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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
周一的数学课前,陈玥故意提前十分钟到教室。赵曜果然已经在座位上,正用一块绒布擦拭眼镜,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正在他睫毛上筛下细碎的金粉。
“早。”陈玥放下书包,刻意露出一丝恰好的疲惫。
赵曜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镜片后眨了眨,随即漾开笑意:“没睡好?”
“嗯。”陈玥翻开课本,指尖指向某道复杂的函数题,“昨晚在想这道题,卡在第二步就不会了。”
这道题赵曜上周提到过,陈玥确实不会,但此刻的坦白背后,更多是试探。他需要赵曜投入更多,投入到他这个突然出现破绽的完美目标身上。
赵曜侧过身。距离拉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很淡的、类似雪松混着纸页的气息。“这里,”他的笔尖点在陈玥的草稿纸上,“你被常规思路困住了。试试把函数看作一个整体映射。”
笔尖移动,流畅地画出一条辅助线,以及精炼的思路过程。
陈玥看着他低垂的侧脸。专注,认真,每一寸表情都得无可挑剔。但他注意到赵曜的左手食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这个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习惯,在他讲解到关键步骤时总会浮现。
“原来如此。”陈玥说,声音里掺入一点恰到好处的、如释重负的沙哑,“你总能找到最简洁的路径。”
赵曜的笔尖停了一瞬。
“因为你值得最好的解法。”赵曜微笑,收回笔,指尖不经意擦过陈玥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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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课在第二节。刘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时,空气立刻沉静下来。
“上次留的思考题,”刘老师敲敲黑板,“关于多元函数极值的边界讨论。有思路的举手。”
题目复杂得令人生畏,陈玥在原主的记忆碎片里搜寻,却只能找到一片模糊的迷雾。看来这题确实超纲了,原主似乎也曾在笔记边缘留下过纠结的痕迹,但最终没有留下答案。
教室里无人应答。寂静如潮水漫涨。
陈玥在余光中看见赵曜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像棋手落子前的沉吟。
三秒。五秒。
陈玥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几乎同时,右侧也举起一只手。
刘老师花白的眉毛挑了挑,眼底闪过玩味的光。“陈玥,赵曜。很好。”他指了指黑板左右两侧,“一人一边,各解一半。”
陈玥起身时,膝盖仍有些僵硬。他走上讲台,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白色粉笔。粉笔的质感干燥细腻,在他指尖留下薄薄的尘灰。
左侧黑板空着,像一片等待开垦的雪原。
他转身,面向题目,数字和符号在眼前旋转、重组。原主的肌肉记忆开始苏醒,某种更深层的东西随之浮现:那是一种面对难题时本能的、近乎傲慢的征服欲。
粉笔落下。
第一笔,划开寂静。
陈玥的解法精准而高效,他直接切入题目的核心,将复杂的边界条件分解为三个清晰的子问题。粉笔敲击黑板的节奏稳定均匀,每一个等号都落得毫不迟疑。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答案是否正确,只是全神贯注地投入这场表演,表演那个曾经的第一名,表演那份理应展现的从容。
右侧,赵曜的书写声如影随形。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思路。赵曜的解法从最基础的定理出发,每一步都严谨工整,层层递进。他的粉笔字迹工整清晰,笔画匀称有力。
教室里只剩下粉笔与黑板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压低了的吸气声。
陈玥写到第二步时,思路真的卡住了。一个关键的转换,原主的记忆没有给出答案。无措感在这偌大的教室里降临。
就在那短暂的停滞中——
“边界曲率。”赵曜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很轻,但很清晰。
他没有看陈玥,依然专注着自己的推导。但那句话像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陈玥思维的锁孔。
陈玥的粉笔重新动了起来。他按照赵曜的提示转换思路,瞬间豁然开朗。几乎是本能地,他在自己推导的第三步,自然地补上了赵曜那边需要的一个引理条件。
两人依旧各自书写,没有对视,没有交流。
但他们的解题过程,开始如两条溪流般,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时刻,悄然向彼此靠拢。
陈玥处理完最后一个条件时,粉笔停在半空。他侧目看去,赵曜也正好写下最后一个等号。
两片黑板,两种笔迹,两种风格。
却在最终答案处,完美交汇。
教室里死寂了一瞬。
然后掌声炸开。
全班自发的、近乎震撼的轰鸣,几个男生甚至吹起了口哨。刘老师站在讲台中央,双手抱胸,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看见了吗?”刘老师的声音压过掌声,“这才是数学的美。”他指了指两片黑板,“一个从外向内解构,一个从内向外构建。看似背道而驰,实则同归本源。陈玥,赵曜——”
刘老师顿了顿,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
“天生的搭档。”
赵曜率先微笑,朝陈玥伸出手。他的掌心向上,手指修长,在掌声中显得格外坦荡。
陈玥握上去。赵曜的手很暖,力道适中,却在握住的一刹那,指尖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像在确认什么。
“合作愉快。”赵曜说,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前排同学听见。
“合作愉快。”陈玥回应。
他松开手时,掌心残留的温度异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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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响,人群如开闸般涌向讲台。同学们围着两人,七嘴八舌。
“你们俩私下练过吧?这默契也太绝了!”
“陈玥你最后那个转换思路太神了,我怎么没想到?”
“赵曜同学的步骤写得好清楚,我能抄一下吗?”
陈玥一一应付着,余光始终锁在赵曜身上。赵曜笑着回应每一个问题,姿态舒展,甚至开玩笑说是自己带得好。他融在人群中心,像一颗天生就该发光的恒星。
但在某个瞬间,当一个女生兴奋地拍赵曜肩膀时,陈玥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空洞。
就在赵曜笑着转头的刹那,他眼中的笑意突然褪色,露出底下某种冰冷、抽离的东西。仿佛刚才的掌声、赞美、簇拥,都只是穿过他身体的幻影,没有留下任何温度。那眼神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迅速掩埋,重新被完美的温和笑意取代。
人群渐渐散去。陈玥回到座位,整理书本时,赵曜靠了过来。
“刚才谢了。”赵曜压低声音,“那个引理,我差点忘了。”
“彼此彼此。”陈玥说。
赵曜笑了。这次的笑与刚才有点不一样,少了些阳光,多了点沉在眼底的、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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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时,陈玥故意放慢了收拾书包的速度。赵曜果然如常等在门口,自行车靠在墙边,车筐里放着两人的竞赛资料。
“一起?”赵曜问。
“嗯。”陈玥背上书包,走到他身边,然后他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赵曜回头。
陈玥低头翻找书包,眉头蹙起。“你给我的那本书……我好像忘在图书馆了。”
那是赵曜上周借给他的书,很厚,精装,扉页上有某位知名教授的签赠印章。赵曜当时跟他说这本书已经绝版了,应该是很重要的。
此刻,陈玥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懊恼:“下午去图书馆查资料,可能放在那边的座位上了。我现在回去拿?”
赵曜看着他。
那目光很静,静得像深潭的水面。陈玥维持着表情里的焦急,心跳却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在赵曜面前犯错,主动暴露自己一个不完美的小裂痕。
三秒。五秒。
赵曜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阳光的笑容,而是一个更浅、更真实的弧度。“不急。”他说,“明天再说吧。反正这周也用不到。”
他从车筐里拿出自己的书包,掏出手机。“对了,明天小考,别忘了我们押的题。”
手机屏幕亮起,赵曜点开一个文件,递给陈玥。
是一份押题提纲。
但和往常不同,这份提纲异常精炼。它并非完整的解法,而是每个可能考点的核心思路,用关键词和箭头系统地连接起来,呈现出清晰的逻辑框架。字迹仍是那种工整到极致的风格,但排列得更加紧密。
“我昨晚重新整理了一下,”赵曜说,声音很自然,“之前给你的版本太啰嗦了。现在这版复习起来更快。”
陈玥接过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冰冷而清晰。
陈玥抬头,看向赵曜。
夕阳下沉,最后的光线从走廊尽头漫过来,在赵曜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他微笑着,眼神温柔,那目光里有一种近乎宠溺的包容,包容着陈玥偶尔的健忘,包容这点小小的不完美。
但陈玥在他眼底深处,看见了别的东西。
一种隐秘的、满足的微光。仿佛陈玥的犯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剧本。
“谢谢。”陈玥说,将手机递回去,“我晚上回去看。”
“嗯。”赵曜收回手机,指尖再次擦过陈玥的手背,“明天见。”
他推着自行车离开,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拉得很长。
陈玥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
然后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风渐起,吹动路旁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陈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赵曜刚发来的文件,久久凝视着,渐渐出神。
陈玥深吸一口气,夜的凉意灌满肺叶。他关上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反射出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属于优等生的平静的脸,然而眼底深处,却分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裂变。
原来破绽不在错误里。
破绽藏在过度的完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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