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刃予糖

作者:言午ser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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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风带



      天台上那阵风似乎吹进了骨缝里。

      林措当晚就开始发烧。三十八度七,额头滚烫,却在梦里冷得发抖。梦里全是扭曲的影子:母亲枯瘦的手、房东晃动的钥匙串、KTV包厢里旋转的彩光,还有一截干净的白衬衫袖口。

      赵惠凌晨起来倒水,听见阁楼压抑的咳嗽声。她站在楼梯口听了很久,手里的搪瓷杯在黑暗中泛着冷光。最后她没有上去,转身回了房间。关门声很轻,像一声克制的叹息。

      第二天林措还是准时起来了。烧没退,头重得像灌了铅,但他用冷水一遍遍洗脸,直到皮肤刺痛,眼睛因为高热而异常明亮。

      赵惠在厨房煎蛋——今天是交房租的最后期限,她却多花了两块钱买了两个鸡蛋。

      “吃了再走。”她把煎蛋推过来,金黄的边缘微微焦糊,是她一贯的手法。

      林措坐下,沉默地吃完。蛋白在喉咙里梗着,他费力咽下去。

      “昨天……”赵惠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我去学校了。”

      筷子停在半空。

      “老师说什么了?”林措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赵惠盯着他,那双因为长期服药而混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她说你在KTV打工。林措,你是不是觉得……妈妈连这点事都不知道?”

      厨房里只有煎锅滋滋的余响。

      “我需要钱。”林措重复昨天对班主任说的话,“妈的药,房租,电费——”

      “所以你就去那种地方?”赵惠打断他,声音陡然尖锐,“你知道那些地方都是什么人去的吗?你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你吗?我的儿子,在KTV端盘子,被那些……”

      她停住了,胸口剧烈起伏。

      林措放下筷子:“被那些什么人?妈,您说清楚。”

      赵惠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颧骨凸出,像即将碎裂的石膏像。良久,她颓然坐下,捂住脸。

      “……对不起。”她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妈妈只是……怕你学坏。”

      林措看着母亲颤抖的肩膀,胃里那点食物开始翻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可最先捅刀的是她。愤怒?可她已经这样了。

      最后他只是站起身,收拾碗筷。

      在校运会前一周,林措的名字出现在三千米长跑的报名表上。

      不是他自愿的。高二七班男生少,体育委员在班会课上近乎哀求:“咱们班男子项目还差三个名额,实在没人了……”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后排,落在林措身上,“林措,你耐力应该不错吧?就当帮班级凑个数,跑完就行,不求名次。”

      全班的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打过来。林措握着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想说晚上要打工,想说母亲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但体育委员已经飞快地在表格上写下他的名字:“就这么定了啊!谢谢兄弟!”

      下课铃响时,体育委员特意跑过来拍拍他的肩:“真够意思!放心,走下来都行,不丢人。”

      林措沉默地收拾书包,没说话。

      窗外正在布置运动会看台,红色的横幅在风里翻飞。高三的教学楼里,贺知砚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秩序册。他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长,负责整个运动会的统筹。秩序册翻到高二年级那页时,他的指尖顿了顿。

      林措。三千米长跑。

      他的目光穿过走廊,能看见对面教学楼里那个清瘦的身影正独自下楼。黄昏的光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像随时会消失在光线里。

      “砚哥,白瑶的电话。”同桌递过手机,挤眉弄眼。

      贺知砚接过,声音平静:“喂?”

      电话那头是女孩子清脆的笑声:“知砚哥哥,运动会我去看你呀!妈妈说让我多跟你学习怎么组织活动呢。”

      “随便。”他答得简短,目光还停在对面。

      “那说好了哦!对了,周末马术课……”

      贺知砚挂断了电话。同桌目瞪口呆:“砚哥,那可是白瑶……”

      “很吵。”他把手机扔回桌上,转身走出教室。

      运动会那天是个罕见的晴天。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阳光毫无遮挡地泼下来,晒得塑胶跑道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林措站在检录处,穿着从体育室借来的旧运动服——号码布是103,边缘已经起毛。他的鞋子还是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底磨得很薄。周围其他选手在做热身,拉伸,谈笑风生。他安静地站着,像误入鹤群的麻雀。

      “各就位——”

      发令枪响的瞬间,林措冲了出去。不是很快,但节奏很稳。前几圈他保持在中间位置,呼吸均匀,步伐机械。阳光很烈,晒得他额头的汗珠不断滚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看台上,沈静姝坐在校长身边,撑着遮阳伞,优雅地抿着矿泉水。她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贺知砚穿着学生会的白色制服,正在终点处记录成绩。挺拔,出众,无可挑剔。

      “知砚真是越来越出色了。”校长恭维道。

      “他还需要历练。”沈静姝微笑,目光扫过跑道,在某处微微一顿。

      那个孩子……有点眼熟。

      她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但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奋力奔跑的身影。

      第五圈。林措的呼吸开始乱了。喉咙里泛起铁锈味,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刀子在刮。腿很重,像灌了铅。眼前的世界开始晃动,看台上的喧嚣变成嗡嗡的杂音。

      他想起昨晚。母亲又咳了一夜,药快吃完了。房东下午来敲门,他隔着门板说“明天一定交”。KTV的红姐发短信说周末通宵场取消了,因为有人举报未成年人兼职。

      还有贺知砚。那天在图书馆,那个眼神。探究的,好奇的,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泥泞里挣扎,而有些人天生就在云端。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进他麻木的神经里

      第七圈,也是最后一圈。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只能凭着本能往前跑。终点线在远处摇晃,像海市蜃楼。耳膜里是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喘息,盖过了一切声音。

      还差五十米。

      他的身体突然一轻,所有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没有摔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

      一双手臂接住了他。很稳,很有力。林措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片白色的衣料,和衬衫领口下突起的锁骨。汗水滴进眼睛,火辣辣地疼,他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一股干净的、清爽的气息。

      像阳光晒过的雪松。

      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林措醒来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手背上冰凉的触感——他在挂点滴。视线慢慢聚焦,看到的是医务室白色的天花板,和窗外摇晃的梧桐树影。

      “醒了?”校医的声音传来,“低血糖加中暑,你也真敢跑。躺好,还有半瓶水。”

      林措想坐起来,被按了回去。

      “别动。送你来的同学刚走,说是去给你买水。”

      同学?林措茫然地眨了眨眼。他最后的记忆是在终点线前摔倒,然后……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班长和几个同班女生,手里提着塑料袋。

      “林措你醒啦!”班长松了口气,“吓死我们了!你差点晕倒在终点线,是贺知砚……是学生会的人把你送过来的。”

      她说出那个名字时,语气有点不自然。

      旁边的女生小声补充:“贺知砚亲自背你过来的,跑得特别快……好多人都看见了。”

      林措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握住了身下的床单。

      “他现在人呢?”校医问。

      “去买葡萄糖了,说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门又被推开了。贺知砚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瓶葡萄糖口服液和一瓶矿泉水。他换下了学生会的制服,穿着简单的白T恤,额前有汗湿的碎发。

      看见林措醒了,他脚步顿了一瞬,然后走进来,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贺知砚拧开矿泉水,递过去。他没有接,贺知砚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耐心地等着。

      旁边的女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后林措还是接过了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种火烧火燎的痛感。

      “谢谢。”他说,声音沙哑。

      贺知砚“嗯”了一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看林措,而是拿出手机,似乎在回复消息。但这个举动反而让医务室里的气氛更加微妙——他本可以离开,却留下了。

      校医打破沉默:“这位同学,你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低血糖很严重。”

      “……有点忙。”

      “再忙也要吃饭!年轻不爱惜身体,老了有罪受。”校医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林措安静地听着,垂着眼睑。

      点滴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减少。

      班长她们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说明天再来看他。医务室里只剩下校医、林措,和坐在一旁的贺知砚。

      窗外的广播里传来女子跳高的成绩公告,隐约还能听到操场上喧闹的声音。但医务室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点滴落下的声音,和林措不太平稳的呼吸。

      “那个……”林措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听说是你送我来的。”

      贺知砚抬起眼看他。

      “为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但贺知砚听懂了。他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时的疏离感。

      “你在终点线前倒下,”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是负责那个区域的学生会成员,有责任处理突发状况。”

      很官方,很合理。

      林措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疑问:“只是这样?”

      贺知砚沉默了几秒。医务室的窗帘被风吹起一角,阳光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不然呢?”他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林措不说话了。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很多人在小声说话。

      点滴打完了。校医过来拔针,嘱咐他再躺一会儿,观察观察。林措坐起来,头还是有些晕,但比之前好多了。

      “我该回班了。”他说,下了床。

      脚落地时还是软了一下,贺知砚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很热,力道很稳。林措触电般地想抽回手,但贺知砚没有立刻松开。

      “能走?”他问。

      “……能。”

      贺知砚松开了手。林措慢慢走到门口,拉开门。午后的阳光汹涌地涌进来,刺得他眯起眼睛。

      “林措。”贺知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下次别硬撑。”贺知砚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晕倒了,没人会感激你。”

      林措的背脊僵直了一瞬。

      然后他拉开门,走进了那片过于明亮的阳光里。

      走廊很长,空无一人。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手腕上,刚才被贺知砚握过的地方,又开始发烫。

      比上次更烫。

      回到班级休息区时,同学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的情况。林措简单应付了几句,在角落坐下。操场上正在进行男子跳高,贺知砚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上,白衬衫在人群里很显眼。

      班长坐过来,小声说:“其实……贺知砚真的挺关心你的。他背你过来的时候,脸色特别难看,校医还以为他是你哥哥。”

      林措没接话。

      “而且啊,”班长压得更低,“送你到医务室后,他还专门去找了校医问你的情况,问得特别仔细。大家都看见了。”

      林措看向操场。贺知砚正在跟裁判说话,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和周围所有人都隔开,像个自带光环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林措心里反复回响。他找不到答案,就像他找不到自己人生的出口一样。

      运动会结束的哨声响起时,林措已经收拾好了书包。班级得了总分第三,大家都很兴奋,商量着晚上去聚餐。体育委员跑过来邀请他,他摇了摇头:“晚上有事。”

      “打工?”体育委员露出理解的表情,“那行,下次再一起啊!”

      林措独自走出校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瘦弱的怪物。

      走到公交站时,他看见了那辆黑色的轿车。贺知砚从车上下来,跟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停着一辆女士的奔驰,孟曼君正站在车边等他。

      母子俩在说话。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孟曼君的表情——优雅,从容,带着那种上流社会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贺知砚微微低头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然后孟曼君突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公交站台。

      她看见了林措。

      隔着一条马路,隔着川流的车辆,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的目光在林措身上停留了几秒,很短暂,却像手术刀一样锐利,仿佛要剖开他所有不堪的伪装。

      然后她转回头,对贺知砚说了句什么,转身上车。

      贺知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朝公交站台这边看了一眼。但林措已经转过身,背对着马路。

      公交车来了。他挤上车,在最后一排坐下。车子启动时,他透过脏兮兮的车窗,看到贺知砚还站在那里,看着公交车离开的方向。

      夕阳如火,把他的身影烧成一道黑色的剪影。

      林措闭上眼睛。

      手背上,针眼还在隐隐作痛。手腕上,被握过的皮肤还在发烫。心里,某个地方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有光漏进来。

      危险的、灼热的光。

      他知道应该躲开,应该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缩进壳里,安静地等待风暴过去。

      但这一次,他突然不想躲了。

      公交车摇晃着驶向城中村。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那些光倒映在林措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像即将燎原的星火。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运动会发的参与奖——一支廉价的圆珠笔。

      还有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

      “周末晚八点,星空KTV,208包厢。来不来随你。”

      没有署名。

      但林措知道是谁。

      他把纸条重新折好,放回口袋。圆珠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终点线前倒下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摔得很疼。

      但有人接住了他。

      虽然那个人,可能比疼痛本身更危险。

      公交车到站了。林措下了车,走进熟悉的巷子。母亲应该在等他吃晚饭,房东明天会来收租,周末的兼职取消了,他需要找新的赚钱办法。

      生活还是一团糟。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抬起头,看向巷子尽头那片狭窄的天空。暮色四合,第一颗星子刚刚亮起。

      很微弱,但确实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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