从学校侧门走,经过那条老巷时放慢脚步;会在母亲睡后,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小说写剧情。
他和陈默的接触渐渐频繁,但都控制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尺度内。
他们很少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
大多数时候,是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隔着桌子各自看书,偶尔交换纸条。
或者放学后,前一后隔几分钟离开学校,在巷口汇合,然后一起走向那栋两层小楼。
陈默的奶奶回来了,是个清瘦和蔼的老人,戴了一副老花镜,说话时轻声细语。
第一次见到他,也只是温和地笑:“小默带朋友来了?真好,你们玩,我去做饭。”
她对林霁喜欢看书这件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至从书房里翻出几本绝版诗集送给他。
“这些书放着也是落灰,给懂得欣赏的人,才是它们的福气。”她说。
林霁起初很拘谨,但老人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
她不会像母亲那样追问成绩、排名、未来规划,只是偶尔问问他喜欢什么作家,最近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想。
第三次去的时候,奶奶甚至在饭桌上给他留了位置。
“反正多一个人吃饭热闹。”她笑着说,往林霁碗里夹菜,“你这么瘦,得多吃点。”
那顿饭很简单,三菜一汤,都是家常味道。但林霁吃得很慢,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轻松的氛围里吃过饭了。
母亲做饭讲究营养搭配,吃饭时总要谈论“谁家孩子考上了什么大学”“哪个专业就业前景好”,每一顿饭都像一场小型会议。
而在这里,他们聊的是奶奶年轻时教书的故事,聊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年纪,聊最近读的有趣的书。陈默话不多,但偶尔插一句,总能引得奶奶开怀大笑。
吃完饭后,林霁主动帮忙洗碗。厨房很小,两个人站在水池边几乎要碰到肩膀。陈默洗,他清,配合得意外默契。
“你奶奶真好。”林霁小声说。
“嗯。”陈默应了一声,泡沫沾到他手腕上,他也不擦,“她一直这样。我爸妈不在,她就既当奶奶又当妈。”
“你会想他们吗?”
陈默沉默了一会儿,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小时候会。后来习惯了。”他顿了顿,“而且我有奶奶,这就够了。”
林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在他记忆里已经模糊的身影。
父亲去世时他才八岁,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总在周末带他去“探险”,还有父亲书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说。母亲在父亲去世后,把那些小说全卖了,说“看这些没用”。
“你呢?”陈默问,“你爸妈对你很好吧?看你成绩这么好。”
林霁张了张嘴,想向他倾诉什么 ,最终只说:“我妈...对我要求很高。”
“看得出来。”陈默关掉水龙头,“你总是很紧张,像随时在准备考试。”
林霁低头擦碗,没有说话。
那晚离开时,奶奶送他到门口,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苹果:“路上吃。以后常来啊。”
林霁握着温热的苹果,眼眶忽然有些发酸。他用力点头:“谢谢奶奶。”
走出巷子,陈默照例送他到路口。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下周六,”陈默忽然说,“市里有场摄影展,我弄到两张票。要不要一起去?”
周六上午林霁有数学补习,下午要陪母亲去拜访亲戚。他原本应该拒绝
但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几点 ?”
“下午两点,美术馆。”
“我尽量。”林霁说,“如果我能出来,我给你发短信。”
陈默笑了:“好,我等你消息。”
回到家已经八点半,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开着,但她没在看。
“怎么这么晚?”她问,语气平静,却让林霁心头一紧。
“去...去同学家讨论题目了。”
“哪个同学?”
“周婷。”林霁脱口而出,说完就有些后悔。他很少撒谎,更少用女同学当借口因为母亲对早恋这件事极度敏感。
母亲的表情缓和了些,但又带上了一丝怀疑 :“女孩子家,别待到这么晚,影响不好。题目讨论完了就早点回来。”
“知道了。”林霁低头换鞋。
“对了,下周六你舅舅从上海过来,中午一起吃饭。你上午上完补习班直接去酒店,地址我发你手机。”
林霁的心沉了下去。下周六。摄影展。
“妈,我下午...”他试图开口。
“下午怎么了?你舅舅难得回来一趟,说要好好跟你聊聊。人家是大公司高管,时间宝贵,你可不能缺席。”母亲站起身,“快去洗澡吧,一身汗味。”
林霁站在原地,看着母亲走向卧室的背影。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那一周,林霁过得心神不宁。他几次想跟母亲说周六下午有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最近心情似乎不太好,学校评职称的事不顺,在家总皱着眉。
周五晚上,林霁终于鼓起勇气,在饭桌上说:“妈,我明天下午...”
“明天下午你舅舅安排了活动,带你去参观他们公司在本地的分部。”母亲打断他,“多好的机会,让你看看真正的大公司是什么样子。”
林霁沉默了。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
饭后,他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盯着陈默的号码看了很久。最终,他发出一条短信:
“抱歉,明天去不了了。家里有事。”
发送后,他把手机扔到床上,像是扔掉一块烫手的山芋。然后他坐到书桌前,翻开数学练习册,强迫自己开始做题。
手机一直没有震动。
直到晚上十一点,林霁洗漱完准备睡觉时,手机屏幕才亮了一下。他几乎是扑过去拿起它。
陈默的回复很简单:
“没事。下次吧。”
只有四个字和一个句号。林霁盯着屏幕,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他想象陈默收到短信时的表情——是失望?还是无所谓?
他想再发点什么解释,但手指在键盘上停留良久,最终还是锁屏,关灯。
周六一整天,林霁都像个提线木偶。
上午的补习班他完全没听进去,中午和舅舅吃饭时也心不在焉。舅舅问他未来的规划,他机械地回答:“想学医。”母亲在一旁满意地点头。
下午参观公司时,林霁看着那些穿着西装步履匆匆的白领,看着整层楼里密密麻麻的工位,看着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忽然感到一阵窒息。
舅舅拍拍他的肩:“怎么样?这就是你未来的样子。好好努力,到时候舅舅帮你内推。”
林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晚上回到家,母亲心情很好,甚至哼起了歌。“今天表现不错。”她说,“你舅舅对你很满意。”
林霁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没有新消息。他点开和陈默的短信界面,最后那条“下次吧”停留在昨天。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发出一条:
“摄影展好看吗?”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林霁把手机扔到一边,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林霁立刻抓起来。
陈默发来一张照片。是摄影展的展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清洁工在远处拖地。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没去。票过期了。”
林霁盯着那行字,他该说什么,对不起?还是谢谢?或者干脆打电话过去?
在他犹豫的时候,又一条消息来了:
“明天下午,老地方。来吗?”
林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敲下一个字 :
“来。”
周日午后,林霁以“去图书馆查资料”为由出了门。母亲本想跟去,但接到学校电话要加班,只好放他独自去。
“六点前必须回来。”她叮嘱。
林霁点头,几乎是跑着出了家门。
到了秘密基地,陈默已经在了。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巨大的相册。看见林霁,他抬头笑了笑:“来了?”
“嗯。”林霁走过去,看见相册里全是老照片,“这是...”
“我奶奶年轻时的照片。”陈默翻过一页,“你看,这是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师范学校教书。”
照片已经泛黄,但影像依然清晰。年轻的奶奶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朴素的碎花衬衫,站在讲台前,手里拿着粉笔,正回头看向镜头,笑容灿烂。
“很好看。”林霁轻声说。
“是啊。”陈默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这是我爷爷拍的。他是摄影师,这些照片都是他留的。”
他又翻了几页。有婚礼照片,有全家福,有出游的合影。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年轻的爷爷背着相机,奶奶抱着一个婴儿,两人都笑得眼睛弯弯。
“这是我爸。”陈默指着那个婴儿。
再往后翻,照片越来越少。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很少拍照了。直到陈默长大,开始学摄影,她才又重新出现在镜头里。
“这张是我拍的。”陈默指着一张彩色照片。画面里,奶奶坐在窗边织毛衣,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银光。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而又温柔。
“你拍得真好。”林霁由衷地夸赞。
陈默合上相册,靠在椅背上:“我爷爷说过,摄影是凝固时光的艺术。一张好照片,能让人穿越时间,回到那个瞬间。”
他顿了顿,看向林霁:“昨天,我想拍下美术馆的展厅,想让你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但到了门口,我又不想进去了。”
“为什么?”
“因为觉得没意思。”陈默说,“一个人看展,再好的作品也少了一半味道。”
林霁的心脏像被轻轻捏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陈默打断他,“你有你的事,我理解。”
房间里沉默下来。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从书桌移到地板。远处传来收废品的摇铃声,一声一声,悠长而寂寥。
“林霁。”陈默忽然开口。
“嗯?”
“你快乐吗?”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林霁愣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快乐?他有多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母亲总说:“现在辛苦点,将来就快乐了。”老师总说:“考个好大学,人生就快乐了。”所有人都告诉他,快乐在未来,在远方,在某个达成目标之后的节点。
但当下呢?此时此刻呢?
“我...”他艰难地说,“我不知道。”
陈默看着他,像能看进他心里去。“我觉得你不快乐。”他说,“你总是皱着眉头,像在为什么事烦恼。你走路很快,像在逃离什么。你说话很小声,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霁的鼻子忽然一酸。他别过脸,看向窗外:“我没有...”
“在我面前,不用伪装。”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你可以做你自己,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
林霁的视线模糊了。他用力眨眼睛,想把那股突如其来的泪意压回去。
“我不知道怎么做自己。”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从父亲去世后,他就一直在扮演一个角色,扮演母亲期望中的儿子,老师期望中的学生,社会期望中的“好孩子”。
他扮演得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忘了,如果不扮演,他该是什么样子。
陈默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我小时候,有一次逃课,跑到郊区的铁轨边。那里有一条废弃的铁路,长满了野草。我在那儿坐了一下午,看云,听鸟叫,什么也没想。”
他转过身,靠在窗台上:“回家后,奶奶没骂我。她只是问我:今天开心吗?我说:开心。她说:那就好。人生啊,有时候需要浪费一些时间,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林霁抬起头,看着逆光中的陈默。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晕,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所以,”陈默说,“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自己,就从浪费一点时间开始。暂时忘掉那些‘应该’,问问自己‘想要’。”
“我想要...”林霁喃喃重复。
“对。”陈默走回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比如说现在,此时此刻,你想做什么?”
林霁环顾四周。房间里有书,有相机,有小提琴,有满墙的照片。窗外是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
“我想...”他犹豫了一下,“听你拉琴。”
陈默听到后顿了一下 ,笑了:“就这个?”
“嗯。”
“好。”
陈默起身,拿起墙边的小提琴,调了调音。他想了想,然后开始拉一首曲子。不是《卡农》,而是一首更简单的,旋律舒缓而忧伤。
林霁不知道曲名,但他闭上眼睛,任由琴声将自己包围。
琴声有些生涩,偶尔有走音。
一曲终了,陈默放下琴:“怎么样?”
林霁睁开眼:“好听。是什么曲子?”
“《往事》。”陈默说,“奶奶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她说,音乐是另一种语言,能说出说不出口的话。”
林霁想起父亲。父亲喜欢唱歌。有时候周末的早晨,父亲会在厨房一边煎蛋一边哼歌,跑调跑得离谱,但母亲总是笑着摇头,说“难听死了”。
那些早晨的阳光,煎蛋的香气,父亲跑调的歌声,母亲的笑容,这些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爸爸...”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他喜欢唱歌,但总是跑调。”
陈默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他去世后,家里就再也没人唱歌了。”林霁说,“妈妈把所有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了,照片、衣服、书...她说,人要向前看,不能总活在回忆里。”
“但回忆也是我们的一部分。”陈默轻声说。
“是啊。”林霁笑了笑,“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更久的时间才敢承认,我想他。”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但这次,沉默不再尴尬,而是一种温暖的、相互理解的静谧。
窗外的光线又移动了一些,已经偏西了。林霁看了看时间,四点五十。
“我该走了。”他说。
陈默点头,送他到门口。在门槛处,林霁停住脚步,回头:“下周六...如果还有摄影展,我会去。”
“好。”陈默说,“我会找找看。”
走出巷子时,秋风拂过脸颊,带着凉意,也带着自由的味道。
他想起陈默的问题:“你快乐吗?”
现在的答案依然是“我不知道”。但至少,在这个下午,他感到了某种近似于“轻松”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起点。
回到家时刚好五点五十。母亲还没回来,家里空荡荡的。林霁放下书包,走到阳台上。
夕阳正在西沉,远处楼房的窗户反射着最后的光。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和陈默的短信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晚的“来”。
他想了想,打字:
“谢谢今天的琴声。”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
“谢谢你想听。”
林霁看着这行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收起手机,转身回屋。
厨房里,他开始淘米做饭。
母亲加班时,他会提前把饭煮好。洗米的水声哗哗,蒸汽慢慢升腾,模糊了窗户。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日,小小厨房里,林霁忽然觉得,也许快乐不是某个遥远的目标,而是像这样,一些微小而真实的瞬间。
饭煮好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看起来很疲惫,但看见桌上的饭菜,还是露出了笑容。
“小霁长大了。”她说,语气里有欣慰,也有别的什么,也许是寂寞。
那一刻,林霁忽然很想抱抱母亲。但他没有,只是说:“妈,吃饭吧。”
饭桌上,母亲说起学校的事,说起同事的闲话,说起对未来的担忧,说起对林霁未来的安排,林霁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这一次,他并没有感觉到烦躁
因为他心里有一个秘密基地,有一间洒满阳光的房间,有一首生涩却真诚的曲子。
还有一个人,对他说:“在我面前,不用伪装。”
这就够了,至少现在,够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